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无妨,只是相遇,二人未必有什么深度交集。否则需得尽快弄清楚首尾才好应对。

    玄青子捉起茶盏,潦草抿了一口,他本就是心机深沉之人,自不会轻易将内心波动流露于表。

    炉火将壶烤着,沸水咕嘟,雾气升腾,挥发着幽幽冷香。

    那香气,犹如冰泉一般,荡涤身心,令人只觉置身碧绿竹林,林深幽旷,周遭物事渐渐远去,只余空明悠远。

    玄青子迅速定下神。

    “原公子是在任巡天令,说话有分量,他的立场基本上能代表昊德宫的立场。他对你救人一事什么反应?他可曾查辩陶姓女子来历?”

    原雪怀的态度很重要这一点旭含山岂会不知,这也是他答应比剑的原因之一。此人虽然比他年长,接触几番后感觉颇有几分真性情,只要满足其好胜心好奇心,求他说点好话应该并不难。

    他斟酌着说:“原公子甚是热心,抢着要救陶姑娘。”

    说“抢着”其实并不准确,原公子身为巡天令,对救危扶困表现出来的兴趣并不大,究其目的不过是为了逼他比剑。

    动机虽然不纯,但君子论迹不论心,或许没有自己在场,人家应该也是会救人的。

    玄青子眼角一抽:“哦?你将救人经过前后细细道来。”

    旭含山听出自己师尊声音里的一丝冷嗖嗖的细微变化。

    师父定是不信他的话,既担忧陶姑娘来历,又担忧原公子态度,咳,实在大可不必。

    陶姑娘年岁小,却极有原则,敢于仗义执言,性情果敢,绝不可能是恶人。既然不是恶人,理当得到援手。

    原公子虽是外人,其为人任性张扬,但心机不深,本性其实不坏,从未听说其什么恶行。

    当年紫金斗宝大会时,倒是听说他因对手有伤,让剑一招以致排名落后,如此在乎名声,很难让人将告密两字与其联系起来。

    他挑了原公子一些与“热心”和疑似“热心”沾边的事迹说,比如一路追踪他(与陶姑娘),即便一时被阻,也没有放弃,比如出手要带走陶姑娘所变的白蛇,以“实施救治”(剥皮),比如追去太真山再次要带走陶姑娘,为她“恢复人身”(诬她为妖),等等。

    旭含山说得甚是顺畅,反将自己做的事全都一言带过,毫无详述,尤其断剑之事。费了几百个日夜打磨出来的心爱之物,才亮相两次便断了,他嘴上不说,心底也是肉疼的。

    但从他角度来看,救人一举是在做好事,不值得大提特提,师尊面前说这个有卖惨嫌疑。

    何况,师尊关注重点很明显在原公子身上。

    他只顾陈说原公子对此事的热心支持、深度参与,完全沉浸在自己粉饰出来的太平世界里,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话对师尊有什么冲击,当然对他越来越阴沉的眼神也浑然不觉。

    最后,他再次放出重拳一击:

    “师父不必担忧,原公子身为巡天令,识人辨物自有章法,他与陶姑娘深谈一番后便离开了,由此可见他也已认为陶姑娘不是奸恶之徒。”

    深谈一番?玄青子眼皮一颤,微微变色。

    旭含山注意到了这一点,还当他依旧担忧,不禁心底暗奇。

    师尊素日为人虽然谨慎,但一贯正派磊落,不至于如此怕事,于是想了想,又说:“之后若是昊德宫问责,我便央原公子出面做我的见证,他可证明我是为救人犯禁。”

    只听师父在座上沉默了片刻才嗯了一声说:“其实也可请那位陶姑娘来给你做见证。毕竟她才是当事的苦主。”

    旭含山对此有自己的打算:“此事有点难办。陶姑娘的仇家似乎挺有势力,她怕再遭追杀,并未告知弟子她的去向。”

    话到此处,室内有短暂的沉寂,片刻后,师父终于哼了一声,似乎按捺不住怒气了:

    “好嘛,你弄断了自己的剑,堵上了自己的前途,师门的安危,只为救她性命,最后既不知她来历,也不知她去向。好一个行善积德的大好人呐。”

    旭含山汗颜,忙低头辩解:

    “师父息怒。弟子记得师父往常总教导说,人有百类,天生地养,其中修士最受天道眷顾,占据了世间大部分的福运,因此理应反哺天地,照应其他被夺福运的凡人与弱者。”

    放屁。玄青子心浮气躁,差点骂出声来,这事能一样么?那杨女就那么点修为都差点要了李元德的命,算什么凡人,算什么弱者。给她一根绳子,她会爬上天把天给烧塌了。

    “能从一剑劈断你宝剑的剑修手下逃出,顺手就破了蛇山大阵的,算什么凡人弱者?”

