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谦骑在马上,望着紧闭的玄武门,心里很是恼火。

    这些日子,他跟右军中尉王进良竞短争长,始终没能谈拢拥立谁继位更加妥帖。

    王进良认为魏王是个好人选,人蠢而不自知,方便拿捏。

    刘守谦却另有盘算。他认为李元侪蠢是蠢,但骨子里透着鲁莽暴躁之气,未必如想象中那么听话。如同这一任老皇帝,当年在诸皇子中很不起眼,看似柔懦可欺,继位后却扮猪吃虎,自有一番阴狠手段。若不是去年掌上明珠暴卒,使他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哪里容得旁人轻易摆布?

    依刘守谦的心思,不如效仿汉、晋那般挑一个小童,才更方便弄权。八岁的怀王李元忆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贵妃早逝,没有外戚撑腰,而且不像他兄长李元瑛那样血统存疑,朝臣挑不出什么反对意见。

    王进良却固执己见,非说有唐以来就没有立幼帝的先例,尤其是几个年长皇子没有明显过错,找不出废长立幼的正当理由。

    两人贪图拥立之功,各执一词,就这么一直拖延到今夜,竟闹到玄武门跟前,可谓是十分被动了。

    刘守谦刚刚接到密报,圣人宣召魏王李元侪入宫。他以为王进良抢先动手了,火冒三丈地带着神策军气势汹汹赶来,却见宫门已经关闭。

    左右护军中尉实力相当,他身后跟着两千人马,强攻进去手到擒来。问题在于玄武门太特殊了,自开国以来就是李家的必争之地。

    他们自家人可以互相乱杀,外姓人这么干可就是明着谋反篡位了。手上没有一个李姓皇子,堂而皇之攻城,有悖大义。如今几个小皇子都养在深宫,鞭长莫及,他也顾不上挑拣完美人选,当务之急是赶紧抓个李家人推上台面。

    刘守谦一面陈兵勒马于玄武门前,跟汗出如浆的守将薛谷对谈,一面派心腹快马加鞭赶往城西离宫接废太子李承元。脸皮被熊撕烂的皇帝是不怎么体面,好处是又蠢又瞎,皇长子继位也说得过去。

    岂料一炷香过去,心腹急匆匆折返,凑到刘守谦耳边说:“我们赶到离宫时,大王已人头落地!侍卫们不知所措,正在搜查刺客。”

    刘守谦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被熊袭击之后终日惶惶,不是连睡觉也要侍卫们守在身边吗?”

    心腹苦着脸回道:“怪事咄咄!值夜的几个人都说,只是眨眼的工夫,大王的脑袋就不见了,腔子里还在冒热气,屋里竟无一人察觉。后来在外面便池找到了人头。”

    刘守谦心里明白了,对手棋高一着,提前雇刺客把竞争者除掉了。李承元的太子之位虽被废,却仍是皇长子身份,身边护卫众多,那刺客能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如此手段,怎能不让人脊背发凉?往后自己怕是夜夜都睡不安稳了。

    正当他惊疑不定时,远处又传来一阵嘈杂马蹄声。只见右军中尉王进良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地骑着马匆匆抵达,身后跟着三个营,看这模样也是半夜接到急报赶过来的。

    玄武门与重玄门之间的夹城一时间人满为患,两个掌军宦官面面相觑,都以为是对方抢先出手,没想到都被关在宫门外,先发制人者另有其人。

    就在此时,只见城墙箭楼上突然冒出几个人影。为首的是一名披甲持弓的年轻女子,英姿飒爽,看着甚是眼熟。一对面貌酷肖的双生武士手持方盾,左右护卫着她,以防流矢。

    “刘中尉,王中尉,别来无恙啊?”宝珠居高临下,扬声寒暄。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刘王二人浑身一僵,背后顿时泛起阵阵寒意。

    去年五月暴病身亡,早已入殓下葬的万寿公主,此刻竟生龙活现地出现在箭楼上,冲他们打招呼。同时,很多人都记得韶王身边那对如影随形的双生子护卫,此刻也赫然在列。

    刘守谦、王进良对视一眼,刹那间心思千回百转,头一个念头就是:韶王李元瑛悄无声息杀回长安了!

    看这局势,恐怕老皇帝与传位诏书已是他掌中之物。废太子李承元身首异处,魏王已经入宫,看来凶多吉少。该杀的都杀了,亲爹和兄弟尽在掌控,李元瑛果然是这一代中最杰出狠辣的人物,还弄来个妹妹的替身在此搅局。

    这二人常年掌兵,岂是等闲人物,不肯跟着她的节奏走,刘守谦沉住气,扬声发问:“你是何人,在此叫嚣?”

