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若能保你灵魂不散,只作你生生世世的守护者,我亦甘愿——」

    老年璃尘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引领着萦轩飞向一道光——

    慢慢睁开眼,一目了然的是石头一样黑灰色的天花板,萦轩转动着眼珠子,四周是同样的颜色,仿佛置身在一个洞穴内,除了一阵一阵的捣药声在洞中回荡,她感受不到生意盎然的气息。

    突然,一口血痰涌上嗓眼,呛得萦轩咳了起来。

    捣药声戛然而止,有一个人飞快地跑到萦轩眼前,露出喜极而泣的神情。

    好令人怀念的面孔啊,只是她的眉眼间多了几缕沧桑,发丝也变得粗糙了,发梢还略微泛白。

    “璃尘,你成熟了。”萦轩气若游丝地说道。

    璃尘抹了一把泪水鼻涕,着急忙慌地端来刚刚捣碎的草药,滤出汁,用自制的小勺喂至萦轩嘴边,嘱咐说:“萦轩姐姐,先喝药。”

    萦轩艰难地吞咽药汁,感觉整副身躯僵硬得像被固化一般,动弹不得,只有指头尚能稍稍弯曲。“璃尘,我是瘫痪了吗?”萦轩问道。

    璃尘吸了吸鼻子,带着哭泣后的鼻音不解地问:“什么是瘫痪呀?”萦轩看着邋遢的璃尘,忍俊不禁,无奈地笑道:“就是全身骨头都碎了,残废了。”璃尘连连摇头,否认说:“没有,当年我用术截住了下坠的你,虽有多处皮外伤,但不至于伤及筋骨。”

    萦轩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年呐…这么说我躺多久了?落澄他,还活着吗?”

    “三…三年有余了,很快就将近第四年了。”璃尘垂头丧气,话语有些吞吐为难,“至于白先生…我不清楚他是否健在。”

    看到萦轩失落的表情,璃尘强行甩去愁容,打起精神宽慰道:“萦轩姐姐不要灰心,尽快把身体养好,这样才能走出去,亲自确认心中的疑虑!”

    萦轩点头应允,此话在理,白落澄是死是活,她是必须要前去确认一番的。

    多亏璃尘的灵丹妙药,数日萦轩就能下地了。在璃尘的搀扶下,萦轩第一次走出洞穴。即使蒙着眼,也能感受到阳光的刺目。洞外的空气很清新,湿度刚好,泥土松软,还能闻到玉兰花淡雅的香气,看来,眼下正值暖春。

    适应过后,萦轩摘下蒙眼的布巾,四周绿林环绕,草长莺飞,脚边是一汪清澈的水潭。萦轩探头过去洗漱,看见水中的自己,忽觉心安。除了头发长至过膝,其余的未有大变。

    萦轩抬头望了一眼当初跌下来的悬崖峭壁,不禁异想天开地问:“璃尘,你的术可以把我们直接带上去吗?”

    “萦轩姐姐,我是人,不是神仙,哪会一飞冲天的本领。”璃尘的回答略带几分无语,萦轩一手支颐带好奇状:“你会念咒又不会变老,跟神仙有何区别?”璃尘接着嗤笑了两声,道:“要真老了,也就离死不远了。”

    萦轩一听,心里不由咯噔一沉:“啥意思?”

    “怎么说呢,我们这类游走在此岸彼岸间的人,神授使命,将迷途的游魂归于原位,长寿不老,死亦能复活,只有记忆需要轮回。因此每当我们重生,记忆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复苏,而那段时间,便算作是我们的孩提时期。”璃尘边说边架火捣腾野味,火堆迸出几颗火星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可是,对于我们而言,真正的消亡,不是以任何形式地死去,而是老死。作为神使,一旦犯了错,就会被判老去,如常人般,慢慢地步入真正的死期。但跟常人不同的是,常人参与六道轮回,而我们…除了记忆,没有轮回。”

    璃尘说完,朝萦轩落寞一笑,却发现,她早已泪水潸然。

    「原来那时年迈的你,已是将死之期,却不向我透露半分,还想方设法地为我铺路……我这个没良心的,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没有好好跟你道别。」

    想到这,萦轩情不自禁地抱住璃尘,感极涕零:“对不起,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应该好好跟你道别的,谢谢你,谢谢你送我回来。”

    璃尘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什么最后一次见面?还送你回来?萦轩姐姐,你是遇到除我之外的其他术师吗?”

