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底快开学的时候,厂子里没那么忙了,苏爸爸说带孩子出去玩一玩,毕竟是暑假。莫兰去厂里上班之后,还有零零散散的裁缝生意,日子没那么紧巴了,也就同意了,但她舍不得裁缝铺子又心疼工资,就想让莫子桉跟他们一块去,她在家里看门。

    恰好是月尾,厂子盘货、发工资,事情很多,会计室也就三个人,忙不过来,苏妈妈请不出假来,也就不能去了,最后商量出来,由苏爸爸带着两个孩子去上海玩几天。

    莫子桉知道要出去玩,当然很开心,随即又知道妈妈不去,短暂的有不去的念头,但很快就被新鲜感和好奇压倒,况且他要是不去,苏绽肯定也闹着不去,这样不过半日,事情就定了下来。

    上海是离青堤最近的大城市,从镇上去市里,再坐火车几个小时就到了,苏爸爸原本想带他们去北京,但毕竟临近开学,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多少会不方便,而苏爸爸早年去过上海,还算熟悉。

    出门前一晚,莫兰给儿子收拾行李,收着收着,竟不自觉落泪,相依为命两年多,这是莫子桉第一次离家,蓝色的书包带子已经有点磨毛了,他从中部老家背到现在,一直没有换过。

    莫子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没多一会儿就一阵风似的卷进屋子里,夏天热,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及膝的短裤,经过一个夏天的暴晒,皮肤发暗,原本就不算粗壮的身躯更显的细,显出一种面黄肌瘦的模样来。

    莫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将他拉过来,掏出手绢给他擦汗:“大夏天的,慢点跑,着什么急?”

    一口气从街上跑回来,孩子手里的雪糕已经化的差不多了,献宝似的递到莫兰面前:“妈,吃雪糕!”

    莫兰低头象征性的咬了一口,就推回去:“赶快吃,都化了!苏叔叔给你买的吗?”

    莫子桉口齿不清的“嗯”了一声,奶油在嘴巴旁边糊成一片。

    见惯了世态炎凉,人走茶凉,莫兰其实不太相信他人体现出来的善意。虽然觉得受人恩惠,但感激话多了,多少就有些褪色,她也无论如何说不出让儿子不要跟苏家来往的话来,只能尽力对苏绽好,投桃报李。

    “明天出门一定要听苏叔叔的话,不要乱跑,也要照顾妹妹,别光顾着自己玩,知道吗?”莫兰整理心神,拉上书包的拉链,叮嘱莫子桉。

    “我知道!妈你别担心!”莫子桉贪婪的舔着手上的奶油,“班里好多同学都去过上海,说那边的楼可高了,游乐场也很大。”

    莫兰伸手将滴在他胸前的奶油试掉,拍拍儿子的头:“跟着叔叔好好玩,带照片回来给妈妈看。”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河面上的水汽晕成一片,苏爸爸提着大大的行李箱,一只手拉着苏绽,苏绽扯着莫子桉的袖口,一大两小,慢慢消失在路口,苏妈妈叮嘱完就打着哈欠关门回去补觉了,莫兰还站在原地,披着一件花衬衫,倚着门框往路口看,除了一片雾气,什么都没有。

    苏绽没出过远门,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莫子桉却有点晕车了,吃了一粒晕车药,一直睡到火车站。

    苏爸爸带着两个孩子多少有点吃力,叮嘱苏绽和莫子桉一定要牵着手,别四处张望被人流冲散,莫子桉紧紧抓着苏绽肉嘟嘟的手,有点害怕又有点欣喜。

    绿皮火车冒着浓烟、呼啸而来,像一条绿色的长龙,苏绽兴奋的乱跳,莫子桉不得不一边抓着她一边好奇的盯着火车看,一节节的车厢在眼前闪过,带起一阵凉风,站台上的人群开始骚动,他紧张的将苏绽的手又抓紧了些。

    路上无聊,苏爸爸带了花生、蚕豆各色零食,莫子桉的包里装着漫画,苏绽难得安静下来,脸贴着莫子桉的手臂,静静的看着着漫画,兴致勃勃的要莫子桉给她讲故事,风从开着的窗户中传进来,驱散了闷热,苏爸爸坐在最外面的椅子上,头靠着椅背补觉,脚向前伸,紧挨着对面的座位,一旦两个孩子跑出去,他立刻就能发现。

