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宛州城,落辰在马车里恹恹欲睡,秦幼鸢心里琢磨着能不能顺利混进城。
上一次有白府家丁帮忙,在玥州城进出很顺利。这次完全靠他们自己,万一再碰到禁卫军头子可就麻烦了,那人可是见过自己这副老太太装扮的!
她这样想着,马车已经离城门不远,几乎能数得清城门口有几名兵卒。
秦幼鸢越发觉得紧张。一抬眼看到马车后方,有一对刚被马车超越的祖孙俩,一个奶奶和一个孙子。
奶奶看起来有些累,拄着一根木棍,艰难向前挪着老迈的双腿。孙子很懂事,小小的身躯上背着两只大包袱,显然是将所有行礼背到了自己身上。
这让秦幼鸢一下子回想到生前和小孙子在一起时的情景,她舍不得那个小男孩,赶紧叫章月婵停了马车,向那对祖孙俩招手。
祖孙俩见前边马车上一个老人家朝自己招手,有些困惑地走过来。
秦幼鸢从车上下来,请他们坐上马车。祖孙俩不敢。
“放心吧!不收你们钱,我看你们太累了。孩子背这么大包袱,要累坏了。我们刚好进城,顺路载你们一程吧!”
秦幼鸢大概是见祖孙俩可怜,一时有些犯了糊涂。如果她还记得自己是个正在被追杀的逃犯,大概不会拉着无辜的人上车来送死。
祖孙俩也确实累了,经不住劝,推搡间便被扶上了车。
老太太新奇地将马车内部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小孙子饶有兴致地趴在边缘观看车轮在地面上压出来的痕迹。秦幼鸢看着他们俩是打心底里高兴,总算是在这里找到一个同龄老友。
她拉着老太太的胳膊并排坐着,感受着来自这个年纪的各种僵硬和迟缓,那是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转头又开心地看着那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恍惚觉得在看自己的孙子。她确实是想自己那个世界的孙子了!
转瞬间,马车来到城门口。
秦幼鸢还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回忆。车后的帘子被生生一把拉开,两个兵卒伸头靠过来查看。
“下车下车,所有人下车检查!”
秦幼鸢假装要站起来却一下子闪了腰的模样,疼得龇着嘴表情痛苦又无奈地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像是明白了什么指示一般,对着兵卒说道:“官爷,车里就俩老太太,俩孩子,下车检查也还是这几个人儿。您看,我这老姐姐腰都闪了!二位官爷,您行行好,就别让我们老老小小的上下折腾了!”
兵卒兴许是不想有老人受伤惹身麻烦,看看车里确实也没什么可疑,正待放行,忽听不远处传来杂乱的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听到有人在马上高声呼喊,只是听不清他喊的什么。
落辰耳中隐隐听到熟悉的马蹄声,忽从困倦中惊醒,对车前的章月婵轻轻喊了声“快走!”
落辰赶了一夜车,实在是累了。连日来多数是他在赶车,刚才上车后一摇一晃,竟是睡着了。
前面驾车的章月婵本就在紧张,听落辰这一声轻喊,赶紧一挥鞭子,马车忽然间向前飞奔起来。
后面的兵卒还没回过神,待他们听清远处骑马的人高喊“拦住他们!”
马车已经跑出了一条街。
兵卒们见来的竟是一群京城的禁卫军!慌忙笔挺站成两排迎接他们入城。
禁卫军到门口并未停留,一路直冲进城,只有最后一名禁卫对着城门高喊,“去通知各处紧闭城门,不得有任何人进出。随我入城捉拿朝廷钦犯!”
一听说有朝廷钦犯入了宛州城,城门吏不敢怠慢,赶紧关闭城门,迅速整理一支队伍,随禁卫军后面入城追去,又派人通知其他各城门处和府衙。
不久,宛州城的各大城门全部关闭,不再有任何人进出。
禁卫军这次是万统领亲自带队,不分白昼连日追赶。即使军马比马车的速度快很多,却因出发得比较晚,一直也没能撵上。
他们一路跟着车轮印,很快在牙山镇外的溪流边发现了最后一批禁卫军尸体,共十六人。万统领恨得咬牙切齿,同时又感到异常兴奋。
如果就着抓章月婵的契机,一起抓住秦幼鸢和秦长安,那他的噩运可就结束了。看那群尸体死的还新鲜,想必那几人还未逃出太远。于是一路快马加鞭,紧赶慢赶,结果在城门口还是晚了一步!
