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24小时。
倫子睁开眼，正前方是沐浴在清晨阳光下的红白色地标建筑。
她在距离东京晴空塔大约500米的一座写字楼内，本应是最繁忙的早高峰时段，整洁的办公室里却空无一人，空荡的大街上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身后的机器响起滴滴声，一只扁平的丑陋咒灵从传真机里被“打印”出来。
“不是才下班吗……上班……又该上班了……”
倫子抬手结印，一道尖锐的空间波动射出，咒灵被撕成碎片飘落一地。
老式传真机再次咔咔作响，这次打印出来的是一张白纸。
倫子拿起纸张，一边等待文字显形，一边跑向电梯间。
「欢迎来到东京第一结界，请签收您的新人见面礼：第一波咒灵潮」
电梯门正好打开，等待已久的疯狂咒灵涌动着向她袭来。
*
倒计时23小时35分钟。
突出重围的倫子在六本木一丁目的街区间奔跑，眼前是玩家唯一能调用的积分排行面板。
好消息，所有人都还是0分，说明祓除咒灵不计入积分，那么六眼就无法凭借着单边打野一骑绝尘。
坏消息，己方阵营的五人中，倫子和禅院甚佐的头像是彩色的，而其他三人则是灰色的，两个结界的阵型分配一目了然。
倫子的嘴角却忍不住扬起。
面板上的另外两个彩色头像，是一群黑栗色头发的学生里最显眼的紫发和白发。
四人结界，她想要的男女主角竟然都在场，这是五条倫子绝对不容许自己错过的天赐良机。
*
倒计时21小时30分钟。
第一波咒灵潮结束，咒灵们像丧尸片里见了阳光就掉线的僵尸一样停下了攻击。
倫子微喘着气走入新宿街边的高档家居店，径直躺倒在店面正中央的豪华大床上，制服裙下摆脏污的血渍弄脏了真丝的被面，往常精致高洁的五条家大小姐却浑然不觉。谢天谢地，这个结界里没有人，水电商品倒还是依旧存在，仿佛是为了迎接神明入住，所有居民一夜之间什么也没带，孤身徒步离开了城市。
即使来东京的次数并不算多，倫子也清楚这个结界城市的布局和现实完全一致。她特地去了皇居，就是为了确认天元大人布置的御前结界是否存在，如果结界还在的话，里面可以算是躲避咒灵潮的最大安全区——那么没有同伴的希最有可能会在这里。
出乎意料的是，结界的确曾经存在过，但现在只剩余覆盖几平方公里的咒力残秽了。倫子沿着残秽的痕迹走到武道馆附近的河岸边，这里曾经有无数道细小的咒力如蚁群啃噬，在巨大的结界上硬生生咬出了一个缺口，然后这个被所有咒术师公认为咒术界巅峰的防御结界，分崩离析于一道手指大小的裂缝。
只能是希做的。
但为什么？她明明可以在结界里苟到五条悟找到她——倫子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不在那里多做停留——何必把保护自己的屏障打碎？
从这两个半小时的战斗来看，咒灵潮应该是对他们这几个玩家进行定向猎捕的，不管她躲在多偏僻的角落，甚至是医院停尸间这样的密闭空间，依然有新的咒灵不断出现。如果没和六眼汇合，无咒力的希在失去结界保护之后，怎么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激烈持久战中生存下来？
即使不考虑希的动机，更令倫子无法理解的是，希究竟是怎么做到将千万只咒灵的攻击汇集到一个点上。
除非，除非那个过于荒谬而一开始就被她排除的假想，是真的……
倫子从床上猛地弹起，眼神发亮。
“她果然可以吸收咒灵的咒力。”
*
倒计时19小时。
在涩谷街边的甜品店窗边，倫子进食时也仍然保持着警戒，桌面上是两个牛角包和她从来没喝过的罐装黑咖啡。
过去的两个半小时里，她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城市中走走停停了近十公里，没有遇见和她同在中心区的希，登上大楼顶部也无法看见这个「东京第一结界」的边界，只有大大小小的咒灵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如同百鬼日行。
倫子再次打开积分排行，没有变化，所有人都是0分。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必须尽快找到希，先下手为强。
她皱着眉咽下面包，准备离开这里。
随着一声尖叫，收银台音响播放的莫扎特突然变为刺耳的乱弹杂音，而叫声也变为被捂住嘴的呜咽声。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混乱中轻轻低语：