    “你出手救了她,已是仁至义尽,为何要闯进蛇山,带她回来,为师门添乱?带她回来为何什么都不问就放她离去?万一有事,去哪里找她?”

    “你师姐说你沉迷修炼已成呆子,我看她说得一点没错,你已呆得分不清是非对错,眼里只有剑道符道炼器道,离走火入魔不远了。你这便回去收拾一下,立刻去鬼风崖去思过,没我通传不得出来。怎么,你还有异议,不服?”

    越说越怒,说到后面已是疾言厉色。这逆徒,当初就不该收他,十岁的孩子已经有自己见地了,根本无法调¥教。

    旭含山忙垂首认错:“是弟子错了,弟子不敢有异议。”

    玄青子含怒拂袖,喝道:“还不退下。”

    旭含山拱了拱手,正要退离,忽闻外头不知哪里响起炸雷一般呼喝:“旭含山,旭含山在哪里,滚出来!”

    这声音苍老威严,浑厚嘹亮,每一个字都蕴含高阶修士的灵力威压,从四面八方而来,犹如晴天霹雳,震得人耳膜嗡响,窗纱茶壶灯光均为之震颤,空气却似乎凝滞下来,压得人胸口微闷。

    大乘修士?

    玄青子曈孔剧缩,看向自己徒弟,脸色愈发难看:“这是谁?你还闯了什么别的祸事出来?”

    旭含山神色亦微微发白。

    这声音他认得,是那范老真君范岩的。

    范岩夫妻俩脾气不好,两人多年未见碰上了必定要吵架,陶姑娘骗范夫人一事无人开解,两人最后定会将矛头对准陶姑娘,陶姑娘不在,他们自然要找他算账。

    他倒是不怕算什么账,反正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一下而已,陶姑娘人也不在太真山了。

    但现在师父也正同他算账,两笔账赶一块儿,这可就有点吃不消了。

    他极是抱歉地答道:“师父,这位大能前辈,姓范名岩,您应该也听说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姓范名岩”四字一出口,师父的呼吸像停住了。

    那一瞬,似有一束不明意味的寒光飞快从他眼底划过,快得旭含山以为是错觉。

    他解释道:“范前辈是冲着陶姑娘来的。”

    玄青子听见自己用极克制的声音,问这位不知是心大还是心野的徒弟:

    “她怎么又与范岩扯上关系了?”

    旭含山正欲回答,炸雷般怒喝再次响起:“旭含山人呢,马上出来!不出来我把你太真山烧了。”

    玄青子咬紧后槽牙,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不必说了,我先同你出去看看。”

    ……

    ……

    巡天令船上。

    听到“炉鼎”二字,原雪怀眼神微缩,眸底划过一抹冷光。

    少女哽咽着哭诉如何被姓李的恶霸杀了父母,强逼着入道修行,才有一点成就便要拿她做炉鼎的惨痛经历,似乎甚是委屈脆弱。

    他听在耳中,有点走神,像有一些不快的回忆被勾了起来,一时神色变得冷肃起来。

    杨桃低着头,乌发成了天然的掩饰,遮住她明显不怎么脆弱的神情,但同时也遮住她视线,看不见他神态的变化。

    前世那些经历,这一世并未发生,因此她无法向杜家直接告发。但原少爷既然这么“热心”,那便给他找点事做,让他去查一查李元德。

    她并未指明李元德身份,但以原少爷的人脉,根据她提供的一些线索,不难找到李元德的头上。

    四大武帝世家同气连枝,等原少爷发现此人竟是傀儡皇帝时,兴许杜雪岚那疯女人也会得到这个消息。

    那时候事态走向恐怕就由不得李元德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李元德那般狡诈恶毒,那私生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极大可能也知道自己的存在。

    有人代替他被人追杀,像狗一样四处逃亡,想必他会觉得很快活吧。

    前世她代其承受了那么多苦痛,这一世他必须也得照样来一遍,休想再隐在幕后当缩头乌龟,高居剑道榜天下第一!