进了宛州城,万统领命令府衙,三千州军配合他全城搜捕,在抓到逃犯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
虽然他管的是京城禁卫军,和宛州军并无级属关系,并且他的官阶与宛州知州同为正三品,但他随身带着圣旨。安国官场谁人不知,他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宛州府衙自然不敢不听他调遣。
载着秦幼鸢几人的马车一路狂奔,后上车的祖孙俩不明究理。孙子还在感受这速度带来的刺激和兴奋,奶奶已经摇晃到不行。
秦幼鸢怕老太太坚持不住,赶紧对章月婵喊道:“进小巷子,我们放弃马车。”
马车拐进一条小弄堂,三人下车。秦幼鸢对祖孙俩说道:“马车送给你们,赶紧回家,把马车藏起来。”
说完取下自己的包袱,给落辰背着。未待老太太回过神,三人已经朝另一条弄堂隐身而去。
不多久,城内大街小巷所有道路上遍布州军和禁卫军,开始每家每户大肆搜查。
万统领命令,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这三个人。
三人东躲西藏,七拐八绕,一路小心避开官兵搜查。大半日过去,也没有机会去找地方吃饭。那些官兵像糖膏一样粘在屁股后头甩都甩不掉。
眼见天很快要暗下来,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满城官兵,百姓们都吓得赶紧躲回家中紧闭门窗。三人再留在地面上跑,恐怕很快就要被抓住。
待跑进一个僻静的小巷子,落辰抓起秦幼鸢肩膀的衣服往上一提。秦幼鸢只觉得乘电梯一般,眨眼间人就到了屋顶。有了在京城被落辰这样提过一次的经验,这次她没有显得过于惊讶。
章月婵也跟着跃上来。
秦幼鸢刚想说话,被落辰‘嘘’一个手势示意她安静,接着被按着脑袋蹲下来。章月婵也发现了什么,赶紧跟着一起猫腰蹲下。
原来,万统领也上了屋顶,正在斜对面屋顶上四处察看。
落辰并不怕他,如果是自己一人,官兵再多,脱身对他来说也如小菜一碟!可秦幼鸢不行。万一打起来,他就无法分神去保护她。再者,他也不想在外惹事,怕被师傅知道他偷偷下山。
就这样一直猫着,约一个时辰,万统领终于走了。
落辰仔细看向各个方向,又竖耳倾听一会,将秦幼鸢肩头一抓,又如拎小鸡一般拎到地面。他带着两个姑娘左躲右闪,快步隐进一条他在屋顶上发现的,比较安静的小巷子里。或许是因为地处偏僻,这里周围的官兵看起来比较少。
小巷子不长,站在巷口便可一眼扫到头,实不易藏身。幸而他们发现一户人家的门框稍宽,大门凹在里面,门框处刚好可以容纳三人。
不远处的路上又有官兵跑来跑去的声音,三人隐在门框处藏着,身体尽量贴着门,警觉地听左右的动静。
这一天实在是太长了。秦幼鸢在心里骂着,这该死的命运,该死的逃亡。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忽觉背后的门一动,她还没来得及趔趄,身体便被一只手拽进门里去。她张开嘴刚要大喊,只听‘嘘’一声,也不知身边的人是谁,反正条件反射地闭上了嘴巴。
落辰和章月婵见秦幼鸢跌进门里,吓得赶紧闪身跟进来拉好架势,也被那人再次‘嘘’一声给叫停住。
三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身后的门已经被闩好。定睛一看,却是今天车上带着的小男孩!
小男孩轻声对他们道:“跟我来!”
这是一个四方院子,跟着男孩来到正堂。白天搭车的老太太正站起来朝外面张望。借着屋里的灯光,看清是他们几个人,赶紧招手,“快进来!”
秦幼鸢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这里?”
老太太高兴地拉着他们进屋,请他们坐定,又叫孙子赶紧去灶头热粥,这才坐下来说道:“你们放心,这是老身和小孙子虎儿住的屋子。外面的官兵下午已经进来搜查过,这会应该不会来了。就算来的话,咱也有办法。”
怕他们不信,又手指隔壁,补充道:“隔壁那个院子也是我们的,和这个院子是通的。你们的车和马,就放在隔壁院子呢!那儿没人,放心!”
秦幼鸢万万想不到,和这祖孙俩还有这样的缘分!“你早就知道我们在躲官兵?”
老太太乐呵呵看着她,“你把马车送给我们,走了之后,我才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和虎儿牵着马车回来的路上,碰到一队官兵,他们过来搜了马车,又问有没有见到一男两女,我们答说没有,他们就走了。再后来,又看到满大街都是官兵,我就猜到他们是来抓你们的!”
听到此,三个人皆未说话,身份毕竟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对老人如何解释。
“虎儿下午已经在外头溜达了几圈,也没见着你们。晚上我叫他一直趴在门缝上看,一旦见到你们,就偷偷将你们叫进来。”
“您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啊?”章月婵感到很奇怪。
老太太呵呵笑道:“我叫虎儿去左边的巷子口外溜达,见到官兵就同他们说,看见三个人往左边去了。又叫他去右边的巷子口外溜达,见到官兵就同他们说,看见三个人往右边去了。来回几次,这附近的官兵就少啦!我想着,这满城都是官兵,你们要是不被抓,说不定,就能摸到这儿。”
“你这是在赶鸭子啊!”秦幼鸢忽然开起了玩笑。
“哈哈哈哈!”大伙笑起来。
原来落辰在屋顶上看到这片的清静,竟是老太太刻意的安排!几人不禁在心中大加佩服。顿了一会,章月婵礼貌地问道:“大娘,那您为什么要救我们呀?”
老太太叹口气,“我呀,活了一辈子,遇了半辈子糟心事儿。除了虎儿,很久没有人对我老太太这么好了。请我上马车,送我回家,还把马车送给我。”
听到这里,秦幼鸢有些惭愧,她想解释,“其实,也不是......”
“呵呵,我都知道,”老太太乐呵呵地说道。“没事儿,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今日开心了,我觉得你们是好人。”
秦幼鸢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她理解这大娘的做法,也能猜到一些事。这个年纪了,她一定是经历过一些悲惨的事情。因为有过特殊的心路历程,所以她对人的看法就会和普通人有所不同。换作别人,谁敢主动招惹几个被官府满大街在抓捕的逃犯?
虎儿的粥很快端过来了,三个人连忙谢过。大半天没吃饭,这粥吃起来是真香!秦幼鸢觉得,她一辈子也忘不掉这碗粥香。
白府的第一碗粥,若是这个世界的上层力量对她展现的第一份善意,让她在走投无路之下获得些许的尊重和鼓励。这碗来自一个纯陌生百姓的粥,则是这个世间向她伸过来的一只安抚她内心的手,使她在惊魂未定中窥探到一丝希望。让她知道,即便在黑暗社会之下,也存在这样的人,让她心怀沉甸甸的感恩。
吃完粥,老太太和虎儿领着他们,来到里间。
正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块挂在墙上的布帘子。几人正奇怪墙上为何要突兀地挂个布帘子。老太太走过去,拉起帘子一角掀开,后面竟露出一扇门。门与墙面的颜色相同,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
老太太拉开上方一个小门闩,推开门,大家跟着走进去。
那边漆黑一片,虎儿从后面递过来一盏油灯,借着灯光一看,那边也是个屋子。走出去,便是和这边格局一模一样的一套院房。
院子里停着那辆马车。两匹马早已被拴到一个拐角处,正吃着干草。
三个人很是惊叹,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老太太,带着孙子,竟能拥有这么大两套院子,造型还这么别致,两边竟是连通的!