「小姐，需要陪伴吗？第二波咒灵潮正在寻找寂寞的你。」
窗外游魂般的咒灵再次抽搐着癫狂起来，三两下撞碎了甜品店的玻璃。
*
倒计时14小时25分钟。
夕阳已沉，夜色笼罩了大半天幕，只剩西边天际线还有最后三分冷淡的霞光。
连续四个半小时的作战让五条倫子的咒力接近枯竭，即使是以她当得上御三家天才的、16岁一级咒术师的实力，也无法再这样高强度消耗下去。
她坐在大寺内高悬的巨大梵钟下，用这个已经是保护文物的法器来放大无下限咒术的攻击范围。嘹亮的钟声响彻大寺高门，将源源不断的咒灵阻隔震碎，也是自爆式的位置通告。
一只二级咒灵突破了钟声的屏障，张开大嘴，成百上千颗密密麻麻的细小尖齿向倫子扑面而来。她俯身翻滚到铜钟后，将所剩无几的咒力附在掌上，堪堪用无下限停住咒灵的冲势，再一脚将它踢进上方的钟内，打出一发小型冲击波，再次响起的钟声将咒灵化为尘埃。
汗水划过倫子因晕眩而颤抖的睫毛。
……原本是打算伪装成被咒灵追杀的样子假意与希联手，这第二轮的咒灵潮还不结束，只怕连假戏真做的机会都没有，她马上就要被咒灵吞噬了。
在□□和精神同时接近极限的时候，被命运戏弄的不甘心让倫子的理智摇摇欲坠。
这个该死的结界，是在刻意将所有人往不同方向赶吗？
在进入结界后九个半小时都未和其他人相遇，这根本无法用巧合来解释——即使是海量的咒灵模糊了对咒力的感知，大规模战斗的动静就是空无一人的城市里最显眼的信号弹。可是，除了破碎的御前结界，再也没有任何其他人出现过的迹象，只有没完没了的咒灵、咒灵、咒灵。
整个京都近五十年出现的咒灵加起来都没有这个结界里多！就算把校长扔进来，老骨头也未必能撑过24个小时！
倫子在心里狠狠咒骂，强迫自己睁眼看向右边，面板上依旧是清一色的0分。
她不能接受！
难道自己只是个幌子，这才是高层真正的计划吗？不、不可能，高层是为了实行当初的计划才专门同意让她入学京都高专的，如果早就安排好交流会是这种结界逃亡的形式，随便换一个炮灰来都可以，根本不需要五条倫子。
交流会……逃亡结界……咒灵……薨星宫本殿……是、是天元大人！
她如遭雷击，跌坐在地。
可是，可是总监部明明应该是最忠于天元大人的……为什么大人要临时改变计划？是对总监部早有不满吗，还是连天元大人也对六眼另有所图……
今天到底一场是针对谁的骗局。
倫子忽然全身汗毛直竖。
身后有咒灵袭击，但她不断颤抖的双手甚至无法完成结印的动作。
“五条同学，辛苦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拭去了上面的湿意。
精疲力竭的倫子晕了过去。
*
其实五条倫子并不是「倫子」，而是「リンコ」。
五条倫，这是五条家嫡子为自己即将降生的新生儿所起之名。距离五条家的上一位六眼家主已经过去了近四百年。天元大人在总监部成立伊始的预言，是对咒术界的昭告——新的「六眼」，就在这百年中，会再度降临在五条家。
倫子父亲背负着这样的期待出生，但并没有成为命运之子。除了当时的五条家主，即倫子的爷爷，其他族人并没有太多想法——总监部成立伊始，咒术界出现了新的权力真空，数百年来被御三家嫡系牢牢把握在手中的权力如同落入锦鲤池中的鱼饵，惹得无数咒术师醉心争抢，无人在意不属于他们的家主之位。
而拥有众多庶兄弟的倫子父亲则学习了他父亲的做法，将一切幻想都寄托在后代上：自己这一代没有六眼，那么总该轮到他的孩子了吧？他与一名貌美的五条家旁支结为夫妻，同时还有着大量的非婚生子。当然，嫡子总是最有可能继承家族术式和特殊体质的，这不符合遗传学规律，也纵容了血脉崇拜的陋习，但咒术的世界就是这样。
念力与束缚是力量，更是诅咒。
相似的噩耗再度降临。倫子的父亲不是命运之子，他的愿望理所当然地落空了。
五条倫，他心中的六眼之名，一个不能成为家族光荣的普通女儿已经不配使用了。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下，父亲不耐烦地在纸上写了几笔：“那就叫「リン」吧。”
在崇尚古礼的咒术界御三家，连庶子和私生子的的名字也是汉字。倫子的母亲心知这是丈夫的暴言，即使不是六眼，五条家的嫡长女也不能顶着这样的名字，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她是家族的弃子。
“倫子。我苦命的倫子。”
母亲抱着她的襁褓流泪，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他们没想到，彻底击碎倫子父亲幻梦的并非倫子，而是真正的，「六眼」。
