“贪睡的小懒虫,到起床的时间了。”他轻声低语。

    “你的画还有魔方,他们已经送回来,我放在床边,我想...你会很高兴一睁眼就能看到它们。”

    “魔方上的眼睛,我看到了。”他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丝微笑,“真是漂亮的眼神。”

    “你想喝百事可乐吗?我偷偷给你带了一罐。”

    ……

    他小声说着,就像当初在医疗室,她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假装自己睡着了,而他隔着被子和她说话。只是这次他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灯光的阴影下,彼得的眼睛蓝的近乎幽深,犹如冬夜静谧的海面,在月光被层层乌云遮盖的夜晚,动作轻缓的拍打岸边细沙。

    如此温柔,却裹挟着来自极北之地的水汽,透骨寒冷,令人战栗。

    他叹了口气,停留在咽喉处的手缓缓收回,转而牵起那只左手。

    探入别人的内心和记忆对他来说如入无人之境,没人比他更了解意识与身体之间的联系,以及……真正的脑死亡是什么样子。

    至少不是这样的。

    他微微翻转,露出手腕内侧的编号,拇指轻轻擦拭那去不掉的黑色数字,感受到指腹下极轻微的抽搐。

    即使意识陷在最深处,依旧抗拒被人触碰这里。

    “是什么让你感觉痛苦呢?”他若有所思。

    心电图的曲线不曾有一丝变化。

    仿佛那个能和他赌气一个月隔着被子假装睡着,摆好了棋子却要他主动走过去,喝到可乐就要高兴的快哭出来,天真的认定自己也是她父亲的孩子已经死掉了。

    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壳。

    沉默良久,彼得的额头低垂,轻轻抵住那只冰冷的手。

    他应该就这样安静的离开,把她留在这里。听爸爸的话好好休息一下,缓解最近失血过多的疲惫。等到明天,她会从这张病床转移到另一张冰冷的手术台,被榨干仅剩的价值,为XXX计划编号为NO.007的实验报告填上最后一笔。

    实验室会恢复正常运转,一个新的复制品会替代她在这个欢乐大家庭中的位置。

    少了她,这里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只是……

    没有她的世界,该有多无趣。

    一旦感受过鲜活的温暖,原本能够忍受的孤独就变得格外寒冷起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房间的白炽灯像是接触不良一般突然闪烁了一下,速度极快,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样好了,”他轻声说,“如果你能醒过来,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不能……”

    伴随着隐于齿间的话语,头顶的灯光又闪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

    无规律的快速闪烁起来。

    接着如病毒传染般,医疗设备上的指示灯似乎也受到了无形的冲击,从稳定的绿色变成闪动的红色,然后彻底熄灭,瘫废成一台无用的器械。

    失去了维持生命的供氧设备,007的身体像窒息的鱼般发出本能的挣扎,原本还能维持平缓的心电图曲线变得弧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趋向于一条直线。

    彼得闷哼一声,没有放开那只手。

    后颈某处微微的凸起——那枚如胶囊的硬物原本安静的待在皮肤下面,仿佛和柔软的血肉早已融为一体,此时释放出巨大电流冲刷着他的神经,难以忍受的灼烧从脊柱传递到大脑,又传递到指尖,似乎也从身体传递到内心。

    在时明时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因这股剧痛变得愈发凶戾,犹如一只藏在暗处披着人皮的魔鬼,此刻才显露出令人胆寒的噬人的一面。

    可是那凑到007耳边的声音颤抖着。

    带着一闪即逝的痛楚,却依旧轻缓而温柔,像是怕惊吓到被梦魇住的人,“别害怕,很快就会结束。即使失败了,你依旧会陪伴着我……”

    “…在我的大脑里。”

    灯丝爆起一道亮眼的火花,滋啦一声,这间金属囚牢陷入彻底的黑暗。

    ……

    ……

    ……

    天空一声轰隆隆巨响,我不禁抬起头。

    真奇怪,大晴天打雷了。

    我挠挠头,今天不该有雨呀,天气预报是这样说的。但显然天气预报说的话只能信一半,没过多久阴云密布,万千雨点密集的掉下来。

    我不得不跑到公交站台下避雨,坐在长椅上托着下巴继续等待着。

    浸泡在雨中的世界灰蒙蒙的,可见度低的厉害,好像全世界只剩这个站台,依旧保持着干燥和温暖。

    被淋湿的行人从我眼前急匆匆跑过,雨水从他们或深或浅的衣服上滑落,荡起一道好看的弧度,将水洼中倒映的建筑拍打得支离破碎。

    他们为什么不停下来,到这里避雨,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急需去做吗?是不是他们有家可回,才会顶着瓢泼大雨,向家的方向奔跑?