    宝珠从容道:“二位中尉忘性好大,我是万寿公主李宝珠,小时候你们都抱过我,如今怎么生疏了?”

    刘守谦冷笑:“昏天黑地,刘某年迈眼花,瞧不清那么远。公主去年就已薨逝,人死不能复生,莫要装神弄鬼。”

    王进良立刻附和:“假冒皇族是大不敬罪,小丫头不要枉口嚼舌,速速打开宫门!”

    朝臣多少还讲点脸面,宦官没有后代,不太在乎遗臭千年之类恶名。两人念头一转,考虑如果韶王不肯投降,就狠下心杀进玄武门,血洗大明宫。

    王进良派人回神策军营搬取攻城梯等军械。就算这一脉死绝了,还可以从十王宅、百孙院里抓个宗室推上去充数。皇太叔或是皇太弟,照样姓李。

    宝珠眼见城下弓箭手已经抽出箭矢,倘若这两个权宦不顾名声,打着“勤王”的名义强行攻城,己方就算全员战死也守不住玄武门。她兄妹二人虽有后手,但不知援军还要多久才能抵达长安,此刻唯有拖延时间。

    事已至此,后退半步就是悬崖。宝珠决定孤注一掷,挥退护在左右的徐来、徐兴兄弟。

    见城下弓手、弩手已经就位,兄弟俩急得满头是汗,哪怕公主穿了锁子甲,一轮齐射下来必然重伤,说什么也不肯退下。

    “公主!这不能……”

    宝珠肃容沉声道:“若天命在我,自当化险为夷。若无此气运,死于小卒之手,也是我兄妹德不配位,命该如此,你们不必多言。”

    兄弟俩无奈,只能侧身相让。宝珠摘下头盔,缓步走到城墙边缘,使自己完全暴露在弓箭射程中,也同时让容颜身姿展现在火把光芒下。此时玄武门前人潮汹涌,枪林刀树,无数光点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万寿公主身为圣人宠儿,无论祭祀狩猎,还是宴会游赏,都少不了她的身影,在场许多将士都认得她的容貌,甚至跟着她打过猎。见公主端严高贵一如生前,弓手们手臂不由得垂了下来,不敢用箭尖指着她。

    宝珠举起巨阙弓,将弓身展示给城下所有人看,接着慢悠悠抽出一支羽箭,从容不迫搭在弦上。

    刘王二人的亲卫见此状况,立刻持盾上前,把两个权宦遮得严严实实。

    然而,宝珠的目标并不是人类。万目睽睽之下,她舒肩展臂,奋力拉开这张历史悠久、充满传奇色彩的神弓,瞄准神策军的帅旗。弦如满月,气贯虹霓,只听“嗡”的一声,大箭破空而去,精准命中旗杆顶端。

    巨阙天弓,四羽大箭,箭术如神。

    城下鸦雀无声。太宗皇帝的传国重器与神妙箭法,一下子将在场数千神策军镇住,玄武门前这一幕,仿佛两百年前那场血战重现。

    “众军健听着!”

    宝珠运足气息,声音响彻夜空:“我万寿公主李宝珠尸解登仙,以天人之身重返人间,奉天帝号令匡乱反正,受祖宗之命重整河山!尔等是李唐将士,拥护李唐江山,何以受阉竖指使,类败犬吠日?我阿兄李元瑛已受封太子,乃是名正言顺的李唐储君,你们陈兵玄武门前作乱,是想明目张胆地改天换日、谋权篡位吗?赳赳男儿,可知什么是礼义廉耻、忠信节烈?!”

    宝珠发声气息受过周青阳指点,此刻站在城墙上这番崇论宏议,字字铿锵,句句洪亮,清清楚楚送入每个人耳朵里。

    在每个唐人,尤其是军队将士心目中,太宗皇帝都是如同神明一般辉煌崇高的存在。万寿公主手持先祖重器,占据血脉大义,站在玄武门上宣告正统,没有人敢出声反驳。

    受她气魄震慑,玄武门前一时间寂静异常。

    全天下人都知道这是李唐皇室内战争雄的地方。按照祖宗惯例,他们李家人养蛊内斗时,大部分禁军总是远处观望,等待玄武门蛊王胜出后,就是新的皇帝。刘守谦、王进良虽是军队统帅,但身为无根阉人,根本没有道义攻打此处。

    这少女展现出的气度与箭术,令人难以置信是替身所为。刘王二人见军心动摇,如果就此退下,二人以后在军中再无威信可言。

    王进良不甘心被一番叱骂退敌,高声质疑:“长安数十万人都亲眼旁观了公主的葬礼,空口无凭,怎么证明你就是万寿公主本人?什么尸解登仙,简直荒谬绝伦!”

