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有些话真的会沉重到挤压人的舌根,刺痛地缝合人的双唇。

    家入硝子想放弃。

    她和希坐在三楼的咖啡厅窗边,两人各点了一份蛋糕和咖啡,周边几桌妆容精致的女性正低声谈笑,用拿着小铁叉的手遮住上扬的嘴角。

    她们在谈论什么?甜点、银座、丈夫、养马。

    她准备对希说什么?

    硝子咽下一口苦涩的咖啡。

    希吃着蛋糕,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购物清单上,计划着一会先从几楼开始买起。

    “硝子同学!”她的眼睛里有对未来校园生活的期待,“要不我买一个胶囊咖啡机放在宿舍吧,这样我们可以早上一起拿着咖啡出门,不用去自动贩卖机买速溶罐装……”

    硝子没有出声。

    “啊,我这份提拉米苏还挺好吃的,不算很甜,你要不要试试看?”

    印着精美花边的蛋糕碟被推到她眼前,蛋糕没吃过的弧形一端朝向硝子。她拿起自己的叉子挖了一角,巧克力粉的香气和咖啡的余味在口腔中融合,苦后回甘。

    家入硝子不是没有朋友。

    庵歌姬是非常乐于照顾晚辈的学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主动加了她的邮箱,时常分享她在京都校的趣事和出任务的经历,每次回东京都会约硝子一起出门。

    硝子将歌姬学姐视作人际交往的模板,模仿她的言行,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归纳能力,至少在大部分场合都能表现得像个普通的高中女生,而不是从小就被隔离豢养的医疗童工。她很快学会了讲笑话、吐槽、祝贺、给幼稚的男高中生吵架当裁判——这都多亏了庵歌姬学姐的示范和反向示范,还有两位同期和班主任老师做她的社交试验对象。

    但这种「理性伪装的共情」始终不是真正的情感共鸣。

    硝子曾经设想过这种场景:如果某天五条或者夏油,甚至是歌姬突然提出和她绝交,她会主动挽留吗?尽管这几位是她人生中仅有的朋友,但家入硝子发现自己内心的答案仍然是「不」。

    因为挽留意味着主动交流,主动交流意味着她陷入了被动,有暴露真实情感的可能性。一旦被友人发现她并不存在「真实情感」这种东西,挽留失败才是大概率事件,在原地告别是对双方都更体面的结局。

    而现在,她连对朋友都无法袒露的自我,却要亲手解剖给刚认识的希看——这真的比她一开始预计的要难得多的多,直到一整杯咖啡见底,她也没能开口说出任何有意义的字眼。

    ……这样是不行的,硝子捏紧手中的叉子,是和手术刀相似的熟悉触感。

    或许以后她会麻木,但至少现在,她不想再看到另一个人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只是身为有利用价值的天与咒缚,就被高层扔进咒术师的残酷战场。希不是夏油,她没有想保护所有非术师的宏愿,甚至连怎么用自己的能力都说不清楚,只是一个不幸的幸运儿。

    所以,家入医生,没时间再挣扎了。

    硝子将蛋糕叉放下,看着希的嘴唇:“我……”

    说啊。说出连自己都无法认可的,扭曲的过去。

    “……新生指导里写的不是咒术界的全部,我也不是官方宣传的那种无私拯救者。”她停顿了一会,压抑掏出烟盒的冲动,“一开始,我以为救人能让自己过得更好,所以按他们说的去救人。”

    她的呼吸有些不平稳。

    “这不过是他们控制的手段之一,用正义包装利益。如果你被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术骗了,就会像我一样……”

    一直困在他们的网里,沦为帮凶。

    “硝子同学,”希笑着打断她越来越微弱的话语,轻轻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浓密的睫毛让垂下眼睛的她更像美丽的人偶,“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

    希的父母来自两个国家。她在母亲的祖国出生长大,但母亲是名职业女性,一年到头都在外地的工程项目上。希从小就独自生活,公立学校放学后便去托管班一直上到六点,然后钟点阿姨会来接她回家,晚饭后再离开。

    小学生写作文总是离不开父母与家庭,所以希最害怕上语文课。每次听到同学们满怀感情地朗读自己和爸妈的温馨故事,她只能惶恐地用想象力仿写类似的剧情。

    会被其他同学发现吗?……应该不会吧?

