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天色尚阴,看起来似乎会下雨,这会儿太阳却亮了起来,街边行人不多,偶有三两人擦肩而过,行色匆匆或是姿态悠闲。

    街角那幢中式仿古小楼,是当年的小江南餐厅所在,昔日的上海菜餐厅早已换了门楣,成了一家洗浴中心,门口停了不少车,看起来大白天的生意也很好。他记得当年开业时风靡一时,排号的队伍九曲十八弯,姜渝每天都喊着要来吃,喊了好几个月,那阵排队的风潮快过了才拉着莫子桉来吃了一次,他还记得糖醋里脊的酸甜味,跟小时候苏妈妈做的糖醋排骨全然不同,多了些清甜、少了些咸鲜。

    当时不觉得如何,但后来想起,都是怀念。

    两站路并不远,他找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太阳恰好被一片乌云遮住,天色骤暗,小区门口一方小花坛中间一棵数人高的乔木,底下黄色紫色的小花交织在一起,杂乱无序,淡黄色石砖门顶上仍挂着红色条幅,风吹日晒早已不平整,欢度国庆几个大字被割成几片看不完全。

    门口有保安亭,车道的道闸关闭着,这会儿不是出入高峰,秃顶的中年保安抱着只大茶缸在路边花坛沿上坐着晒太阳,几步外就是只胖乎乎脏兮兮的橘猫,在草坪上摊成一块巨大的猫饼,时不时的伸出爪子舔两口。

    边上行人出入有门禁,但似乎是停用的,连续几人出入自若,并没有刷卡的动作,门一直是开着的,莫子桉走近,中年保安支起眼皮懒洋洋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动作,任由他走进去了。

    从H城回来之后,他一直住在杳安巷子黄老太的房子里,依旧像之前那样,跟老钱老赵那些人打些零工,他虽是外来人,但呆了久了,又有黄老太的缘故,也有了自己人的待遇,日常不缺活干、工资也不低。

    工地上的活杂,电工是技术工种,莫子桉又是多面手,泥瓦工看多了也能自己上手,还懂一些工程上的知识,因此在工队颇受欢迎,挣了些钱虽不算太多,但他除了吃饭和必要的工具花钱,其它地方几乎没什么花费,故而也攒了一些钱。

    工地有时候包饭,路边小餐馆的盒饭,10块钱有荤有素,偶尔还有鱼虾之类的海鲜,J城不靠海,但邻市渔业发达,路边时常有小推车叫卖个头小的鱼虾尾货,海贝虾米之类,小的拿来炖汤提鲜,大的做菜,因此路边盒饭吃起来也没那么差。

    这倒勾起他记忆里一些久远的往事,高中毕业那年,苏绽离家出走,他四处打工挣钱找人,一大半时间都在工地上,那会儿他什么都不会,只能做小工,搬砖搬水泥和砂浆,什么脏活累活都得上,还总因为动作慢招人嫌弃。

    他那时太瘦了,白长了个子,胳膊腿都细伶伶的一长条,脆竹竿似的经不起力气、一折就断似的额,工地食堂大油大荤,肥肉米饭馒头一大锅不限量,他一开始完全吃不下,还被一起干活的工友嘲笑娇气吃不得苦、不如去干点别的;后来日晒雨淋、累得狠了,饭碗里打进什么就往嘴里扒什么,顾不上挑剔到底吃了什么。

    为了找苏绽,他不常在一个地方呆,几天换一个地方,没少吃工地盒饭:大点的工地有自己的食堂,阿姨炒的大锅菜有时候挺香,比外面叫的盒饭还强点,有阿姨看他瘦,总会给他多打两块肉,大着嗓子让他多吃点,得知他自己挣学费怜惜之意更浓,再送他一碗绿豆汤。

    暑假打工挣钱的高中生不少,莫子桉在一家砖窑打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同龄的女生,也是刚高考完,自己挣学费,砖窑里,卸砖运土扛包都是体力活,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生,数量和速度都不比男生差多少,女生为人内向,吃饭时总是一个人在边上、从不跟人扎堆,闷头干活也不闲聊,砖窑工钱计件的,像他们这样的零工都是干的多拿的多,不像正式工有底薪。