老太太看出了他们的惊讶,解释道:“这是我小儿子儿媳住过的院子,就是他爹娘。”说着指向虎儿。
“后来人没了,就空下来了。中间那门是我家老大以前给弄的,两边来回走方便。小儿子没了之后,我就在门上挂个帘子,不大到这边来了。”
老太太健在,儿子儿媳都没了。孩子才八九岁,父母都没了。秦幼鸢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凄惨的离别了吧!
大伙陷入一阵沉默。
老太太最先转身,“咱们回屋吧!”
大家默默回到原先的屋子,插上门闩,放下布帘。
“你们就住这里间,我和虎儿住外堂。万一有官兵来搜查,我们可以在外间应付一会,你们就趁机从这个门躲到那边的院子去,等官兵走了再回来。放心搁我这住着,住多久都行!”说完,老太太去拿了几床被子过来,落辰赶紧接过被子拿到里屋铺好。
屋里只有一张床,落辰在地上放干草的地方给自己打了个地铺。三人跟满大街官兵神经紧绷着躲了大半天猫猫,这时精神和身体都已累到极点。也不多言语,纷纷倒头就睡。
一夜倒是安静,想来,那些官兵也跑累了,并没有半夜上门搜查。
第二日上午,三人陆续起床。这下,各人可再不愿穿昨日那些奇装异服了。各自出去换回自己的衣服,这不打紧,却是看呆了那祖孙俩。
只见他们一个个变戏法似的,和昨天完全不一样!这哪还是昨儿个那三人!
尤其是这个小丫头,昨天明明是个小老太,虽说到晚上也能看出是一时情急假扮,却怎么也料想不到,今日把脸一洗,竟是个比虎儿也大不了几岁的半大孩子!
怎地昨天显得那么老成?老太太心里犯嘀咕。
秦幼鸢看出了她的心思,过来握住她的手,差点一声‘老姐姐’喊出来。赶紧正了正神,甜甜喊道:“大娘,昨天我们三人进城门怕被官兵发现,特地改了装扮。”
“这扮得也太像了!我昨儿还当你是....哈哈哈!”老太太乐呵呵笑着。其实,秦幼鸢也发现,这大娘并不算老,估摸着五十过半。但或许历尽艰难,就显得饱经风霜。
这下重新仔仔细细端详面前这三人的模样,大娘是越看越喜欢,家里头什么时候来过这么多好看的年轻人!巴不得他们永远住下。
她笑眯眯地忙着去灶头盛饭菜。三人赶紧抢过去帮忙。一顿饭刚吃完,外面又响起官兵喊叫搜查的声音。
经昨日一通闹腾,街上的行人和摊子明显少了许多。这给官兵搜查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三人赶紧收起碗躲进里屋,老太太自去洗碗。虎儿懂事地将他们的衣物包袱藏好。
秦幼鸢摸摸他的头,笑着问他姓什么。
男孩响亮回答:“我姓徐,叫徐虎儿!”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捶门声。“开门开门!快开门!”
徐大娘走出去,边走边大声回应,“来啦!来了!”
刚打开门,一队官兵‘嗖’一下闯进院子,开始到处乱翻,连小坛子都踢倒了。被他们翻找过的地方就跟遭了盗贼一般凌乱。
秦幼鸢他们三人已经去到隔壁院子。虎儿将这边门闩拉上后,轻轻放下布帘,便坐在地上玩自己昨日在城外用蒲草编做的帽子。
两名官兵跑进来,见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坐地上玩草的半大孩子,还有一堆干草,其他什么都没有。两人走过来,拿手里的长刀在干草上猛戳了几下之后便出去了。
从窗口瞄见官兵们走出大门外,虎儿赶紧将布帘后的门闩打开,轻声唤三人进来。
这边刚结束,那边院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徐大娘颤巍巍从门外跑过去,“别敲啦,这个院子里不住人。我给你们开门。”
大门的门框上结了不少蛛网。徐大娘打开门,官兵走了进去,指着车子问,“这是谁的?”
“回官爷的话,是我的!”徐大娘点头哈腰,“老身腿脚不灵便,偶尔出个门不方便,就买了人家的马车。平时就放这院里,这院子里头不住人。”
几个官兵里外走了一圈,见屋里四处落满灰尘,结了蛛网,也没有几样像样的家具,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便往外走。
到外面拿出三张通缉画像,展开给她一一看过,高声吼道:“记住了!见到这三个人,赶紧报官!窝藏是死罪!”
“是是是!记住了,记住了!”徐大娘赶紧捣蒜似的点头。
虚惊一场!
被搜查过一次,估摸着今日官兵不会再来,大家回到屋内闲聊。
这是秦幼鸢第一次住在古代一个平民百姓家中,她有些好奇,也有些兴奋。想着这么大的两个院子应该不便宜,不觉冲口问道:“大娘,你们一户人家怎么会买两个院子啊?”
章月婵赶紧递过来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乱问。秦幼鸢也忽然发觉一时失言。
徐大娘却似乎并未在意,她目光望向远处,似在回忆过去。
“原本我们就一个院子,老头走得早,我带着两个儿子。家里穷,老大就到军队去了。一是少缴官税,二来呢,偶尔还能往家里补贴一些军饷。老二跟打铁铺子做了学徒,凑了点钱,也开了个打铁铺子。后来,老二娶媳妇儿了,手里也有些积蓄,就把隔壁邻居那个屋子买了。再后来老二没了。”即便事情过去很久,再提起来,徐大娘还是轻轻抹了一把泪水。
“有一回,老大回来探亲,怕我伤心落泪,就给两个院子中间隔个道墙。又怕我去那边院子不方便,就在中间的墙上给挖了个门。要说也是这门救了我和虎儿的命啊!”
“怎么救你们命的呢?”秦幼鸢像听故事一样,听得入了迷。
“哎!”徐大娘凄声哀叹一声,
“老二的铁匠铺子,那回接了一个大活,说是官府的生意,老二和他媳妇儿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谁知道后来,那生意出事了!明明按照官府要求打的箭,给好好的送去,官府非说他偷工减料,打的箭头不能用,来人查抄了铺子,还赖着不给钱。那可是好大一批货呢,要好多钱。自己哪亏得起啊?