    妈妈是爱她的,在工作没那么忙的时候,她会坐在书房看希攒下了好几个月的满分试卷和读书笔记。爸爸大概也是爱她的,三天两头会打越洋电话问候她的学习情况,但这远远比不上他对妈妈的爱,或者说狂热崇拜,她这个完全没能继承到妈妈杰出天赋的女儿只是个次选——父母的爱不是无条件的,早早认识到这点的希,愿意付出全部努力,成为一个值得被爱的孩子。

    随着年岁渐长,付出的努力开始见到成效,虽然是以改造自我的方式。希在面对父母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平静,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因为母亲的赞扬或父亲的怨念而患得患失了。

    然而,少女青涩的伪装,有些时候是骗不过自己的。

    朋友们话语中不经意流露的、心安理得的幸福也能刺痛她脆弱的自尊。

    她要很努力才能被爱这件事,一旦说出来,显得多么狼狈啊。

    而且——她无法忽略这种可能性——是不是被其他人知道的话,父母就会对她更失望了呢?

    “但是,在见到硝子同学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狭隘。”希说道,“不管错的是谁,都不是不得不努力的那个人。”

    *

    家入硝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对她来说,父母更像挂在天边的北极星,而不是实实在在的两个人类。但是——但是对于希要说的话,潜意识走在了理智的前面,她听到自己的心率开始不规则地加速。

    “虽然我并不清楚硝子同学的经历,没有资格评价你,但是……”希专注地望着硝子颤抖的睫毛和泪痣,“我真的觉得你很美。努力让自己活下去的硝子同学,被黑暗裹挟灵魂却依旧干净的硝子同学,即使自己痛苦也在治愈他人的硝子同学,在我眼里就像挣扎着破茧的蝴蝶一样闪闪发光。”

    她轻轻握住硝子冰凉的手:“如果以前的我能和朋友说出来,或许她们根本不会嘲笑我,而是欣赏我的努力呢?就像我被硝子同学的坚强所鼓舞一样。”

    硝子感受到体内的咒力在流动,是自然的、温暖的治愈感。

    一只小小的白色闪蝶不知从何处飞来,停留在两人重叠的手上,扇动着薄薄的翅膀。

    “但是……我已经没办法知道答案了。”希的笑容中有一丝缺憾,“在觉醒了咒术师的能力……用你们的话说,应该是天与咒缚之后,我就没办法再回去啦。虽然记忆和认知都出现了一些错乱,但这点是我很确定的。”

    迟发性术式觉醒……不,迟发性天与咒缚带来的脑区紊乱,同时高度疑似立下了「必须成为咒术师」的束缚,家入医生的大脑自动对患者病情作出了诊断。

    她必须……继续思考点什么,但大脑不受控制,回到被强烈的情感所震撼的一片空白。

    原来家入硝子的故事,不是她自己以为的前车之鉴,而是破茧成蝶的童话。

    是一个柔软的灵魂,隔着孤独去触碰她。

    “啊,对不起,我跑题了。”希的另一只手将蝴蝶引起,让它停留在自己的头发上,“我的意思是,硝子同学,谢谢你让我从另一个角度看清楚,用尽全力才能争取到别人轻松拥有的东西不是值得羞耻的事,更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已经很坚强啦。虽然……和你相比,我还差得很远……”

    “所以,”她脸颊微微泛红,眼中碎光比耳边蝴蝶更加闪亮,“硝子同学会觉得我……”

    *

    家入硝子完全忘记自己后来回答了什么,总之场面应该看上去很滑稽。过来结账的女侍应生问了她两遍不知道什么问题,而她像傻子一样呆愣愣地坐在位置上,看着希向对方连连摇手,解释甜品的味道很好。

    但家入硝子有些奇异地享受这种罕见的、大脑因情绪而短路的感觉。

    希似乎没有对她的心不在焉感到奇怪,照常地按计划购物。

    她的理智是在和希逛到家居部的时候回笼的,大大小小的豪华钟表上,指针划出的6点15分像触发了家入硝子的Reset定时,将她从童话的温馨中拉回现实。

    “你真的决定要留在高专吗?”她问正在挑选床品的希,“一般学生毕业后可能有其他就业选择,但像我们这种红色档案的人是没有第二条路的。”

    她严肃慎重的语气让希一愣:“欸?硝子同学……”

    “回忆你的束缚是怎么立下的,如果只是和自己的约定,我也许有办法帮你绕过部分限制。”家入硝子说,“你还是可以过原本的生活,回到父母和从前的朋友身边。”

    希依言回想,没多久就笑着摇头:“我感觉,是同时和自己、也和别人约定的呢。但我是自愿的,否则现在肯定有很生气的感觉吧。我的内心很笃定地认可这个承诺,希望自己能完成。”

    “……是「必须成为咒术师」,还是「必须服从总监部」?”