    那女生总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粗糙外套,从头到脚都包的紧紧的看不清脸,半天活下来也是灰头土脸,吃饭的时候才随便掬一把水擦脸,露出一张清瘦粗糙的面孔。

    莫子桉有时候跟她搭伴干活,脚软手滑的时候也帮过几次忙,干活的时候不多话,但配合还算默契,两人年龄相仿又都是准大学生,休息的时间偶尔也聊天。

    暴雨的午后,稀里哗啦搅碎了院子里的泥地,外面湿滑的无处下脚,没法干活,工人们都聚在雨棚下休息聊天,按照往日的经验,这种阵雨很快就会停。

    那女生随身带着本英语单词书,很小的口袋本,封面还很新,休息的时候就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翻看,不管环境多吵,她都两耳不闻窗外事,十分专注。

    莫子桉偶尔会想,苏绽要是像她这样好学上进就好了,这种老父亲一样的心态,就像对孩子抱有不切实际希望的父母。

    那天的雨超乎寻常的下了很久,而且一直很大,有一阵还落了冰雹,那砖窑本就荒僻,临近村落也不近,他们都被困在砖窑,百无聊赖之下,两人说了挺久的话。

    因为是陌生人,而且以后大概率不会再见面,反而对彼此说了不少:从印度腔的英语听力到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从同病相怜的单亲家庭倒无可依靠的生活环境,从第一志愿到最终录取的落差,从助学贷款到生活费的积攒,他们相信自己努力就会改变,尽管现在辛苦但未来充满希望。

    如今他已经想不起那女生的面容,却仍记得她那双黑亮的眼睛,尽管眼角沾着黑灰、头发也乱蓬蓬的,可那双看似普通的眼睛里,盛放着炎夏的烈日,在夏蝉歇斯底里的鸣叫中,平静着涌动,映照着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那种期许支撑着他走过许多年,甚至将这种期许部分寄托在苏绽身上,希望苏绽能长大、能懂事、能上进,希望她永远像小时候那样单纯依赖又希望她能独立坚强。

    工地和黄老太家两点一线,累了睡觉、醒了干活,日子一天天过,似乎跟二监没什么不同,偶尔和工友喝酒吃烧烤,听他们大声谈笑玩闹,抱怨家里的难管婆娘崽子、总输钱的牌局,喝多了吹牛皮吵架、一言不合争的脸红脖子粗,第二天一身酒气上工被工头骂。

    他跟着抽他们呛人的烟、喝十几块一大壶的劣质白酒,一口下去,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醉了被人送回家,随便在地上或者沙发上睡一夜。

    人如果能一直睡着也很好,白天黑夜都一样漫长,但总会有醒来的那一刻。

    他知道苏绽会找她,也知道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对苏绽避而不见,以苏绽的性子,不找到他是不会罢休的。

    二监的后两年,他极少接受探视,苏绽每月都写信给他,里头每月收到的信和探视很多时候也成为犯人之间互相攀比的一项,若是谁一直没信件也没人探视,基本就成了食物链底层,这意味着他被人放弃、被人遗忘,毫无依仗。

    那些信他都收着,并没有一一看过,出狱时都处理掉,消失在往昔岁月里。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座大楼,在平地而起之前,必须先有稳固的地基,让大楼能逐层加高、又永远扎根在地上,不至于坍塌,人与人的羁绊构成防护网,安全感是构建地基的砖石,这份安全感即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是身有栖处、心有所安,是一日三餐、风雨不破、内心安定。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好友亲朋、仇敌旧怨,固然有许多时刻希望那些势利眼的亲戚、冷漠聒噪的邻居、毫无界限感的朋友原地消失,但若是彻底失去了这些彼此勾连的关系,那种无所牵绊的自由就变成了冷清孤独,让整个人都变成无人知晓无人关注的透明人。

    人心复杂,所欲所求这一刻上一刻都可能不同,渴望被关注又想要被忽略,很多时候人都在这样两极的状态里摇摆:半夜醒来的时候身边总是空荡荡、新买的智能手机永里存不下一个关系密切的人、跟所有人的对话都是寥寥几句,若是有一天生了病或者在家里出了事,可能要到很久才会被人发现。