    身为宦官,他的嗓音尖锐刺耳,亦没有公主的文辞口才,为了叫阵扯着嗓子大喊,无论音量还是气势都输了一大截。

    宝珠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已逝之人重返人间,如果没有能说服天下人的铁证,她的身份就是沙上建塔,空中楼阁。即便解了今日之困,也总会为人所质疑。几个月前,她就此跟韦训询问过种种事宜。

    宝珠仔细观察左右护军中尉的表情,见王进良愤愤不平,而刘守谦神色犹豫,似乎有些动摇之意,立刻抓住空隙说道:

    “刘中尉,我有三件要事,需要麻烦你率领部下代办。”

    刘守谦一愣,不知她这话锋一转,又是什么意图。

    宝珠当着数千神策军,不疾不徐朗声说道:“我重返人间,钟南山下的阴宅空置,需得得力之人打理。第一:我陵墓中有人殉四十二名,皆是生前亲近之人。殉葬并非我意,请刘中尉带人打开地宫,将尸身抬出,好生安葬;

    第二:我阴宅建造仓促,地宫中壁画没有完成,此为不美。请营造陵园的常州工匠为我补齐,之后便让他们回归故里,不再劳民伤财;

    第三:父皇为我陪葬金玉千万,奇珍异宝无数。为庆贺阿兄登上太子之位,我在此立誓发愿,将陵寝陪葬财物全数拿出,犒赏三军!”

    前面两句,她详述了地宫中的种种细节,让人听着毛骨悚然又惊异无比。第三句,却让在场神策军近乎沸腾。

    万寿公主深得圣恩,葬礼之隆重,陪葬之奢华震惊天下,皇帝为之掏空内帑,至今令长安人街谈巷议,难以忘怀。

    如今这位自称死而复生的公主宣布要将所有陪葬品分赏给军队,人本性-爱财,岂能不受诱惑?军健们一时忘了军纪,千言万语,议论如蜂。

    刘守谦听完这恩威并施的三句话,便知大势已去,再无翻身机会。

    公主陵寝属于皇陵,除非她本人同意,谁也不能碰。如今在场的神策军都听到了有这么一笔巨款,想要拿到手,必须承认城墙上这个女子是万寿公主本人,承认李元瑛的正统太子身份。

    倘若他坚持不肯认,事后谁又敢公开盗掘皇家陵墓?拿不到这笔赏赐,便是在骄兵悍将心中埋下了不满的种子,将来后患无穷。仅仅三句话,就让气焰熏天的掌军宦官欠下了一笔今生不可能偿还的巨债。

    刘守谦审时度势,不再理会王进良的主意,翻身下马,恭敬行礼:“老奴有眼无珠!适才没能认出公主尊容,着实惭愧。既然太子有令,公主恩赏,老奴这就照旨办理,为公主打理阴宅。诸将士,谢恩!”

    春分这一日,本是天子祭日、百姓祭祖的节日。

    然而天光微亮之时,长安的黎民百姓却目睹了一场匪夷所思的诡异怪事。

    但见旌旗蔽日,车驾连绵,如同去年五月那场隆重至极的葬礼,上万禁军浩浩荡荡开赴终南山下,目的却截然相反。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堂而皇之掘开了去年封土的万寿公主陵寝。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无法无天、率领禁军盗掘皇陵的首领,正是本该葬于陵中的万寿公主本人!她不仅不避人耳目,反而盛邀宗亲贵胄、文武百官和周边百姓,亲临现场旁观开墓过程。

    在公主督促和财宝诱引下,士卒们万众一心,挥汗如雨掘开封土,使攻城器械砸碎墓道石门,露出阴森宏伟的地下宫殿。

    “各位贵宾请进,欢迎到我寒舍阴宅中做客。”万寿公主笑语盈盈,一尽地主之谊,邀请朝中重臣、宦官四贵进入地宫游览,仿佛那是她的皇家园林。

    有人殉尸体在内,墓中臭气熏天,显贵们面露难色,实在不愿进去。可公主却不给宾客婉拒的机会,赶羊一般将他们半推半哄驱赶进去。

    众人捂住鼻子,举着火把四下打量,只见地宫壁画停在勾勒轮廓阶段,尚未上色;四十二具殉葬尸首人数吻合,与公主所言分毫不差。最惊人的是主墓室中,公主的棺椁大敞四开,金玉珠宝陪葬完好无缺,唯独没有遗体。

    地宫四壁严丝合缝,不见盗洞痕迹。况且,天下哪有盗墓贼舍得入金山空手而出,只盗走一具尸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众人不得不相信:在这铜墙铁壁般的完整地宫中,万寿公主死而复生,推开棺盖,尸解登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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