    “这个……”希突然有些扭捏,“好像和这两个都没关系?大概是……「要让东京咒术高专成为咒术界最好的学校」……之类的?”

    家入硝子:……

    虽然听起来很像个玩笑,但说不定优等生真的就吃这一套呢?

    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下,如果只是这个束缚,高层应该没办法对她造成太大影响。毕竟这一届东京高专的师生都是护短的刺头,不会对同期的困难袖手旁观。

    “说起来,我想请教硝子同学,”希也对自己的状态很在意,“天与咒缚觉醒的副作用一般需要怎么治疗呢?和咒术师觉醒术式是一样的吗?”

    “首先要明确你的「副作用」症状是心理性还是病理性的。”家入硝子说,“20世纪以前,极端情绪化、反社会性、成瘾症都会被认为是术式觉醒的副作用,被咒术师渲染为「哀之美」的一种,是鸡狗一般的民众不会拥有的高级情感,就像他们的术式一样高贵。但随着近现代心理学的不断发展,这些在一般人身上也高频发作的心理病症,渐渐不被咒术师视为「咒术的代价」。”

    硝子的脸上带着嘲讽,希猜她是在嘲笑部分咒术师嫌弃心理疾病的定义失去了物哀的格调。

    “当代咒术界官方的口径是「咒力来源于负面情感」,将所有副作用归因于咒术师需要调动咒力,而非生得术式。按照这个理论,你的天与咒缚和咒力相关,和一般咒术师的副作用相同也是有可能的。但咒术师通常在4-6岁觉醒术式,超过这个年龄会被认定为迟发性术式觉醒,可能出现病理性的脑区紊乱,有点类似被咒物受肉的人类……咳,这种案例相对罕见,天与咒缚的相关资料更少,我需要去找辅助监督调取更多资料,才能对你进行下一步的诊断。”

    希消化着硝子给出的大量信息,点点头:“谢谢你,硝子同学。”

    “不能对官方抱有太大希望,”硝子看着希,“现在官方咒术师都奔波于祓除咒灵,不像过去那样由贵族豢养,没什么做学术研究的时间,所以这个体系的理论已经近百年没有更新了。”

    “……”这倒是希没想过的展开,“那硝子同学的建议是?”

    “在应对术式副作用上,你可以问问五条,他们家族有长期进行的研究记录。但别听他拍脑袋给的任何建议,那些基本上都只适用于他自己,比如什么连续吃三十个大福再睡四十八个小时。”

    两人走去收银台结账,希已经开始习惯路过的成年人看她们像看中二病一样的诡异眼神,家入硝子则是完全不在意。

    希拿出口袋里的黑卡刷过POS机,然后利索地在小票上签字,服务员恭敬接过后,热情地提出让她的同事替两位客人将商品都送到停车场。

    *

    加茂纱织在6点25分到达百货公司的停车场,找了个靠近上落客区域的车位停车。她在驾驶席上回忆刚刚的激烈口角,长舒一口气:驻留高专似乎是最好的结果,既能留在东京,也不用卷进「窗」越来越激烈的职场内斗中,她其实不想回京都……

    手机嗡嗡振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时间,按下蓝牙耳机:“您好?哎哎,家入君和希君这么快就结束购物了吗?好的……好的,那我在B2的A区5号等两位。”

    她翻下遮阳板,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发型和妆容,准备迎接年轻的咒术师们。忽然,一阵熟悉的心悸让她的手指僵在唇边,全身汗毛竖起。

    ——这附近有咒灵,而且目标是她。

    加茂纱织用另一只手悄悄翻开手机,明明刚刚才通完话,现在屏幕的右上角却没有任何信号。

    ……更糟糕的消息,这只咒灵拥有结界。

    她不动声色地借着镜子看向车的后侧,窗外一片漆黑。

    这似乎是个死局。

    加茂纱织没有继承家传术式,咒力也不强,不像一些辅助监督那样有突发情况下处理咒灵的能力。

    怎么办?她想起还没来的两个高中生,她们也不具备强力的攻击术式,现在怎么样了?家入应该能意识到不对,立刻请求援助吧?

    只要她们没踏进结界……只要这个咒灵的结界不大……那就还有获救的机会。

    “加茂监督,让你久等了。”

    希亲切的声音和轿车后门被打开的声音一同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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