    睡不着的时候,他睁着眼睛对着窗外黑沉的夜色,陷入自我构建的无边深渊:

    如果自己悄悄死在家里,被社区的人发现,上了社会新闻,也许只是报纸的一个边角,但还是会被人看到。

    刑满出狱、年纪轻轻、零工维生、无亲无故,死在一间不属于他的破房子里,寥寥数行字勾勒出他短暂凄惨的一生,令观者唏嘘几句,又很快遗忘。

    那些不认识的人收殓他、安葬他,或许还会为他找一处墓地,刻上他的名字,清明冬至扫墓时,他冷冷清清的坟前,只能蹭到其它人的香火。

    这应该是人最不体面的一种离开方式。

    黑夜会模糊人的感官、将心里的情绪无限放大,小狗变成野兽,轻响变作轰鸣,百日里无伤大雅的伤春悲秋,在夜里就变得抓心挠肺。

    他一遍一遍的想,焦虑茫然一层层的叠上去,变成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垮了他自我构建的以为无坚不摧的墙,他以为他不需要别人了,尤其不需要苏绽。

    这世上,如果还有谁会在乎他、将他摆在生命中重要的位置,只有苏绽了。

    所谓重要、所谓唯一,并不单是电影里的故事。

    大学城那会儿只有一家电影院,电影票四十块朝上,一般都是约会专用,他没进电影院看过电影,甚至连电影都没看过几部,姜渝那会儿选修过一门电影艺术欣赏,说那就是一门睡觉的课,老师放一部电影,分两节课放完,学期末的时候交一篇论文就可以交差,很好混,而且那间教室的投影设备特别好,幕布又大又清晰,窗帘一拉,几乎可以媲美电影院,堪称校园放松休闲恋爱绝选。

    在他这样孜孜不倦的安利之下,莫子桉后来也选了那门课,屏幕亮起教室暗下去、窗帘拉开阳光照进来,让人暂时忘记现实。

    杳安巷子当然没有电影院,只有一家小录像厅,光线昏暗、空间逼仄,黑沉沉的棉布帘放下,看电影的人分辨不清彼此的面孔,15块门票钱,下午场和深夜场几乎免费。

    片单丰富而诡异,90年代的香港警匪片、风月片,国外的西部动作片,国内外的文艺片,还有刚下映的青春片,无所不包,当天看什么,全凭运气。

    录像厅离黄老太家很近,只隔一个街角,莫子桉睡不着又躺不住的时候就会去那里打发时间,荧幕光照的人面色发白、时大时小的音响拉扯人的耳廓,旁边的人都隔得很远,有时候能听见轻微平稳的呼吸声,好像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更有利于睡意的酝酿。

    深夜不回家的人,大概总是有故事,但这种故事放在自己心里深沉厚重,说给别人听就显得幼稚矫情,会在录像厅过夜的人,不单是为了求一夜可遮蔽的屋顶、或是一杯免费的热茶、或是一个多小时的吵闹曲折。

    “我的人生是一栋只能建造一次的楼房,我必须让它精确无比,不能有一厘米差池。”

    面带苦涩的男生对旁边的女生这样说,凝眉敛目间,他好像咽下了人生里所有的清贫、无奈、自卑和挣扎。

    太苦了,莫子桉心想,他大睁着眼睛看着屏幕上昏暗拥挤的大教室、简陋杂乱的公共洗衣房,某个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J大,或许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也会这样倔强心酸的对喜欢的女生说这样的话,一意孤行、撞到头破血流。

    他不必这样孤绝,他和苏绽,他们人生的楼房早在十几岁开始的时候就全数坍塌,之后他们每往前走一步,都是试图废墟重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是彼此的地基、也是彼此的安全网。

    人的诸多思虑、犹豫很多时候都只是需要一个冲破的点,一旦过了那个点,那种抗拒就会快速退让,让人愈发急切的往前冲。

    莫子桉就是这样,一旦他想通了这个点,和苏绽见面的念头就愈发强烈,每天都烈火似的焦灼,逼着他给苏绽发了消息。

    那一刻他发现,那年苏绽青春期叛逆的那一次出走,如今苏绽找不到他,他们两人的关系在某个时间点开始颠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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