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扇让人将所有东西分装两箱全部又抬走了,一箱是廉远抄录的,一箱是我抄录的。走之前阿扇看看我,眼神颇为可惜,看得我心中甚是忐忑,而后又狐疑起来,一个孩童的眼神竟然能看得我心中上下不安,这显然不正常。

    难不成真是我说得多做得少?

    一会儿陈医官便差人来唤我和廉远到他面前。

    我俩抄录的布帛分别放在房内的两个大木箱中。屋子内清冷渗人,除了他身后一面竹制屏风,面前一张大案台和台面上的笔墨,以及面前这两箱布帛,竟别无它物。

    这抄录的活儿程序是这样的:先是将从宫外各县和各郡收回来的各种验方都按件登记好了,然后抬到抄录房,由抄录房的当值人员来抄录到已经削好的薄竹片上,且还需要同时抄录到布帛上。薄竹片用来存入档案库内,布帛用来让采购官方便随身携带外出采购时用的。初次采购是样品,不会大批量采购,所以采购官须得按照验方上的量济配好,而不能统一拿一张总采购清单去采购,也须小心保管这验方布帛,因为最终还得靠这个布帛连带采购回的药材交给制药房。

    现在这两箱布帛就摆在面前,确切地说是摆放在跪在地上的我和廉远的面前。

    陈医官脸色不变,依旧是板着脸,神色看不出悲喜,只能感觉到他说话的声音更是严厉:“廉远,姜白苏,这箱内的数你们两人可确认了?”

    我还未答话,廉远便抢答道:“回陈医官,确是此数。”

    “你呢?姜白苏?”陈医官问我。

    老实说我是分不清哪些是我抄的,哪些不是我抄的。虽说字体可能有不同,但是那小小布帛之上,薄薄窄窄竹片之上,能写上字也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发挥横峰转折之功?廉远再如何心怀壮志心不在此间,这抄录之字还是得工整的,否则被采购房投诉,也是相当之麻烦之事。

    我侧眼看看廉远,他微微点点头,我想起适才我应承他,不会和他抢这采购房之空位,便准备点头,谁知此时陈医官的话又冷冷响起:“你一定要看清楚了,姜白苏,抄录房也是有规矩的,若是每日抄录的数不够五十条,总计你来的这几日共要抄录不下三百条,这箱内属于你的一眼看过去不过百条……”

    我硬着头皮听下去。

    “若数不足,按抄录房规矩,罚出局,且扣俸禄,日后不再录用。你可记清楚了?”

    我一听便觉得晴天霹雳,原来以为不过是少一点便少一点罢了,不过是让廉远能达成本意去兼那采购房空缺之职,此刻才发现,廉远能去采购房了,我就得被罚出合剂局。

    我出合剂局倒不是大事,关键是被罚出局的,若真如此,让将军姜府日后如何处置这事?

    我扭头看看廉远,他正一脸殷切之色看我。我心中忽跳忽跳,一时之间没能即刻回答陈医官的话。

    我怎能拿姜府的名誉来换廉远去顶那空缺之职?若真是我偷懒也就罢了,我无话可说,但明显心中感觉我所抄之数绝对不止箱内那散乱堆砌之数。虽说我不与他争那采购房之位,但不等于我要抵上我姜府的声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自己的声誉。想想我若被罚出局,左右邻舍会议论纷纷,恐怕连带阿爹带兵也会受影响,我甚至能遇见有兵卒会背后一轮阿爹,自己的女儿都如此,如何带我们御敌打仗?

    不行,这个锅我不能背。

    我鼓起勇气道:“陈医官,这些数是廉远所选,我想再重点一次。”

    廉远急急道:“刚才你不是也认了么?”他听了我的话,大概也感觉到我想什么,生怕我反悔,还特意将认了这两个字重重说了出来。

    我淡淡道:“刚才我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一件事,现在忽然想起来了。”

    陈医官右手手指轻轻敲着案台,面色不霁,沉沉盯着我问:“你说罢。”

    我磕了头道:“这竹片极薄,布帛极小,出错也不是没有可能,抄录时字体多半都是一笔一划描上去的,廉远抄时怕也是如此。不抄错,尽可能抄正,才能让采购房看得明白做得明白。”

    陈医官点点头,依旧盯着我:“你说得不错,那然后呢?”