    萦轩顿时停止了啜泣,答应过老年的璃尘不透露她在那个时代的信息,该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没有啊,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萦轩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但璃尘的眼眸散发着不作答便不罢休的强势。

    萦轩眼珠子转了一圈,眨巴着做贼心虚的小眼神,胡乱报了一个答案:“岳湫,岳湫…”

    璃尘半信半疑地瞟了一眼,也没再穷追不舍地问,尽管知道萦轩只是敷衍她。

    经过数月的悉心调养,萦轩到了仲夏便恢复如初。

    峭壁延绵甚长,被困崖下的萦轩和璃尘只能顺着峭壁边缘绕道而行,谁料这一走,竟走出一个半夏,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之后,已是早秋时节。

    沿途遇见的村落很少,村民多半都是隐世而居,因此能打听的世事不多。当二人翻过最后一道山沟,发现自己已身在塞外,但还没来得及思考,倒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这是一片金戈铁马,兵刃相接的沙场,此刻战事正如火如荼,烽鼓不息。

    一支暗箭打耳旁呼啸而过,萦轩深刻体会到“城头铁鼓声犹振”的真实感。

    无人在意,当下有两个平民乱入了这场来势汹汹的交锋中。

    “萦轩姐姐,我们必须赶紧想法子远离战场,不然小命不保了。”璃尘捂住头,大声说道。“我知道!”萦轩应着,一边护住璃尘一边穿梭在刀光剑影间。看戎装,是苍北与肖朝开战,看局势,苍北接近压倒性的胜利。但这又她何干,她只想寻得她的心上人,生死相依。

    “擒贼先擒王,快,围攻他!”远处一个苍北将领高呼着指挥他的士兵,萦轩本不想多管闲事,可就是这匆匆瞥去的一眼,让她发现肖朝这边负隅顽抗的将帅,苍北将领口中的“王”,竟是肖子渊。

    “璃尘,有没什么大招能救人于水火?”萦轩压低身在璃尘的耳边问道,目光还时刻留意着那边身陷囹圄的肖子渊。

    璃尘望了望萦轩目光所及处,应了一声“有”。

    于是二人随意解下腰带蒙住半边脸,分头行动。璃尘三步并做二步跃至肖子渊身前,高声吟诵一通,霎时间,一圈强大的气流环绕璃尘以及被围困的肖子渊等人,然后向四周迸发,将一众敌军弹至数丈之远。

    “苍北将士们给我听好了!”

    萦轩站在苍北将领的车驾上大声疾呼,她手里握着一把从某个士兵手里夺来的刀,刀尖有血,而方才那个嘶喊的将领,现已横尸在萦轩脚下。

    “你们的头领已被我手刃,我方的援军也已抵达,眼下给两条路你们选择,要么臣服,要么伏诛。想回家看妻儿老小的,现在就放下兵器滚回去!!”说着,萦轩朝不远处的璃尘使了个眼色,璃尘立刻心领神会,当即碎念了几句。

    一声雷鸣,强风拂过,吹动萦轩的衣袂,在这声惊雷的衬托下,萦轩散发出一股磅礴的气势,吓得苍北敌军落荒而逃。

    暂时获救的肖氏王朝终于能喘上一口气,肖子渊携众将士向迎面走来的萦轩作揖致谢。

    萦轩缓缓扯下遮面的衣带,露出沉鱼落雁之貌,惊诧了众人,肖子渊更是一脸不可置信的震惊。

    “萦轩?!!太…太好了,你你还活着…真的太好了。”肖子渊眼里噙着泪,嘴皮也肉眼可见的因欣喜而颤抖,他万分激动地抓住萦轩的肩膀,好像怕眼前人再次消失一般。

    就这样,萦轩和璃尘随肖子渊的军队回到他们所在的大本营。

    “落澄还活着吗?”安顿好后,萦轩迫不及待地向肖子渊确认这件事。

    子渊点点头,确切地回答道:“还活着,目前留在祉云都休养。”

    “那…七门生他们呢?”

    这回,子渊沉默了。

    悲喜参半,萦轩悬着的心终于跌落下来,双腿瞬间倍感无力,不禁跪坐在地。子渊正准备安慰些什么,被前来觐见的卜凤打断了。

    卜凤见到萦轩也先是一惊,随即恭敬地欠了欠身。

    “我要先去处理一些军务,我们晚上再谈,你与璃尘姑娘自便。”交代完,子渊便随卜凤走出营帐。

    是该好好聊一聊,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尤其是,他过得好不好。

    入夜的苍北,风寒如饮雪,月黑雁飞高。

    自来熟的璃尘已跟白天被解救的肖朝将士们打成一片,和他们围着篝火喝酒取暖。萦轩靠在一个栅栏下,仰望星云。

    “为何坐在这呢?这么冷。”子渊披着大氅走过来,递给萦轩一个暖手炉,又为她添上一件裘衣。

    “你兴许有好多疑问要问我罢?”子渊在萦轩身边坐了下来,陪她一起看星星。

    萦轩淡淡地笑了笑,回道:“是呀,有很多想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你问吧,我知无不言。”子渊也笑道。