    这时一个人在我身边坐下,带着雨中独有的水汽,潮湿且冰冷。

    “你在等什么?”他轻声问。

    我没有回头,眼睛盯着那片汇聚了雨水的小坑,想要去踩水的念头蠢蠢欲动,随口说道,“死亡,我在等它来找我。”

    它真的好慢,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吗?是不是收取灵魂的工作也需要排队,我抱怨道。

    那人没有说话。

    我听见他身上的雨水滴答滴答掉在地上,晕开点点深色的水迹。

    就这样安静的坐了一会,他又问,“你在看什么?”

    “水洼。”

    “那里有什么吸引你的吗?”

    “不知道,我只是想去踩水。”我说。他的问题可真多,让我想起一个熟悉的人。是谁来着?

    “为什么不去呢?”

    “我没带雨衣和雨鞋。”我有些怅然地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

    “只要你去想……”那声音轻柔地说,“它们就会穿在你身上。”

    “真的吗?”

    “试一试。”他说。

    我闭上眼睛,如憋气一般死死苦想了一会,睁开眼睛,果然发现一件蓝色的塑料透明雨衣穿在身上,脚上套着一双蓝色透明雨鞋。

    “哇!原来还能这样!”

    我有些惊喜地说,转过头想要道谢,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那个好心的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椅子和地面湿漉漉的水痕,提醒这里曾经坐过一个避雨的行人。

    大概已经回家了吧,我心想。

    思绪如一滴雨般滑过心头,转瞬就滴入水中消失了。

    我套上雨帽,呜呼一声,欢快的如一只入林的鸟般冲进雨里。

    哼着不成曲的调子,我像跳踢踏舞般在积水汇聚最多的水洼中用力蹦跳,试图溅起更高的水花。每当水花超过之前的高度达到新纪录,我就不由得发出愉快的笑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发现雨中奔跑的行人停下来,尽管我没有看向他们,但我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停在我身上。

    “你们也想来踩水吗?”我语气轻快地说。

    他们没有回答,默然驻足原地。

    饱含雨水的白大褂和绿色警卫制服像一个桎梏紧紧套着他们,看起来沉甸甸的,而更多无法被吸纳的雨从他们衣角掉下来,形成一小片雨帘。

    我耸耸肩,继续哼着歌,一蹦一跳的从他们身边路过。

    “你正要去哪里?

    雨下这么大。

    前面有什么?

    那么着急。

    为何不停下来,在这片大雨中纵情狂欢。

    为什么这么严肃?

    笑一笑吧。

    所有的眼泪都有天空替我们流下。”

    即兴一曲作罢,我开心的停下来。双手合拢,很快一片雨水盛满手心,倒映出霍金斯国家实验室。

    我好奇地看着水面,上下颠倒的建筑虚影微微晃荡着,透明的雨水化作鲜血溢出我的手心,哗啦啦掉在地上,地上的积水变成了一片汪洋的红色。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

    像是哭泣,又像是张狂肆意的大笑。

    我用力向上抛洒,手中这捧格外殷红粘稠的鲜血立时融在雨中,满目的红雨从蓝色雨帽上滑落,然后如洪水般淹没了世界。

    ……

    ……

    “赐予我们光明的神啊!”