    “我怕抄错会连累旁人,查无可查,便有个习惯,每次抄录完之后,在抄录的布帛的背面一角,都会盖一个小小的章。”

    廉远听了,气急道:“你根本就是胡言乱语,你从哪里得章?我与你一同抄录,案台上从未见有章。”

    我提起裙边挑起罗樱,吕南楼系在上面那颗小玉章被我托了出来。

    那日吕南楼将这颗小印章交予我,叮嘱我说为了让我用用看能不能印得完整,此事我一直照做,每日抄录收工之前,都会用它摁了案台脚底下一个小小红印台,就着抄好的布帛翻了背面一路盖过去,这动作不过一气呵成眨眼功夫,盖好后默不作声地把印台收在最里处的暗箱里。我本不想让他多余问我这小玉印章从何而来,接着又罗里吧嗦追问下去。廉远不是在长吁短叹悲观日日难过,就是在门前行来走去,哪里有注意我在做什么?他又岂能知道我有这习惯?这几日虽然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按照吕南楼交代的来做,刚才忽然想起,才顿时觉得吕南楼真是料事如神。

    陈医官挥挥手,站在门边的阿扇走上前来,将两只大木箱内的布帛随意选了几片拿出来,翻转到背面,呈给了陈医官。

    陈医官拈起一片,又抖了抖,果然就看见了我说的在一片布帛角下不起眼一个微微红的章印。

    阿扇递给我一个印台,我将小玉章摁了摁红,然后印在自己的左手掌心,摊开在众人面前,与那陈医官手中的布帛上的红印,确是一样,大小一样,连上面的四个字也一样,虽然我还是只识得最后两个字。

    陈医官又一挥手,进来两人,将两箱字的布帛都倒了出来,阿扇在一旁帮着指挥把布帛重新又分了一次。

    这次看到的量刚好相反。摆在我面前的布帛,和摆在廉远面前的布帛,恰恰是刚才摆在廉远面前和我面前的箱子内的布帛的量相反。

    廉远身子开始颤抖。

    陈医官声音反而变得和蔼:“廉远,你现在有何可说的?”

    廉远连连磕头:“我虽不知道这印章真假,但最开始一定不是想要蒙骗,我只想可否能有机会到采购房去,这抄录之事我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算起来要有大半年了。我整日抄录验方,都不知哪天是出头之日……还请陈医官看在我日日恭敬勤勉,能不追究此事。日后我定定当更勤勉当值。”

    陈医官叹口气摇摇头:“以前不勤勉,日后如何能知会勤勉?你亦知抄录房的规矩,为何到今时今日才悔悟?如今看你面前这堆布帛,你如何能说你勤勉?今日可欺瞒,他日到了采购房,已然不在局内而身在外。在局内众人眼皮底下尚且如此,出了局外办事,岂能让人放心?这采买之事会涉及到大量银钱,又如何让人放心呢?事无关勤勉,而关乎诚实。”

    廉远捣蒜般磕头,一句话也没有,汗如雨下。我看得于心不忍,我本意也不是如此,于是赶紧道:“陈医官,廉远日日勤勉,我可作证。每日他都按时到,比我走得迟。期间不曾浪费时间闲散,我时时抬头想要休息,都能见他奋笔疾书,专心致志。”

    “那你能解释,为何他所抄录之量如此之少?”陈医官反问我一句。

    我结巴道:“应是……应是他所抄录之验方,要比我的字数要多,我抄两条,他可能只抄得一条,这样也是有的。”

    陈医官“哼”一声:“你们是如何分的验方?难道你先挑?你挑容易字少的,剩下的他全部接了过去?”

    “这……”我也说不出话来。现在我说话可是相当小心,生怕又做错似那清点布帛之事,幸好我灵光闪现忽然想起来吕南楼给我的小玉章让我印个印在布帛角落,否则这篇我还不知如何翻过去。我们在抄录之事,并无挑选之说,都是抄完一份,随意从箱内再自取。

    哪知廉远连忙抬头道:“姜白苏所言极是,我确是抄录那些字多的验方。”

    陈医官连连“哼”了两声:“姜白苏,你干活居然还挑挑拣拣了?”

    我愣住说不出话来。他竟然就驴上坡,一口承认了。承认也就罢了,我给他找的开脱的理由最后居然把我自己一巴掌打回坑里。我此时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个嘴巴子,吞回刚才那句话,然后再伸腿出去踹廉远一脚,若能将他踹出合剂局大门更好。

    瞬间我那叫一个后悔,打定主意从此刻起再不帮他说任何一句话了。

    陈医官起身走到我面前,伸手出来随意翻了翻我面前的布帛,又走到廉远面前的布帛,也弯腰下去伸手翻了翻,皱眉道:“我这随手翻了翻,看不出谁抄的字数特别多,或是特别少……廉远,你不如自己来找找,然后给我看看?”

    陈医官这番话让我心下一定。他往日板着木脸,威严少语,我最初还担心是个很难讲话的医官,这几日每每想起他便觉得惶惶不安。现在听他从一开始到现在的言辞,虽让我一颗心忽上忽下,但总归不是偏袒一方,我便改了观,开始觉得他是明事理,能辨是非之人了。一想到此处,我心中又慢慢笃定起来。

    廉远还未应话,阿扇出现在门外禀道:“陈医官,太子太傅文道覆大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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