老二急了,跑到官府去问,谁想到,竟被以造假为由,叫知州给抓进大牢了。老二媳妇当时怀着身孕,一着急,就将虎儿交给我,也没跟我多说,自己一个人拖着有孕的身子跑到衙门口去闹。结果,二媳妇儿也被抓了进去。”
说到这里,徐大娘表情异常痛苦,似乎在强忍悲痛。章月婵想过来制止,叫她别说了。秦幼鸢冲着她摇了摇头。这样悲伤的往事,若是一直积压在心中无处去说,可不是好事!
徐大娘自己似乎也想坚持讲完,顿了顿神,继续往下讲。
“我到处求人去说情,没有用啊!虎儿当时还小,我不敢带他出去,怕他受连累。只能在家等消息。没过几日,官府发出公文,说二儿和媳妇造假,给官府造成巨大财产损失,要处以斩首。我一听,当时就在街上晕了过去,让邻居给抬了回来。我那时真是求天不应,叫地不灵啊!天天抱着虎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真是魂都没了。”
徐大娘忍不住呜呜哭起来,秦幼鸢赶紧上前搂住她。这样的事情能讲出来,心中的坎才能过去。
哭了一会,她继续讲道:“等老大从军营回来探亲,老二两口子早没了。老大要去闹官,我好不容易拖住他,没让他去,去了肯定也是个死。这当官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百姓惹不起,只能躲着。我不能失了老二再丢了老大啊!
老大那会到处找证据,可铁匠铺子也叫官府给封了,上哪找证据去?后来,我拼命劝他赶紧回军营去,离开太久算逃兵,也是一样要被处死。走之前,他给我砌了这道院墙,说这样他也安心些。
后来,过了不久,官府发现铺子有人进去过,大概是怕被找到什么证据,就有官兵到老二家来找人。因为有院墙隔着,我就在这边的院子,抱着虎儿不敢出声。
再后来又有官兵来,来了几次都没找到人,官府以为他们家没人了,也就算了,再没人来过。我和虎儿才得以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徐大娘讲完,脸上的眼泪还没完全干。
几人默默听着,心里难过极了。
章月婵走过去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大娘,让您想起这么多伤心事。”
徐大娘摇摇头,“你们来了,因着你们的身份,我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这几年,憋在心里头不敢说,也没有地方可说,这心里头憋闷哪!”她一边说,一边捶着胸口。大家似乎都感受到了胸口一样的憋闷。
秦幼鸢忽然很生气,“明明就是官府不想付钱,想要赖掉百姓的财产,说什么造假!就算是造假,也不至于要杀人啊!”她气得跳起来,小胸脯一起一伏地大口喘着粗气。
她知道封建王朝的制度下,百姓没有好日子过。但也只是从电视剧里,从史书里得来,从没觉得这是真正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
即便刘教授推测,秦家必是遭人陷害,可她也似乎觉得那与她无关,她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好。当她越来越接受现在这个身体,与这个世界的人接触得越深,她就觉得这些事情离她越来越近。
二十来岁的小姐姐,一个人被那么多官兵轮番追杀,这是有多大的仇恨?一个铁匠铺子,只是接了个活,只是官府不想付钱,就要丢掉一家老小性命?她知道在古代,人命不值钱,可刀不砍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疼。只有切身其中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受到,生命是如此不值一提,权力可以无限凌驾于生命之上!
这个国家的赵皇帝在干什么?老百姓生不如死,看起来王法没什么用处。她第一次这么痛恨一个皇帝的不作为,痛恨这可恶的阶级制度。她觉得胸口很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看着依旧沉浸在悲伤中的徐大娘,秦幼鸢觉得氛围太过伤感。便转移话题,
“大娘,您的大儿子在哪里当兵?”
“在南境军营。”提到大儿子,徐大娘神情明朗了一些。这大概是目前最让她引以为傲的事情。
“南境!”秦幼鸢心里咯噔一下。
三人听到‘南境’两个字都有些震惊。章月婵也赶紧问道,“大娘,您的儿子在军中任何种职务?”
“我儿子现在是百夫长了!”说起这个,徐大娘满眼欣慰。
秦幼鸢不知道这百夫长是多大的官,大娘的神情舒展,她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叫什么名字?”
“徐向楠。”越聊这个长子,大娘的神情越是欢喜,全然没注意到三个年轻人脸上的凝重。
“对了,他好久没寄过家信回来了。”徐大娘嘀咕,“这两个月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估计是军营内比较忙吧!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秦幼鸢像是在安慰老人,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尽量控制住自己甩开那不详的预感。她在心中暗下决心,徐向楠,我一定要找到他!
可怜的徐大娘,一个儿子拿命守卫国家安全,却守得那些锦衣玉食的贪官为非作歹,为了银子残害她另一个儿子一家性命!秦幼鸢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难过和凄凉。
这日夜里,她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烟雾缭绕,一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小女孩,从烟雾中走来,站在她对面质问:“你是谁?!”
每次梦到这里,她就会被吓醒!她总觉得那个小女孩是来讨命的,因为自己正侵占着她的身体。
除了落辰以外,秦章二人,都无法向这祖孙俩公开他们的真实姓名。二人对这件事心里很是抱歉,但她们也希望徐大娘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这才是对这祖孙俩最好的保护。
徐大娘活到这个岁数,又经历了那么多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也不多问。
这样又过了几日,外面官兵的搜捕照旧在进行。中间也来过几次这个院子里搜查,每次他们都以同样的方式躲过。
秦幼鸢从包袱里取出一些银子,给他们补贴家用,她不愿意白吃白住人家的。
徐大娘坚决不要,说大儿子经常会给家用。现在当上官了,家里的日子完全应付得来。她知道这几个年轻人在外面躲藏不容易,身上终归需要存些银两。
她只希望他们能在家里住得久一点,她很喜欢这几个年轻人。有了他们,她的生活里似乎也多了真实的烟火气。虎儿还天天闹着叫落辰哥哥教他武艺呢!