    数十个火柴人跪在地上,简单如线条的双手向天空伸去。

    我听见下方传来的咏叹般的祷告,懒洋洋的挥了挥触手。

    嗯,我听见了。

    去忙吧。

    每天都说同样的话,就不能换个新鲜词吗。

    我的星星在一片黑暗的宇宙中缓缓旋转。

    没有恒星的宇宙就是这样,全年极夜,寒冷无比。星星上的人并不会抱怨星球太冷,而是感谢我给了他们一片生存之地,尽管这片生存之地贫瘠的可怕,没有农作物生长所需的阳光,还伴随着随心所欲的自然灾害。

    不过,虽然他们每次都在灭绝的边缘徘徊,脆弱无比,但还是顽强的活着下来。

    在地下建造城市,用体温融化冰块,用以浇灌那些味道极差但不需要阳光也能存活的藻类,一代人又一代人开拓这个星球。

    真是令人惊叹。

    那股挣扎着也要活下来的生存本能感动了我,于是我听从他们的愿望,让这颗星星有了第一块向日葵花田。它可以产生阳光,给星球上的人带来温暖,也可以给其他植物提供成长的养分。

    第一次见到向日葵花田的人跪下来,他们热泪盈眶,激动不已,高呼——

    “神迹啊!”

    “这是神的恩赐!”

    ……

    有了光后,他们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一部分人陆续从无光的地下城搬到地面,开垦无数的向日葵花田,围绕花田建造新的城市。

    从高空望去,收获季的花田就像一条条美丽的光带。

    满足了生存需求后,地面上的火柴人显然开始追求精神上的需求。

    他们在最初的向日葵花田旁为我兴建了一栋气势恢宏的尖顶大教堂,希望所有人都来信奉他们唯一的天父与救主——克苏鲁。

    并且在教堂前的空地立了一个向日葵雕像纪念碑,将其命名为“神赐予的光之花”。

    多么美好充满生机的地面,见识了阳光的人向地下城的人绘声绘色地说着地上的生活,试图说服他们前往地上。但总有些人固执的可怕,他们不愿意去地上,害怕自然灾害再次降临摧毁一切。即使地下城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空,也依旧守着旧有的生存法则,食用着难以下咽的藻类。

    “那些人活不了多久的。”每当听闻地上如何如何的好,食物如何如何的美味之后,地下城的人总是说,“在地下总是安全的,这是过去每一位先辈们总结的生存经验。”

    “全知全能的神会保护我们。”而已经虔诚信教的地上人也总是这样回答。

    作为他们口中全知全能的神,我高高盘踞在教堂的尖顶上,接受火柴人的顶礼膜拜,看心情倾听他们的愿望。

    至于是否实现……

    倾听归倾听,当然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统一不实现啦。

    直到他们中间出现一个异类。

    这是一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火柴人,总是思考一些与生存和信仰无关的事情。

    “神,星星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好奇的问。

    “黑暗的宇宙。”我说。

    “宇宙外呢?”

    我觉得他会成为火柴人中的天文学家,这是个好苗子,于是耐下心解答,“是另一片黑暗的宇宙。”

    “那里会有星星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神也看不到吗?”

    “是啊。”我轻快地说。

    他似乎有点失望,“这里只有一颗星星吗?我们能去找其他星星吗?”

    我一听,触手又盘了盘教堂,不小心崩掉一块砖。心想,这或许不是天文学家的好苗子,也有可能是未来的宇航员呢!

    于是我更加重视他了,语气变得和蔼可亲,大力赞赏他,“真是个好想法!但是不行哦。”

    “为什么?”他问。

    “你不知道吗?宇宙中每一颗星星都是孤独的,也许有一天它厌倦了孤独,就会化作流星离开它的宇宙,去寻找别的星星。但很多时候,它们一辈子也遇不到一颗星星,反而只能更加孤独的在无数宇宙中流浪。”

    “所以为了不让自己更孤独,就停在原地吗?”这个好奇的火柴人突然出声。

    我并没有觉得他变得奇怪,反而点点头,“是啊是啊,成为流星的星星是不能停下来的,一旦离开,它们就再也找不到自己原来的那片宇宙,还只能脚步不停的寻找其他星星,即使找到了也只能擦肩而过,而每一次遇到的惊喜都会变成流浪路上更大的孤单。”

    我感叹道,“这可太悲惨了。”

    “这颗星星会孤独吗?它会化作流星吗?”他问。

    “不会哦。”我语气轻快地说,“因为这是一颗胆小的星星,它们害怕居无定所的流浪,只会在偶尔感觉孤独的时候向外传递信号,希望那些化作流星的星星能够接收到。不过呢,胆小的星星可比流星更能忍耐孤独,只要心里想着,每一次分别都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这样漫长的等待就不至于太过枯燥,只会满心欢喜的等待下一颗孤独的流星路过这里。”