    火车到站的时候,车站广场的大钟敲了十二下,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出站坐上出租车,三个人都是一头汗,莫子桉原本穿着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里面还有一件背心,衬衫是妈妈从厂里拿来的,车上的时候本来想脱,但看旁边的人都衣衫整洁,觉得自己穿着背心实在太不雅观,就只能忍着湿哒哒的汗意。

    苏爸爸忙着跟司机说地址砍价,火车站的出租车都不打表,都是一口价,远的地方更是贵的离谱,还好司机的方言跟青堤差不多,勉强认个同乡。

    苏绽穿着一件粉色的花裙子,小脸热的红彤彤,原先扎好的小辫子有些散了,几缕头发粘在额头上,汗津津的发亮,出站的时候还被挤掉了一只鞋,拖拖拉拉走了一路,不闹不哭的很听话。

    价格谈拢,车开起来之后,就有丝丝风从窗外进来,让闷热散去了好些,莫子桉捏了捏自己的衣角,转过身子,将苏绽肉嘟嘟的腿拉上来,将鞋子穿好又放下去。

    苏绽在火车上一直精力旺盛的叽叽喳喳,此刻像是电池耗尽的洋娃娃一样摊在座位上,头歪向一边,明明车里一直有人讲话,外面滴滴答答车流人声不断,她还是自顾自的睡过去了,任凭莫子桉将她的腿拉起又放下,就像在家里睡觉似的,抱着莫子桉的胳膊不放。

    苏爸爸在前排副驾的后视镜里看到,指给司机看,两人笑了笑,又聊起天来,下车的时候,苏爸爸在旅馆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三只雪糕,白冰棍归苏爸爸,苏绽喜欢颜色鲜艳的绿豆雪糕,那只最贵的奶油给了莫子桉。

    苏绽眼巴巴的盯着莫子桉手上的奶油看,一路走一路看,馋的很明显,却仍旧拒绝了莫子桉主动递过来的手,蹬蹬的往前跑着开路。

    天气炎热,到手的雪糕很快开始融化了,滴滴答答的一路,两个孩子手上脸上都沾着白色的奶渍,活像两只小花猫,让旅馆前台的阿姨忍俊不禁,笑着办完登记手续,捏了捏苏绽圆圆的小脸,塞给她一小瓶花露水。

    旅馆是一座二层的老楼,藏在一条离马路不远的老弄堂里,中间的天井绕着一圈房间,沿着木楼梯上去,房间对着天井,窗外是一条窄巷子,可以看见对面人家的屋瓦,彩虹色的窗帘一拉,就遮的严严实实。

    奔波了一上午,三个人都困了,苏绽一沾着枕头就睡过去了,手里还拿着吃完了雪糕木棍,也没来得及抱住莫子桉的手臂,苏爸爸收拾好房间,也在旁边的床上躺下,整个房间很快安静下来,只听见吊扇呼呼转动的声音,床头的电扇也开着,吹动旁边不知名的绿色盆栽叶子,淅淅索索发出轻微的声响。

    莫子桉睡不着,躺在床上盯着飞速转动的吊扇发呆,不知不觉睡眼朦胧,梦里奶油一点点的往下滴、幻化成半空中的云飞起来、变成那只小猫咪的样子,合着耳边苏绽略略粗重的呼吸声,飘飘荡荡的坠入更深的梦里。

    下午苏爸爸先醒来,让两个孩子起床洗脸换衣服,苏绽出门时的两根小辫早已散的不成样子,但苏爸爸粗手粗脚,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女儿细碎的头发整理的像出门时那么整齐服帖,和莫子桉两个人折腾了大半个小时,勉强束成两条还算整齐的马尾,用彩色的橡皮筋扎了几个圈,三个人都松了口气,苏绽很给面子的没有太嫌弃。

    “子桉哥哥,你说小咪会不会想我呀?”男人下手没轻重,皮筋勒的太紧,公交车上,苏绽的小手时不时的拉扯头发想弄得舒服一点,一边拉一边晃莫子桉的手发问。

    小咪就是苏绽抱回家的那只小奶猫,初时还有些认生,几个月过去已经成了苏绽的爱物,常常抱在怀里不撒手,出门之前更是千叮咛万嘱咐妈妈记得给小咪喂食。

    小猫有灵性,知道是莫子桉救了它,常常偎在他脚边睡觉,或者时不时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他的手指,饶是他自诩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会被小咪折服。