她越是如此,秦幼鸢的心里越觉得亏欠,也越发下定决心,必须找到徐向楠!若连这个人都保不住,与她有所关联的秦家,便实在是对不住这样一个善良的百姓之家。
上一次有白府家丁帮忙,在玥州城进出很顺利。这次完全靠他们自己,万一再碰到禁卫军头子可就麻烦了,那人可是见过自己这副老太太装扮的!
她这样想着,马车已经离城门不远,几乎能数得清城门口有几名兵卒。
秦幼鸢越发觉得紧张。一抬眼看到马车后方,有一对刚被马车超越的祖孙俩,一个奶奶和一个孙子。
奶奶看起来有些累,拄着一根木棍,艰难向前挪着老迈的双腿。孙子很懂事,小小的身躯上背着两只大包袱,显然是将所有行礼背到了自己身上。
这让秦幼鸢一下子回想到生前和小孙子在一起时的情景,她舍不得那个小男孩,赶紧叫章月婵停了马车,向那对祖孙俩招手。
祖孙俩见前边马车上一个老人家朝自己招手,有些困惑地走过来。
秦幼鸢从车上下来,请他们坐上马车。祖孙俩不敢。
“放心吧!不收你们钱,我看你们太累了。孩子背这么大包袱,要累坏了。我们刚好进城,顺路载你们一程吧!”
秦幼鸢大概是见祖孙俩可怜,一时有些犯了糊涂。如果她还记得自己是个正在被追杀的逃犯,大概不会拉着无辜的人上车来送死。
祖孙俩也确实累了,经不住劝,推搡间便被扶上了车。
老太太新奇地将马车内部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小孙子饶有兴致地趴在边缘观看车轮在地面上压出来的痕迹。秦幼鸢看着他们俩是打心底里高兴,总算是在这里找到一个同龄老友。
她拉着老太太的胳膊并排坐着,感受着来自这个年纪的各种僵硬和迟缓,那是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转头又开心地看着那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恍惚觉得在看自己的孙子。她确实是想自己那个世界的孙子了!
转瞬间,马车来到城门口。
秦幼鸢还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回忆。车后的帘子被生生一把拉开,两个兵卒伸头靠过来查看。
“下车下车,所有人下车检查!”
秦幼鸢假装要站起来却一下子闪了腰的模样,疼得龇着嘴表情痛苦又无奈地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像是明白了什么指示一般,对着兵卒说道:“官爷,车里就俩老太太,俩孩子,下车检查也还是这几个人儿。您看,我这老姐姐腰都闪了!二位官爷,您行行好,就别让我们老老小小的上下折腾了!”
兵卒兴许是不想有老人受伤惹身麻烦,看看车里确实也没什么可疑,正待放行,忽听不远处传来杂乱的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听到有人在马上高声呼喊,只是听不清他喊的什么。
落辰耳中隐隐听到熟悉的马蹄声,忽从困倦中惊醒,对车前的章月婵轻轻喊了声“快走!”
落辰赶了一夜车,实在是累了。连日来多数是他在赶车,刚才上车后一摇一晃,竟是睡着了。
前面驾车的章月婵本就在紧张,听落辰这一声轻喊,赶紧一挥鞭子,马车忽然间向前飞奔起来。
后面的兵卒还没回过神,待他们听清远处骑马的人高喊“拦住他们!”
马车已经跑出了一条街。
兵卒们见来的竟是一群京城的禁卫军!慌忙笔挺站成两排迎接他们入城。
禁卫军到门口并未停留,一路直冲进城,只有最后一名禁卫对着城门高喊,“去通知各处紧闭城门,不得有任何人进出。随我入城捉拿朝廷钦犯!”
一听说有朝廷钦犯入了宛州城,城门吏不敢怠慢,赶紧关闭城门,迅速整理一支队伍,随禁卫军后面入城追去,又派人通知其他各城门处和府衙。
不久,宛州城的各大城门全部关闭,不再有任何人进出。
禁卫军这次是万统领亲自带队,不分白昼连日追赶。即使军马比马车的速度快很多,却因出发得比较晚,一直也没能撵上。
他们一路跟着车轮印,很快在牙山镇外的溪流边发现了最后一批禁卫军尸体,共十六人。万统领恨得咬牙切齿,同时又感到异常兴奋。
如果就着抓章月婵的契机,一起抓住秦幼鸢和秦长安,那他的噩运可就结束了。看那群尸体死的还新鲜,想必那几人还未逃出太远。于是一路快马加鞭,紧赶慢赶,结果在城门口还是晚了一步!