    一念及此,杨桃目泛凶光。

    头顶响起原雪怀带有几分冷意的语声:“你可知炉鼎术虽然偏狭阴毒,但却算不得邪术?”

    杨桃心底一哂,她如何不知。修罗城里大把自愿给人当炉鼎的低阶修士,男女皆有。

    当日修罗城主知她窘境,一度还提出愿意收留庇护,只要肯做其炉鼎,能为她改换身份。

    诚然,做了炉鼎最后必然灵智全失,短寿早夭,但若是被炉鼎主人看上,纳为道侣,合欢双修,便能逃过必死下场,甚至修为还能大增。这也是那些低阶修士蝇营狗苟争当炉鼎的唯一原因。

    “不算邪术,但也要人愿意。我怎么会愿意给仇人的儿子做炉鼎?”

    “若是没有父母血仇为阻,你当如何?”

    这话问得甚是突兀,杨桃听得一怔,抬眼看他,正一眼撞见他的神色从冷厉转为戏谑:

    “你说你一个农家女子,天资寻常,没有门路,能入道修行,是你的福分不是么?你看你,只学了些许时日,符道修为便比旭含山高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好笑的事:“那家伙蹲在蛇山大阵外琢磨半天,大概便是研究那阵法。你一来就破了阵,这本事难道不是那恶霸教你的?虽然杀了你父母,好歹教你真本事了。”

    杨桃眉头皱起,看着他沉默片刻才道:“请公子指教,哪个大能的修为是拿父母血仇和自己身体换来的?若让大人选,大人愿意?”

    “你!”原雪怀挑眉,想要发作,下一秒却又忍下来。

    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轻佻,只是心里有事不吐不快,但见少女神态严肃,眼里冒火,大有准备翻脸的样子,心下也有些懊悔。

    他有一种直觉,这小姑娘虽然修为低,但若踩到她痛处,她大概会翻脸,不要命的那种。

    他又不想要她的命。

    为免遭遇不得不取对方小命这种尴尬,原少爷收起戏谑,提醒道:“放松些,我是你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就可以胡说八道乱放屁么?杨桃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神色恭谨起来。

    “大人恕罪,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为人子女不能轻易宽放。何况,修道之途既长且阻,仇人为伴,心意难交,心魔时刻滋扰,怎可能有大成就?不入魔便已是天幸了。”

    原雪怀一笑,“我只能说,人各有志了。”

    他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

    “炉鼎术不是邪术,我不好干预。至于为人报父母之仇,也不在令使权辖范围之内。“

    “但我可以帮你做其他的事,譬如查出其下落,真实身份,他若找到你,我可以护你周全;我还可锁定其方位,待你修为够了自己去找他报仇。如何?”

    “有什么条件吗?”

    原雪怀哈哈笑了:“杨姑娘果真冰雪聪明。条件很简单,投入我麾下,做我门客,效忠于我。”

    这个条件倒真出乎杨桃的意料,她听得一怔,下意识便警觉起来,这位少爷又搞什么鬼,不惦记蛇皮改惦记她这个人?图什么?符道还是相貌?

    “大人是在说笑吗,我的境界才引气入体,只是会写几个符而已。”

    “修为是低了些。这问题好解决,我可以写封推荐信,送你去昊天学府进修深造三年,三年内的学费用度都由我来出。三年后你若成功晋入金丹境,你便可正式成为我原十步的门客,从此,在修真界也有一席之地。”

    杨桃将信将疑:“可是为什么?”

    “谁都知道我招纳人才首重人品与心气。这方面你很够格了。”

    原雪怀拿鼓励和欣赏的眼神看着眼前少女,她显然被这丰厚的待遇给吓到了,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更有些紧张。

    他甚是满意。

    这才对了,这才是一个引气入体女修该有的样子。心思一转,想到若是带着她去赴旭含山的比剑之约,对方见到少女一刹那的吃惊神色,他顿时愈发觉得畅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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