    “他过得好吗?七门生他们葬在哪里?你们是如何活下来的?肖子焕他们呢?你为何会出现在苍北的战场上?诸如此类的问题……我都想挨个刨根问底,可好像知道了亦不能改变什么,索性等需要知道的时候再问。”说着,萦轩看向子渊,莞尔一笑。

    子渊愣了愣,兀自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萦轩不解地问。

    子渊抬头看天,感慨地说道:“方才一瞬,令我想起我俩初遇的雪夜,恍如昨日,谁曾想,你我已阔别四年有余。”

    “四年不长,但改变一个人绰绰有余。”萦轩不自觉地低眸看着自己捧暖炉的双手,“今天我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苍北头领,我发现我变了,变得好像…习惯了杀戮的状态和鲜血的气味。”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哪怕是迫不得已,我也不再是落澄认识的那个我了,他会失望吗?反正我挺失望的……”

    看萦轩两靥生愁,子渊抚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何必给自己套上枷锁呢?若说你没变,如今的你少了一分从前的柔弱,多了一分凛然的坚韧;若说你变了,你还似从前一样,眼里有星辰。”

    萦轩默默压下子渊的手,笑而不语。

    “回去之后有何打算?”子渊问道。

    “与落澄见面,然后,携手隐退江湖。。”

    错愕的表情在子渊脸上稍稍凝滞了一瞬。

    “好呀,恭喜你和小白有情人终成眷属。”子渊笑着祝贺道。

    萦轩站起身伸了伸腰,说:“我先去睡了,有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吩咐。”

    目送萦轩走远的背影,子渊落寞地收回想要触碰的手。

    “她和她同伴的到来,无疑为这场战役增添了极大的胜算。陛下,何不游说她成为您的臂膀呢?”这时候,卜凤从后方走了上来,“此外,您不打算告知她白师弟如今的状况吗?”

    子渊抬手示意卜凤缄口,若有所思地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既然她说想问的时候再问,那便等战事结束后再向她坦言罢。”

    走远的萦轩,此时脸上的笑意几乎敛去。

    回想起卜凤走入营帐所行的觐见礼,萦轩不由长长地叹息一声,那是臣子向帝王行的礼。

    “四年而已,有些人活在了记忆里,有些人已称了帝……”萦轩小声呢喃,蓦然回首,远处肖子渊的身影忽然变得有些许陌生。

    星空晴好,萦轩远远地站着,望向尽兴的璃尘驻足不前。

    一名年轻的士兵最先看见了,拍拍璃尘往萦轩所站的方向指了指,其他士兵也一起看了过来,嬉笑声便跟着散去不少。

    璃尘起身扫去风沙,蹦跶到萦轩跟前,俏皮地招呼道:“怎么了萦轩姐姐,过去一起饮酒呀。”

    萦轩看了一眼有些拘谨的将士们,笑着婉拒了,然后拿出了那支偷回来的银锥,说:“这个还你,本来一开始就该还给你的,可见你不着急要回,就忘了这件事。”璃尘挠了挠头,拿回银锥,道了声谢。

    “其实还不还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我不打算再雕刻饰品了。”

    “这样啊…我还想请你帮我制作一只面具呢……”

    萦轩突如其来的请求,令璃尘诧异不已。“为何呀?”她问。

    萦轩的眼睑垂得更低了,小声嘀咕:“我这张脸太张扬了,不适合上前线。”

    “哦?”璃尘阴阳怪气地坏笑起来,“不是应该迷倒众生像吗?”

    知道璃尘又在揶揄自己了,萦轩立马佯装追着她打。

    那一边的将士们,此时也在低声议论着这个身份成谜,独得陛下赏识的绝代佳人。

    “你说,那位身手不凡的天降美人,该不会是陛下在宫外邂逅的红颜知己吧?”

    “是又如何?陛下后宫仅有六人,也不差这个呀。”

    话在兴头,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走了过来,呵斥道:“胆肥了是吧,敢非议陛下?来人,军法伺候!每人杖责五十。”

    “萧将军,属下知错,即刻领罚。”士兵们服从军令,都主动去受罚了。

    萧凌,曾经慕容家的家臣,如今为肖子渊麾下副将。

    他望着不远处在打闹的两人,眉头紧锁,心有不甘。

    「为何你不早些回来?如果你能早些回来,慕容家也许就不会落魄至此,明锵少爷也不用与陛下和白公子决裂……」

    萦轩一个不经意回头,碰巧跟萧凌打了个照面。

    这人好眼熟。萦轩礼貌性地向萧凌点了点头,然而萧凌只冷冷地瞧了她一眼,便目无表情地走开,让萦轩好不尴尬。

    「这人是对我有意见吗?还是说我在无意间冒犯过他?」

    “萦轩姐姐,我去找人要块好木头,你想要什么样式的面具?”

    萦轩回过神来,沉吟一会回道:“曾有兰陵王鬼面慑敌,我想效仿一下,你就帮我雕个夜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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