进了宛州城,万统领命令府衙,三千州军配合他全城搜捕,在抓到逃犯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
虽然他管的是京城禁卫军,和宛州军并无级属关系,并且他的官阶与宛州知州同为正三品,但他随身带着圣旨。安国官场谁人不知,他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宛州府衙自然不敢不听他调遣。
载着秦幼鸢几人的马车一路狂奔,后上车的祖孙俩不明究理。孙子还在感受这速度带来的刺激和兴奋,奶奶已经摇晃到不行。
秦幼鸢怕老太太坚持不住,赶紧对章月婵喊道:“进小巷子,我们放弃马车。”
马车拐进一条小弄堂,三人下车。秦幼鸢对祖孙俩说道:“马车送给你们,赶紧回家,把马车藏起来。”
说完取下自己的包袱,给落辰背着。未待老太太回过神,三人已经朝另一条弄堂隐身而去。
不多久,城内大街小巷所有道路上遍布州军和禁卫军,开始每家每户大肆搜查。
万统领命令,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这三个人。
三人东躲西藏,七拐八绕,一路小心避开官兵搜查。大半日过去,也没有机会去找地方吃饭。那些官兵像糖膏一样粘在屁股后头甩都甩不掉。
眼见天很快要暗下来,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满城官兵,百姓们都吓得赶紧躲回家中紧闭门窗。三人再留在地面上跑,恐怕很快就要被抓住。
待跑进一个僻静的小巷子,落辰抓起秦幼鸢肩膀的衣服往上一提。秦幼鸢只觉得乘电梯一般,眨眼间人就到了屋顶。有了在京城被落辰这样提过一次的经验,这次她没有显得过于惊讶。
章月婵也跟着跃上来。
秦幼鸢刚想说话,被落辰‘嘘’一个手势示意她安静,接着被按着脑袋蹲下来。章月婵也发现了什么,赶紧跟着一起猫腰蹲下。
原来,万统领也上了屋顶,正在斜对面屋顶上四处察看。
落辰并不怕他,如果是自己一人,官兵再多,脱身对他来说也如小菜一碟!可秦幼鸢不行。万一打起来,他就无法分神去保护她。再者,他也不想在外惹事,怕被师傅知道他偷偷下山。
就这样一直猫着,约一个时辰,万统领终于走了。
落辰仔细看向各个方向,又竖耳倾听一会,将秦幼鸢肩头一抓,又如拎小鸡一般拎到地面。他带着两个姑娘左躲右闪,快步隐进一条他在屋顶上发现的,比较安静的小巷子里。或许是因为地处偏僻,这里周围的官兵看起来比较少。
小巷子不长,站在巷口便可一眼扫到头,实不易藏身。幸而他们发现一户人家的门框稍宽,大门凹在里面,门框处刚好可以容纳三人。
不远处的路上又有官兵跑来跑去的声音,三人隐在门框处藏着,身体尽量贴着门,警觉地听左右的动静。
这一天实在是太长了。秦幼鸢在心里骂着,这该死的命运,该死的逃亡。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忽觉背后的门一动,她还没来得及趔趄,身体便被一只手拽进门里去。她张开嘴刚要大喊,只听‘嘘’一声,也不知身边的人是谁,反正条件反射地闭上了嘴巴。
落辰和章月婵见秦幼鸢跌进门里,吓得赶紧闪身跟进来拉好架势,也被那人再次‘嘘’一声给叫停住。
三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身后的门已经被闩好。定睛一看,却是今天车上带着的小男孩!
小男孩轻声对他们道:“跟我来!”
这是一个四方院子,跟着男孩来到正堂。白天搭车的老太太正站起来朝外面张望。借着屋里的灯光,看清是他们几个人,赶紧招手,“快进来!”
秦幼鸢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这里?”
老太太高兴地拉着他们进屋,请他们坐定,又叫孙子赶紧去灶头热粥,这才坐下来说道:“你们放心,这是老身和小孙子虎儿住的屋子。外面的官兵下午已经进来搜查过,这会应该不会来了。就算来的话,咱也有办法。”
怕他们不信,又手指隔壁,补充道:“隔壁那个院子也是我们的,和这个院子是通的。你们的车和马,就放在隔壁院子呢!那儿没人,放心!”
秦幼鸢万万想不到,和这祖孙俩还有这样的缘分!“你早就知道我们在躲官兵?”
老太太乐呵呵看着她,“你把马车送给我们,走了之后,我才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和虎儿牵着马车回来的路上,碰到一队官兵,他们过来搜了马车,又问有没有见到一男两女,我们答说没有,他们就走了。再后来,又看到满大街都是官兵,我就猜到他们是来抓你们的!”
听到此,三个人皆未说话,身份毕竟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对老人如何解释。
“虎儿下午已经在外头溜达了几圈,也没见着你们。晚上我叫他一直趴在门缝上看,一旦见到你们,就偷偷将你们叫进来。”
“您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啊?”章月婵感到很奇怪。
老太太呵呵笑道:“我叫虎儿去左边的巷子口外溜达,见到官兵就同他们说,看见三个人往左边去了。又叫他去右边的巷子口外溜达,见到官兵就同他们说,看见三个人往右边去了。来回几次,这附近的官兵就少啦!我想着,这满城都是官兵,你们要是不被抓,说不定,就能摸到这儿。”
“你这是在赶鸭子啊!”秦幼鸢忽然开起了玩笑。
“哈哈哈哈!”大伙笑起来。
原来落辰在屋顶上看到这片的清静,竟是老太太刻意的安排!几人不禁在心中大加佩服。顿了一会,章月婵礼貌地问道:“大娘,那您为什么要救我们呀?”
老太太叹口气,“我呀,活了一辈子,遇了半辈子糟心事儿。除了虎儿,很久没有人对我老太太这么好了。请我上马车,送我回家,还把马车送给我。”
听到这里,秦幼鸢有些惭愧,她想解释,“其实,也不是......”
“呵呵,我都知道,”老太太乐呵呵地说道。“没事儿,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今日开心了,我觉得你们是好人。”
秦幼鸢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她理解这大娘的做法,也能猜到一些事。这个年纪了,她一定是经历过一些悲惨的事情。因为有过特殊的心路历程,所以她对人的看法就会和普通人有所不同。换作别人,谁敢主动招惹几个被官府满大街在抓捕的逃犯?
虎儿的粥很快端过来了,三个人连忙谢过。大半天没吃饭,这粥吃起来是真香!秦幼鸢觉得,她一辈子也忘不掉这碗粥香。
白府的第一碗粥,若是这个世界的上层力量对她展现的第一份善意,让她在走投无路之下获得些许的尊重和鼓励。这碗来自一个纯陌生百姓的粥,则是这个世间向她伸过来的一只安抚她内心的手,使她在惊魂未定中窥探到一丝希望。让她知道,即便在黑暗社会之下,也存在这样的人,让她心怀沉甸甸的感恩。
吃完粥,老太太和虎儿领着他们,来到里间。
正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块挂在墙上的布帘子。几人正奇怪墙上为何要突兀地挂个布帘子。老太太走过去,拉起帘子一角掀开,后面竟露出一扇门。门与墙面的颜色相同,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
老太太拉开上方一个小门闩,推开门,大家跟着走进去。
那边漆黑一片,虎儿从后面递过来一盏油灯,借着灯光一看,那边也是个屋子。走出去,便是和这边格局一模一样的一套院房。
院子里停着那辆马车。两匹马早已被拴到一个拐角处,正吃着干草。
三个人很是惊叹,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老太太,带着孙子,竟能拥有这么大两套院子,造型还这么别致,两边竟是连通的!