    “你有收到过回应吗?”他轻声问。

    我想了很久,说道,”时间太长,我不记得了。有些胆小的星星只会在厌倦了等待后逐渐崩坏,化作陨石群消散在宇宙,等到流星路过时,大概只能发现这是一片没有星星的宇宙吧。”

    被我看好的火柴人默然不语。

    为了弥补被我残忍戳破的宇航员梦想,我决定实现他一个愿望。于是我故作威严地说,“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想看到这颗星星变成流星,去寻找其他星星。”他说。

    “这个我做不到,换一个。”我说。

    “神不是全知全能的吗?”他半信半疑。

    我连忙挥舞着八根触手,如群魔乱舞,“我不是,我没有,我可没说自己是全知全能的,是你们自己瞎吹嘘的。”

    我只是一条虽然巨大但可可爱爱的怪物章鱼罢了。

    他似乎被我的理直气壮惊到了,半晌才说,“那我能见到真正的阳光吗?”

    我想了想,这个可以有。于是咳嗽了一声,端正了被供奉为神明的姿态,压着声音说,“应汝所愿。”

    一时间星星上的向日葵花田光芒万丈,发出刺眼的白光,整个地面笼罩在光的洗礼中。那些从没见过如此刺眼亮光的火柴人像瞎了般呆滞原地,连哀号的时间也没有,全身燃烧起来,化作了一堆灰烬。

    地面的人死于第四十五次光子爆发。

    我有些沮丧地拨弄那团灰烬,心想:该死,火候又没控制好。下一次无论他们过的多惨,再不给他们向日葵花田,也不给他们实现愿望了。

    不过也没有下次了。

    星星崩塌了一角,然后如多米洛骨牌倒塌一样,整个星星裂开了,老实藏在地下城的人也无法幸免于难,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火柴人彻底灭绝。

    “007(Seven)。”

    我突然听见一声呼唤,回过头,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007。”

    声音再次响起。

    “是谁?!胆敢愚弄伟大的章鱼之神克苏鲁!”

    我张牙舞爪地挥舞触手迅速回头,可是除了一片黑暗依旧什么也没有。我有点生气,感觉自己被耍了,又觉得很奇怪,嘀咕道,“谁是007?”

    像是对我的回应,声音再次出现,变得更加清晰,仿佛来自宇宙之外——

    “007就是你啊。”

    “你认错人了。”

    我认真地说,“我不叫007,我没有名字的。”

    不再理会这个聒噪的声音,我在虚空中继续看着教堂倒塌,天崩地裂,星星像曲奇饼干一样破碎成无数块,又逐渐碾成更小的尘埃。

    可是一道蛮横的宇宙射线撕开黑暗到达这里,释放的强光瞬间把我照瞎了,眼前只剩白茫茫的一片。此刻我想自己与那个死掉的火柴人感同身受,濒死的痛苦像火焰一样席卷全身,每一束光线都像针一样刺进我的身体把我钉死在这里,八只触手不受控制地痉挛抽动,然后其中一根触手拍打到了什么东西。

    像是一团柔软蓬松的海藻,又像是金色的头发。

    我听见彼得久违的声音,充满了惊喜和担忧,“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

    白茫茫的视野逐渐出现模糊的影子,然后轮廓变得清晰。

    涣散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熟悉的脸上,视线微微一偏,我看到熟悉的白炽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为什么流泪呢?”

    彼得擦掉我眼角的眼泪,动作格外的轻柔,“醒过来……就这么令你痛苦吗?”

    痛苦…谈不上,只是有点失望。

    为什么我又回到这个糟糕又冰冷的世界?

    我突然感觉很悲伤,想到星星上毁灭的火柴人。也许世界就是这么残忍,从来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我张了张嘴,“……”

    他凑近试图听清我说了什么,“你想说什么?”

    “……灯,好亮。”我嘶哑着声音说。

    他起身关掉几盏灯,回到病床边,“现在呢?”

    我闭着眼睛,光依旧刺眼的厉害,照在彼得白色的护工服上,都快把我的眼睛炫瞎了。

    只是我没再说关灯似乎没什么用,嗓子像磨砂般干涸的厉害,勉强用最后一点说话的力气告诉他,“……我需要点葡萄糖水。”

    彼得露出一丝开心的微笑,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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