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兮漫不经心微抬指尖,丝缕溢洒的神力飘向旋转的伞面,两相抗衡之下,迎战的仙器旋成了朦胧的图景,伞面上的潋滟红梅,好似染上了血色。

    很熟悉,说不出的熟悉感。

    晏兮蹙眉凝着身前这柄伞,神思不由飘摇。

    玉扇骨般的指节微顿,蓦然回缩的神力,引得同样凝视着伞面的神君眸子闪了闪,在场其他伸长脖子观望的精怪,却是一脸不明所以。

    时间流转,几个呼吸间,晏兮紧蹙的眉头随之松开。

    想起来了。

    这伞本该是她的东西。

    *

    楚晏兮自认为她最为暗淡无光不自由的一段时光,便是成年后在外徒有少境主之名,实则却还未真正获九嶷传承,也未真正继任掌九嶷诸事的那段日子。

    瓷娃娃下山在即,即便为她“娶”了个护卫,九嶷境主也仍旧是拿她当眼珠子一般看着,小事上随她的性,但所谓大事上,她阿爹是寸步不让管控到底的——就譬如护她心脉壳子的父母精血,即使她再与他相争,也没得商量。

    一派人声喧闹、灯火辉煌中,晏兮敲着案几之上的东珠,不由面目冷凝,形容忿然。

    禺谷无夜,扯了天幕将全谷塑出这般雕梁的夜景,何其费神何其昂贵,不必多言,这一地地仙的寿宴,诚然办得比她那缩头缩脑婚仪,热闹百倍。

    晏兮不是见不得他人好,可她一想到这背后运转的功德钱,皆是为了换几滴精血,九嶷巴巴送来的,她便觉得心梗压抑至极,十万个想破席而去,偏生她同父亲争论的话又还在耳畔回响,叫她动弹不得。

    “爹爹,我现在身体没什么大碍,也没磕着碰着受什么伤,那精血我不想再……”彼时她已缠了九嶷境主两个多时辰,可她阿爹还是没能许她说完话。

    “楚晏兮!此事不必再谈,她好歹是你母亲,她的寿宴你不该不去!”九嶷境主本是面色肃然的,但见着自家女儿咬唇倔强别开脸,眸中似有涟涟泪意。

    他不由软了语气,将视线落到了殿中的那哑巴凡人身上:“退一万步,就算这寿宴你不愿意去,马上就要下界去巡山了,取精血一事,由不得你任性,倘若你不愿意,那就交给连犿,由他代表九嶷去禺谷,无论如何这趟得按时如约将东西取来。”

    大荒不是九重天、九幽泉一类的地方,除去地仙外,大荒多得是那些个身怀灵力的妖魔鬼怪灵物之流,而禺谷之中这类六根不净、便爱踩高捧低的玩意儿尤其多。

    让那个呆呆的哑巴自己去取物,不如判他不以灵力做抵跳下九嶷山头找死来得快。

    好歹是挂了她的名号的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其他人欺负了去,是以晏兮只得咬牙应下了这份差事。

    “九嶷少境主小时候,当真是对你们言听计从?!”

    “哼,那还有假?我这手钏就是她花钱给买的呢!要是她不掏钱,像她那么跋扈

    脾气坏的人,谁愿意跟她玩啊!”

    一阵精怪的窃窃私语声,将晏兮的思绪召回,她们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却是晏兮无法反驳的实话。

    功德钱可以转化为人间流通的货币,亦可转化成精怪间使用的钱币。

    而她小时候身体差得很,比现在还要不自由,平日里见不到什么同龄玩伴,更不懂人心险恶,只以为旁人和她玩,是因为喜欢她这个人,却不想人家只是为了九嶷的钱。

    在被某个精怪拦住质问为什么不给他买东西时,她才宛如被打了一巴掌般幡然醒悟,此后九嶷再不接待这类所谓玩伴外客的。

    过去的事了,晏兮不想计较,她继续扣着桌角的东珠,心中念叨着那个去取精血的人怎么还不回来,这地方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待。

    “诶,你前段日子不是看中了个法器吗?照你这么说,九嶷少境主那么听你的话,她正好在这,你还等什么?赶紧去找她,让她把那法器买给你啊!”