老太太看出了他们的惊讶,解释道:“这是我小儿子儿媳住过的院子,就是他爹娘。”说着指向虎儿。
“后来人没了,就空下来了。中间那门是我家老大以前给弄的,两边来回走方便。小儿子没了之后,我就在门上挂个帘子,不大到这边来了。”
老太太健在,儿子儿媳都没了。孩子才八九岁,父母都没了。秦幼鸢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凄惨的离别了吧!
大伙陷入一阵沉默。
老太太最先转身,“咱们回屋吧!”
大家默默回到原先的屋子,插上门闩,放下布帘。
“你们就住这里间,我和虎儿住外堂。万一有官兵来搜查,我们可以在外间应付一会,你们就趁机从这个门躲到那边的院子去,等官兵走了再回来。放心搁我这住着,住多久都行!”说完,老太太去拿了几床被子过来,落辰赶紧接过被子拿到里屋铺好。
屋里只有一张床,落辰在地上放干草的地方给自己打了个地铺。三人跟满大街官兵神经紧绷着躲了大半天猫猫,这时精神和身体都已累到极点。也不多言语,纷纷倒头就睡。
一夜倒是安静,想来,那些官兵也跑累了,并没有半夜上门搜查。
第二日上午,三人陆续起床。这下,各人可再不愿穿昨日那些奇装异服了。各自出去换回自己的衣服,这不打紧,却是看呆了那祖孙俩。
只见他们一个个变戏法似的,和昨天完全不一样!这哪还是昨儿个那三人!
尤其是这个小丫头,昨天明明是个小老太,虽说到晚上也能看出是一时情急假扮,却怎么也料想不到,今日把脸一洗,竟是个比虎儿也大不了几岁的半大孩子!
怎地昨天显得那么老成?老太太心里犯嘀咕。
秦幼鸢看出了她的心思,过来握住她的手,差点一声‘老姐姐’喊出来。赶紧正了正神,甜甜喊道:“大娘,昨天我们三人进城门怕被官兵发现,特地改了装扮。”
“这扮得也太像了!我昨儿还当你是....哈哈哈!”老太太乐呵呵笑着。其实,秦幼鸢也发现,这大娘并不算老,估摸着五十过半。但或许历尽艰难,就显得饱经风霜。
这下重新仔仔细细端详面前这三人的模样,大娘是越看越喜欢,家里头什么时候来过这么多好看的年轻人!巴不得他们永远住下。
她笑眯眯地忙着去灶头盛饭菜。三人赶紧抢过去帮忙。一顿饭刚吃完,外面又响起官兵喊叫搜查的声音。
经昨日一通闹腾,街上的行人和摊子明显少了许多。这给官兵搜查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三人赶紧收起碗躲进里屋,老太太自去洗碗。虎儿懂事地将他们的衣物包袱藏好。
秦幼鸢摸摸他的头,笑着问他姓什么。
男孩响亮回答:“我姓徐,叫徐虎儿!”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捶门声。“开门开门!快开门!”
徐大娘走出去,边走边大声回应,“来啦!来了!”
刚打开门,一队官兵‘嗖’一下闯进院子,开始到处乱翻,连小坛子都踢倒了。被他们翻找过的地方就跟遭了盗贼一般凌乱。
秦幼鸢他们三人已经去到隔壁院子。虎儿将这边门闩拉上后,轻轻放下布帘,便坐在地上玩自己昨日在城外用蒲草编做的帽子。
两名官兵跑进来,见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坐地上玩草的半大孩子,还有一堆干草,其他什么都没有。两人走过来,拿手里的长刀在干草上猛戳了几下之后便出去了。
从窗口瞄见官兵们走出大门外,虎儿赶紧将布帘后的门闩打开,轻声唤三人进来。
这边刚结束,那边院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徐大娘颤巍巍从门外跑过去,“别敲啦,这个院子里不住人。我给你们开门。”
大门的门框上结了不少蛛网。徐大娘打开门,官兵走了进去,指着车子问,“这是谁的?”
“回官爷的话,是我的!”徐大娘点头哈腰,“老身腿脚不灵便,偶尔出个门不方便,就买了人家的马车。平时就放这院里,这院子里头不住人。”
几个官兵里外走了一圈,见屋里四处落满灰尘,结了蛛网,也没有几样像样的家具,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便往外走。
到外面拿出三张通缉画像,展开给她一一看过,高声吼道:“记住了!见到这三个人,赶紧报官!窝藏是死罪!”
“是是是!记住了,记住了!”徐大娘赶紧捣蒜似的点头。
虚惊一场!
被搜查过一次,估摸着今日官兵不会再来,大家回到屋内闲聊。
这是秦幼鸢第一次住在古代一个平民百姓家中,她有些好奇,也有些兴奋。想着这么大的两个院子应该不便宜,不觉冲口问道:“大娘,你们一户人家怎么会买两个院子啊?”
章月婵赶紧递过来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乱问。秦幼鸢也忽然发觉一时失言。
徐大娘却似乎并未在意,她目光望向远处,似在回忆过去。
“原本我们就一个院子,老头走得早,我带着两个儿子。家里穷,老大就到军队去了。一是少缴官税,二来呢,偶尔还能往家里补贴一些军饷。老二跟打铁铺子做了学徒,凑了点钱,也开了个打铁铺子。后来,老二娶媳妇儿了,手里也有些积蓄,就把隔壁邻居那个屋子买了。再后来老二没了。”即便事情过去很久,再提起来,徐大娘还是轻轻抹了一把泪水。
“有一回,老大回来探亲,怕我伤心落泪,就给两个院子中间隔个道墙。又怕我去那边院子不方便,就在中间的墙上给挖了个门。要说也是这门救了我和虎儿的命啊!”
“怎么救你们命的呢?”秦幼鸢像听故事一样,听得入了迷。
“哎!”徐大娘凄声哀叹一声,
“老二的铁匠铺子,那回接了一个大活,说是官府的生意,老二和他媳妇儿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谁知道后来,那生意出事了!明明按照官府要求打的箭,给好好的送去,官府非说他偷工减料,打的箭头不能用,来人查抄了铺子,还赖着不给钱。那可是好大一批货呢,要好多钱。自己哪亏得起啊?
