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张旗鼓?陆大人,我站在那里可什么都没有做。”

    “姑娘这张脸,什么都不做便是大张旗鼓了,若是真的想低调,自可拿东西遮掩,我若不是两次都见到你在命案现场,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这里。

    你嘴上说着不想见官,实际上不是不想见,而是想将我们引到这里,你这样处心积虑,是还知道些什么,或者,是为了何事?”

    陆廷山身型高大,精致熨贴的补服更衬得他利落,修长。

    他转着右手上的扳指,从扳指润泽的边沿处,露出他指节上的一抹疤痕。

    浅浅淡淡月牙似的一角。

    顾清晏看见那一角,扬了扬眉梢,扯唇轻笑,“陆大人这是在变着法儿地夸我长得美么?”

    眼看陆廷山并不接她的话茬,顾清晏耸了耸肩,“陆大人不愧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想得就是比别人深了一层。既然已被你拆穿,那我就直说了,我将你引来,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

    陆廷山朝众人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暂避。

    直到人影远去,他才好整以暇地坐回了圆凳对顾清晏道:“什么交易?”

    顾清晏略带失望地盯着那不成器的凳子,不答反问:“你知道凶手为何是这两个月开始动手的么?”

    “为何?”

    “因为京城两日后会举行三年一度的雕刻大赛,届时北梁境内的雕刻爱好者都会汇集于此,来人光报名的已是二百有余。

    陆大人想从这么多人中找到真凶怕是要费一番周折。”

    顾清晏说着将手指向墙上挂着的木雕,接着道:

    “木雕这一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审美,手法,若是拿出一个作品,内行的人,可从它的设计,技艺和细节处理上分辨其作者。

    此次凶手虽用凿刀伤人,但他作的图案都是最简单的。而这些简单的图案,他都做得对称完美。

    他不仅在炫技,也在挑衅,觉得这些图案万无一失,无人能分辨得出来。

    但他不知道天底下有两人可从中看出端倪,一个是徽州雕刻之王刘之和,另一个便是他唯一的徒弟,你面前的美人,顾清晏。”

    顾清晏脸上不掩自得之色,陆廷山忽然有些后悔方才说她美艳张扬的那些话,无奈问道:“所以呢,你想交换什么?”

    “我想要看你们大理寺所存的一份卷宗。”

    陆廷山心神一凛,正色防备道:“什么卷宗?”

    “你放心,不是什么大案要案,也不涉及任何在朝官员,只是一个偏远县城中发生的案子,因为涉及人命,案卷交由大理寺复核存放。我只想借来一看,看完就还。”

    沉默须臾,陆廷山冷笑一声,径直起身离去。

    “大理寺案卷只有手持调函的人才有资格翻阅。顾姑娘既然那么有本事,那就把调函拿来,否则一切免谈。”

    顾清晏看着男人决然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哧了一声,低头,看向掌心。

    只见里头正躺着一块半掌大的黑酸枝木令牌,上头刻着“大理寺”三字,是她方才在段钱经过身侧时,从他腰间顺来的。

    宫里工匠的雕刻手艺,花纹繁复,技艺精湛,的确是北梁一等一的水平。

    顾清晏将令牌塞入怀中,既然陆廷山这面瘫不与她合作,那她就只能辛苦一点混进去找咯。

    顾清晏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新的凿刀,转了个花儿,狠狠地插到方才桌面新印的螺旋图样上。

    “到时候别哭着来求我,陆廷山。”

    ……

    大理寺仵作动作迅速,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便验出顾清晏的工具上并未沾过血。

    于是,大理寺撤下了清源木雕坊门外的禁制,只留下人暗中盯梢。

    次日,七月初七乞巧节。

    长洛城因为连环杀人案的出现而人心惶惶,使得原本喜庆热闹的节日笼罩着恐惧担忧的愁云。

    西市的商户们象征性地在门外挂了花灯,但直到半夜,整条街仍旧是门可罗雀的冷清凄凉。

    大理寺查到了凿刀的线索,正加紧调派人力排查参加雕刻大会的所有人员。

    月黑风高夜,人手不足时,最宜浑水摸鱼,潜入案籍库。

    亥时三刻,顾清晏一身男子装扮,将面上疤痕掩去,躲过门外盯梢,翻墙进入了大理寺。

    “段大人有令,命我入库查询卷宗,这是他的令牌。”

    清晏将手中的令牌递给守门的兵士。

    兵士仔细确认后,转身,开了门。

    顾清晏手持烛台,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在堆满卷宗的书架间寻找。

    徽州,远安县,庆隆三年案卷……

    在这里。

    顾清晏双眸微亮,抬手欲要去拿。

    却不防从漆黑的库房角落,突然传来男人低沉喑哑的嗓音。

    “原来你想找的是这一份啊。”

    顾清晏心下一凛,手中的烛台颤颤巍巍差点落了地。

    这声音……陆廷山?