    “这……”

    “你不敢去?那你之前不是在吹牛吧!”

    “谁说我是吹牛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去就去!”

    乌泱泱一群人堵在晏兮所处的桌案前时,晏兮松开扣在东珠上的手,冷然抬头。

    她懒得计较,不代表她愿意被人骑在头上,成为他人的谈资论调。

    对付这些小精怪,没必要祭出她的剑,晏兮抬手将近来新得的仙器抛了出去。

    “晏兮姐姐,今日乃是我母亲的寿诞,你怎么能这般欺辱其他宾客?!”烟霞般的粉衫

    堪堪入场,见状兴师问罪的质询声同举剑向抗的动作随之而来。

    晏兮抛出去的伞,本是主要用作防御的法器,但旁人攻来之时,防御法器隐匿的攻击性也是会展露的。

    晏兮来不及收回伞面,来人便被伞面边缘的锋刃刮了一道口子,血色毕现。

    见过蠢笨的,没见过这般主动找打的蠢笨之人,晏兮旋即收回法器无奈叹了一声。

    “无恙,你没事吧!”“少境主,你怎么能下手这么狠!这好歹是谷主夫人的寿宴,你怎么能打她女儿呢!”

    “少境主,禺谷不是你耍威风的地方,无恙本就还没有仙魂,哪里是你这种天生神女的对手!你这也太过分了!”

    “咳……你们不必说了,我的伤没事。”聚拢的人群中,粉衫女子捂着渗血的小臂,一派正义凛然出声质问,“晏兮姐姐,九嶷就是这样为人处事的吗?”

    “你的法器,伤了我也就算了,但要是伤了其他精怪,他们哪里挨得住你这一遭,是,我们身份低微,的确比不得你,但我们的命也是命啊,你身为未来的九嶷境主,你怎么能这样?!”

    毕竟是因为她受的伤,晏兮本还想着丢出去些疗伤的药膏也不是不行,可听了这样把九嶷拖下水又架在火上烤的话,晏兮冷笑一声,也置了气:“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穆无恙,你若这般没有长进的话,恐怕你这辈子都不能修出仙魂,飞升得道。”

    拌嘴斗舌不说戳心的话,还叫什么拌嘴斗舌。

    晏兮知晓她这话戳到了她这位妹妹的心坎上,眼看着一句话出口,粉衫女子的嘴巴随即一瘪,立刻泫然若泣起来。

    晏兮飞扬的火气还没消,但她素来是吃软不吃硬,受不得旁人在她面前落泪的人,在这一刻她心软了一分思忖着,倘若穆无恙来服个软,要么再把那几瓶药丢给她?

    却不想下一瞬,粉衫少女推开人群,自她身边擦肩而过哭号出声:“母亲!父亲!”

    晏兮脑中空白了一刹,在这一刹里,她神思缭乱,想得很多,其中最凸显的,除去记忆里不知多少年未见的那道身形外,还有的,便是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里,该是她仗势欺人了吧。

    衣袖忽然被扯了扯,昳丽的面孔映入眼帘,琥珀色的瞳孔里明晃晃昭显着一抹担忧,竟是轮到让他来担心自己了,晏兮提唇勾出一个勉强的笑缓缓转身。

    “无恙,是你弄错了,快向少境主道歉。”拍着粉衫少女肩头安抚的灰衣地仙,乃是禺谷谷主,他含笑无奈道。

    “我不要,我没错,她是九嶷少境主,就能欺负人吗?!”粉衫少女带着哭腔摇头道。

    禺谷谷主同他身侧的女仙对视一眼,二人一道无奈含笑叹了口气。

    紧接着那位一身白衣澄澈无尘的女仙,上前一步,淡然出声道:“少境主,无恙言行失度,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教好,我替她向少境主道歉。”