老二急了,跑到官府去问,谁想到,竟被以造假为由,叫知州给抓进大牢了。老二媳妇当时怀着身孕,一着急,就将虎儿交给我,也没跟我多说,自己一个人拖着有孕的身子跑到衙门口去闹。结果,二媳妇儿也被抓了进去。”
说到这里,徐大娘表情异常痛苦,似乎在强忍悲痛。章月婵想过来制止,叫她别说了。秦幼鸢冲着她摇了摇头。这样悲伤的往事,若是一直积压在心中无处去说,可不是好事!
徐大娘自己似乎也想坚持讲完,顿了顿神,继续往下讲。
“我到处求人去说情,没有用啊!虎儿当时还小,我不敢带他出去,怕他受连累。只能在家等消息。没过几日,官府发出公文,说二儿和媳妇造假,给官府造成巨大财产损失,要处以斩首。我一听,当时就在街上晕了过去,让邻居给抬了回来。我那时真是求天不应,叫地不灵啊!天天抱着虎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真是魂都没了。”
徐大娘忍不住呜呜哭起来,秦幼鸢赶紧上前搂住她。这样的事情能讲出来,心中的坎才能过去。
哭了一会,她继续讲道:“等老大从军营回来探亲,老二两口子早没了。老大要去闹官,我好不容易拖住他,没让他去,去了肯定也是个死。这当官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百姓惹不起,只能躲着。我不能失了老二再丢了老大啊!
老大那会到处找证据,可铁匠铺子也叫官府给封了,上哪找证据去?后来,我拼命劝他赶紧回军营去,离开太久算逃兵,也是一样要被处死。走之前,他给我砌了这道院墙,说这样他也安心些。
后来,过了不久,官府发现铺子有人进去过,大概是怕被找到什么证据,就有官兵到老二家来找人。因为有院墙隔着,我就在这边的院子,抱着虎儿不敢出声。
再后来又有官兵来,来了几次都没找到人,官府以为他们家没人了,也就算了,再没人来过。我和虎儿才得以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徐大娘讲完,脸上的眼泪还没完全干。
几人默默听着,心里难过极了。
章月婵走过去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大娘,让您想起这么多伤心事。”
徐大娘摇摇头,“你们来了,因着你们的身份,我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这几年,憋在心里头不敢说,也没有地方可说,这心里头憋闷哪!”她一边说,一边捶着胸口。大家似乎都感受到了胸口一样的憋闷。
秦幼鸢忽然很生气,“明明就是官府不想付钱,想要赖掉百姓的财产,说什么造假!就算是造假,也不至于要杀人啊!”她气得跳起来,小胸脯一起一伏地大口喘着粗气。
她知道封建王朝的制度下,百姓没有好日子过。但也只是从电视剧里,从史书里得来,从没觉得这是真正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
即便刘教授推测,秦家必是遭人陷害,可她也似乎觉得那与她无关,她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好。当她越来越接受现在这个身体,与这个世界的人接触得越深,她就觉得这些事情离她越来越近。
二十来岁的小姐姐,一个人被那么多官兵轮番追杀,这是有多大的仇恨?一个铁匠铺子,只是接了个活,只是官府不想付钱,就要丢掉一家老小性命?她知道在古代,人命不值钱,可刀不砍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疼。只有切身其中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受到,生命是如此不值一提,权力可以无限凌驾于生命之上!
这个国家的赵皇帝在干什么?老百姓生不如死,看起来王法没什么用处。她第一次这么痛恨一个皇帝的不作为,痛恨这可恶的阶级制度。她觉得胸口很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看着依旧沉浸在悲伤中的徐大娘,秦幼鸢觉得氛围太过伤感。便转移话题,
“大娘,您的大儿子在哪里当兵?”
“在南境军营。”提到大儿子,徐大娘神情明朗了一些。这大概是目前最让她引以为傲的事情。
“南境!”秦幼鸢心里咯噔一下。
三人听到‘南境’两个字都有些震惊。章月婵也赶紧问道,“大娘,您的儿子在军中任何种职务?”
“我儿子现在是百夫长了!”说起这个,徐大娘满眼欣慰。
秦幼鸢不知道这百夫长是多大的官,大娘的神情舒展,她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叫什么名字?”
“徐向楠。”越聊这个长子,大娘的神情越是欢喜,全然没注意到三个年轻人脸上的凝重。
“对了,他好久没寄过家信回来了。”徐大娘嘀咕,“这两个月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估计是军营内比较忙吧!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秦幼鸢像是在安慰老人,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尽量控制住自己甩开那不详的预感。她在心中暗下决心,徐向楠,我一定要找到他!
可怜的徐大娘,一个儿子拿命守卫国家安全,却守得那些锦衣玉食的贪官为非作歹,为了银子残害她另一个儿子一家性命!秦幼鸢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难过和凄凉。
这日夜里,她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烟雾缭绕,一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小女孩,从烟雾中走来,站在她对面质问:“你是谁?!”
每次梦到这里,她就会被吓醒!她总觉得那个小女孩是来讨命的,因为自己正侵占着她的身体。
除了落辰以外,秦章二人,都无法向这祖孙俩公开他们的真实姓名。二人对这件事心里很是抱歉,但她们也希望徐大娘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这才是对这祖孙俩最好的保护。
徐大娘活到这个岁数,又经历了那么多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也不多问。
这样又过了几日,外面官兵的搜捕照旧在进行。中间也来过几次这个院子里搜查,每次他们都以同样的方式躲过。
秦幼鸢从包袱里取出一些银子,给他们补贴家用,她不愿意白吃白住人家的。
徐大娘坚决不要,说大儿子经常会给家用。现在当上官了,家里的日子完全应付得来。她知道这几个年轻人在外面躲藏不容易,身上终归需要存些银两。
她只希望他们能在家里住得久一点,她很喜欢这几个年轻人。有了他们,她的生活里似乎也多了真实的烟火气。虎儿还天天闹着叫落辰哥哥教他武艺呢!
她越是如此,秦幼鸢的心里越觉得亏欠,也越发下定决心,必须找到徐向楠!若连这个人都保不住,与她有所关联的秦家,便实在是对不住这样一个善良的百姓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