    顾清晏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不带任何犹豫,当即将手中烛台朝隔壁摆满卷宗的架子上一掷,抄起那份卷册转身就跑。

    陆廷山身旁无人,她倒是要看看这位大理寺卿是要保整个库房的卷宗还是要拦她怀里的那一份。

    她行动迅速,却不妨一个滚圆的水袋擦身而过,准确地砸在了那簇刚刚沾到卷宗的火苗上。

    呵,动作还挺快。

    顾清晏脚步不停跑向大门,抽出腰间长刀,直接和应声而来的守门士兵短兵相接。

    她自幼习武,顾家灭门后又多处流浪辗转,通身市井间搏杀逃跑的本事,  没有半点花里胡哨的虚招,处处直击对方要害,三两下就把两个年轻卫兵逼得连连后退。

    眼见就要踏出案籍库的大门。

    突然听得哐当的一声响,顾清晏身子一斜,竟被一张大网高高吊起。

    娘的,竟然是机关。

    顾清晏反应迅速,在大网未合前挥刀直切上头吊着的麻绳。

    却不想那麻绳中间竟穿着一条铁链,劈豁了刀口也没能将其斩断 。

    接着,顾清晏便被细密的绳网团团吊在了半空。

    大理寺的机关都是由牵机阁所制,工艺繁复精巧,这网网眼细密,加之天色晦暗,将人罩在里头便是一片漆黑。

    顾清晏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这种狭窄密闭的暗室,当即骇得打颤,拼命挣扎着大叫:

    “陆廷山你丫的放我下来!动用机关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真刀真枪的决一胜负!”

    她越喊心中越慌,虽然言语并不示弱,但声音却渐渐带了几分哭腔。

    巨大的恐惧兜头袭来,她只觉心神在漆黑的漩涡中快速旋转,极速朝无底的深渊滑落,脊背攀上彻骨的森森寒意,她只能抬手抱着脑袋缩成一团。

    恍惚间似是再度回到了当年的七夕之夜。

    那时是在六年前,她的爹娘未死,顾家还未败。

    她爹是正七品户科给事中,虽不是高官但也算在京城落下了脚。

    给事中负责监察官员纠举弹劾,位小却权重。

    她爹顾屿山所察乃户部,户部掌天下田地、人员户籍、国家税收财政。事关民生,顾屿山不敢马虎,兢兢业业一心为民,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

    彼时,户部管理不严,朝中大臣常以各项缘由从国库借取银两,数年不还。

    顾屿山将此事抖出奏与皇帝,皇帝龙颜大怒,命借款官员三个月内将所欠银两缴齐,否则罢官夺爵,永不录用。

    经此一事,顾屿山在京中得罪人甚众,各部官员虽面上和气,但背地里恨他入骨。

    顾清晏身为顾屿山独女,也是明里暗里被人排挤加害。

    那一年,也是七月初七双星夜。

    顾清晏随母亲从江南搬到京城的第一个七夕节。

    入夜时分,她兴冲冲提着父亲给她做的长耳兔子灯,跟着家中仆妇出门逛灯会,可谁想那跟随顾家多年的老仆妇竟收了永昌候家三公子的银子,将她带到一条僻静长巷,套上麻袋,被人好一顿痛打。

    顾清晏当时不过十二岁,她被套在泛着酸臭的麻袋里,眼前一片漆黑。

    她看不见,但从声音可辩得来人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少爷,他们力气虽不比武夫,但拳脚力道颇重,瘦瘦小小的她无法反抗,只能徒劳地用胳膊护住头,将身体蜷成一团,咬牙不让自己痛哼出声。

    这大半年来,她在那些京城少爷小姐们手中受过太多委屈,但她为了不让爹娘担心,将所受的苦楚都悉数咽在了肚子里,然而这一次,怕是再也瞒不过了,不知爹娘若是见到她这样,会有多心疼。

    顾清晏被打得浑身剧痛,神智也渐渐开始恍惚游离。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快要死了。

    晦暗混沌的脑海中只留着微弱待熄的一丝清明,想起了父亲长挂嘴边的那句话。

    蚍蜉撼树又如何。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吾愿为此倾尽吾生。

    忽而,人群一阵躁动,落在身上的拳脚停了,有人低呼,“陆廷山,是小公爷陆廷山来了,快跑!”

    陆小公爷。

    顾清晏竭力支起身,颤抖着青紫斑驳的手欲要掀开紧扎的麻布袋口,可绳子在外头绑的太紧了,她无论如何使力都不能挣开分毫。

    幸而,有人从外面将带子解开。

    有风迎面扑来。

    满身污秽伤痕的落魄姑娘,第一次看到了气宇轩昂着锦戴玉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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