    “至于你们几个,这禺谷,往后不必来了。”女仙看向最初挑事的那几个精怪,果断又下了裁决道。

    几个精怪对视一眼,求饶声旋即接连响起。

    “恒夫人恕罪!”“恒夫人,我们知道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神仙有神格,若无法维持灵台清明、秉公行事,自会堕为堕仙。

    晏兮知晓,那几个精怪的小动作,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可单单听这霎时间谷中的议论纷纷便知,他们只讲究了进退有度,却不知张弛有法。

    女仙的裁决落在谷中旁人眼中,她楚晏兮仍是那个不分青红皂白欺辱弱小的恶人。

    一谷都是好人,他们一家尤其好,这熙熙攘攘,只她一个恶人。

    闲言碎语中,白衣女仙看着她的目光,宛如是在瞧一个同自己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可想而知,站在此处无论的换了谁,禺谷的恒夫人,都会如此行事。

    神仙神格不容有失,但却也会有疏忽错漏的瑕疵。

    而更荒唐的是,她不是有意如此造出瑕疵的,她只是对她无心,如同对陌生人一样无心。

    晏兮不置一词,转身就走。

    恶人就恶人,陌生人就陌生人。

    她楚晏兮不屑解释,更不屑要什么劳什子道歉。

    神力如波,瓷娃娃虽然激烈打斗有风险,但调动神力移位总可以。

    转眼间,她就出了谷。

    晏兮是走出去很远,才想起来她忘了什么的。

    待她折返回谷口又等了一阵子,急促的脚步声才自谷中匆匆而来,连犿喘息未停,面上也浮了淡淡绯色。

    凡人之躯,尽管有修士法术加持,也还是凡人之躯,真不知阿爹看上他什么,总不能是被善渊阁给骗了吧?他打架的本事真能力抗地仙?

    放在往日里,她定是要问一问的,可今日她心绪不佳,只想尽快离开此处。

    晏兮收回视线欲要再次抬步,却不想,在连犿身后,走出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白衣女仙身姿绰约,可这张脸,晏兮现在不想见,她并不留恋再度转身。

    “少境主留步,禺谷的东西已交由这位了,还有一事事关九嶷,我想同少境主商议一番。”身后女仙公事公办谈及九嶷的声线,叫她不得不顿步。

    “原先往年都是以功德钱换心头血,今年我想,九嶷的功德钱就不必给了。”女仙起初的话音平稳淡漠,但旋即她话音一转,不由自主软了些,“无恙还没有仙魂,身子格外弱,今日我才想起来,她缺了个护身的法宝。”

    “倘若可以,将功德钱换成少境主今日使的那法器,不知……少境主意下如何?”恒夫人眼波流转间,全然是拳拳爱女之心。

    晏兮不知此刻她该摆出什么表情好了。

    世人不知她们二人的关系,但这个年年为她取血的人,不该不知道。

    她与阿爹先前的情缘聚散,阿爹讳莫如深,从不讲与她听,她幼时便知,禺谷的恒夫人,已有了新生活,也从不起心思来打扰。

    可她不懂,同是女儿,为何她与她之间就只有利益往来?难道她楚晏兮对她而言,也仅仅只是个唯有利用价值的聚宝盆吗?!

    “若我说,我不愿呢?”晏兮抬起下巴,扯了扯唇角,她出声时是她一贯高傲娇蛮的模样,任由谁来也窥不见她内心分毫。

    女仙似有讶异,她略一思忖后又道:“若那件不行,九嶷可以寻其他的送来吗?主要用于防御的中品仙器就好。”

    “假使一件都不行呢?她惹我不悦了,我不想把九嶷寻来的仙器给她。”晏兮唇角的笑不变,刁蛮的话讲得顺畅,仿佛她生来就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一般。

    寻来的女仙,望着晏兮的背影沉默了。

    谷口斜阳将林荫尽染,亦将几人的影子拖拽地无端长。

    无边的沉寂与阒然袭来,周遭隐隐似有压力迫人,晏兮身侧的玄衣少年,如画的眉眼瞬时凛然,他静默抬眼,抬手握住了身后所负的断剑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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