    “我们回去找它玩就是了,你看,旋转木马!还有摩天轮!”莫子桉的心思已经被路边的游乐场完全吸引,忙不迭的指给苏绽看。

    苏绽和莫子桉都是第一次见到大型的游乐园,平日里只有青堤小学外面的小广场上的充气堡游乐场,滑梯秋千之类,常常人满为患,还有一处简易的旋转木马,粗麻绳绑着塑料凳,电源一开就咿咿呀呀的转动起来,苏绽是常客。

    再三叮嘱两人听话不要乱跑、免得走丢,苏爸爸带着两个孩子投入密密麻麻的人流中:苏绽像是充满了电的洋娃娃,活力十足,看到什么都要冲上去看;莫子桉稍稍安静一点,也被穿着小丑衣服的人吓的哇哇乱叫。

    两个人身高不够,云霄飞车、大摆锤之类的都不能玩,但旋转木马、卡丁车这些没那么惊险的项目两人都玩了个遍,半空中呼啸而过的尖叫声,舞台上的音乐,笑呵呵的玩偶,两人都开心的蹦蹦跳跳,一天下来,两个人嗓子都哑了,兴奋的满脸通红。

    “爸爸,我们时候再来?”晚上六点,游乐园闭园,苏绽依依不舍的回头看了又看,晃悠着苏爸爸的手臂。

    一串粉红色的气球飘在苏绽和莫子桉中间,细细的塑料线松松的系在苏绽的手腕上,她一跳一跳的往前,扯着莫子桉没办法稳稳当当的走好,三人在人流中被冲散几次,都被人高马大的苏爸爸重新拉到一起。

    一路拥挤着回到旅店,苏绽早在半路上就累的睡着了,此刻脑袋搭在爸爸的肩膀上,口水将蓝色的衬衫湿成透明,莫子桉也困,在公交车上的时候脑袋垂到胸口,被苏爸爸拨到一边靠着,到站的时候自己醒了过来。

    晚上借了旅馆的电话给联系家里,只响了一声就被人接起来,苏妈妈温婉的声音在那头,苏绽一声脆生生的妈妈喊的极为响亮,抱着听筒兴致勃勃的分享今天在游乐场的见闻。

    等到苏绽咿咿呀呀说的倦了,苏爸爸说完了两个孩子的情况,又问了家里,眼看快要挂电话了,莫子桉嘴张了又合,踮着脚觑了觑旅馆老板娘时不时剽过来的眼色,终是没开口说想跟妈妈说说话。

    苏爸爸正要挂电话,苏绽却突然冲着话筒问了一句:“妈妈,莫妈妈在哪里呀?”边说边将莫子桉往放电话的桌子拉的近些,“子桉哥哥想妈妈了!”

    苏绽总追着莫子桉跑,女孩子又天性敏感,就算还小,也总能多体察到一份心思,莫子桉环境使然,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要求什么,苏绽便像代言人似的,替他说出许多他说不出的话来。

    “啊?兰姐她······”苏妈妈的声调突然高了几分,像是受惊了似的,居然磕巴起来,“她······她······”

    莫子桉抱着听筒,一只手揪着短裤边,挺括的布料揉变了形:“嬢嬢,我妈妈呢?”

    那头电流声音突然密集了起来,随后才有声音传过来:“子桉啊,好好在上海玩,你妈妈在厂里加班呢,现在不在家,等她回来我跟她说,好不好?”

    少年细薄的脊背略略挺了挺,原本明亮的眼神黯淡下来,不自主的将电话线搅成一团,情绪低落下来,语间有自以为掩饰很好的委屈:“哦,好!”

    旅馆墙上的挂钟响了十下,苏爸爸连忙挂了电话,带着两个孩子睡觉去了。

    夜已经深了,房间的床帘透光,天虽然已经黑了,却没有像青堤的夜晚一样,黑的如墨一般,什么都看不见,旁边苏绽的呼吸一轻一重,半个脑袋都窝在莫子桉肩膀和脑袋中间,肉乎乎的手搭着他一条胳膊,睡的正香,另一张床上的苏爸爸呼噜时轻时重,莫子桉从梦里惊醒却没有起身,盯着掉了块墙皮的天花板看,床对面是一张漂亮的招贴画,穿着露背红裙的女人,侧着半张脸、唇色眼红,唇间叼着一只细长的香烟,眼神在光影里半隐半现,生动鲜活。

    脑子里突然浮起那日莫兰深夜推开家门的样子,同样的大红唇、微卷的长发、唇角含笑,仿佛遇见了什么再开心不过的事情,快乐的好像要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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