堂弟出生在一个冬日下午，倫子尚在婴儿床中呼呼大睡，母亲为她冲泡奶粉，却在家中仆从低声禀报的时候失手将热水撒了一身。想来在外鬼混的父亲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只会更加失态吧。
五条澄人，他的众多庶弟之一，什么也没做就成为了最终的赢家。
「六眼」必须是五条家家主，这是据传由老祖宗菅原道真传下的家规。倫子倒不觉得这些族人真心服从这种既不实用也没意义的家规，纯粹是因为一个襁褓婴儿比一个掌握大权近50年的老头做家主，下面的人能舒服得多。
但老爷子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亲自为「六眼」取名为「五条悟」、怒斥不成器的嫡子立刻回家带孩子、将家主之位“禅让”给五条悟，做完这些事的第二天，他便以“家主事务繁忙，不可一日无人决断”为由，让新手父亲五条澄人作为五条家代行家主掌管一族事务。
五条澄人不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庶子，在五条家也是性格软和的边缘人物，他有什么能耐让整个家族的咒术师听话？真的靠他出生两天的儿子吗？
老爷子将他拿捏在手中，很是继续舒服地掌权了几年，顺带连倫子父亲也依然保持着趾高气昂的嫡子派头，直到五条悟掌握了寻常族人需要花数十年去领悟学习的无下限术式「苍」。
那年他五岁，倫子六岁，还在学习使用「无下限」的时候怎么对抗反作用力，以及“反作用力”的物理概念。
对于五条悟的成长，老爷子很欣慰，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在除夕吃年糕的时候噎到了，当场中风后引发半身不遂，只能在豪华的单人病房中度过余生，但在有生之年能见到六眼带领五条家重回御三家之首，想来他老人家虽死亦无悔了。
倫子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五条澄人在新春宴上说出这段话时脸上挂着的随和微笑，主殿内明明凝滞却假作喜庆的空气，父亲满是青筋和酒气的手，母亲的沉默，以及坐在最高位上五条悟手里那本《周刊少年》新年合刊的彩色封面。①
这是倫子对「权力」的最初定义。
权力。倫子想要，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想要。
勤奋、自律、强大、公正、高雅、美丽，五条家的前嫡长女比随心所欲的六眼更符合人们心中对家主的定义，那是倫子十年如一日、苦心孤诣维持的完美形象，连曾经将她视为人生耻辱的父亲，也不得不慢慢接受，这个女儿已经是御三家所追求的道德标准的化身。
倫子小姐什么都很好，只可惜不是六眼。大家私下都这样说。
但倫子的内心深处并不信仰这些道德，也不像很多人在背后偷偷嘲讽的那样因为自己不是六眼而自怨自艾。五条悟或许会成为当世最强，可他能因此掌握咒术界的至高权力吗？如果没有澄人叔父，他甚至连五条家都无法完全掌控。
咒术师时而追求实力，时而追求权力，在两者间摇摆不定。在权力的忠实信徒倫子看来，这些人过时的脑子和咒灵也没什么两样。她在家学上课时，曾经读过诅咒之王两面宿傩的传说——凭借一己之力，平安京的当权者也要为之低头，任他肆意食人不敢言。但两面宿傩最后也不过是被封印的特级咒物，藤原家的统治却延续了千年。
或许五条悟比两面宿傩还要强大，京都也同样不再是平安京了。千年后的咒术师在咒力上远远不如以前，但在驯养人类和玩弄人心上，人总是在进化，从未退步。
所以五条悟是一个没有权力欲的小孩。
他有与生俱来的强大，也有随心所欲的性格。与他一同长大的倫子甚至比一般人更清楚，他没有世俗意义的道德观，没有需要奋斗的理想，没有恋慕依赖的对象，因此权力无法给五条悟带来任何隽永的意义或持续的快乐。
这不仅仅是源于「六眼」的俯瞰众生的抽离感，更多的是五条家和他的父亲五条澄人博弈后的最终后果。
很经典的囚徒困境，倫子在学习这个理论的时候就忍不住代入，然后发笑。五条澄人不信任五条家不利用他的儿子追逐御三家之首，五条家不信任五条澄人不利用他的儿子夺取其他族人的利益，没有一方愿意将五条悟培养成正常的性格，只能共同将他供上神龛，做一尊无慈悲的佛像。
「六眼神子」，有不知情的人在远远见过五条悟之后传出了这样的称呼。但倫子的逻辑和文学都学得很好，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
神子是神的孩子，受神宠爱。
五条悟受谁宠爱？谁也没有。他只是在冰冷的神座上枯坐的人造神而已。
不在乎人间权力的神明，他多美啊，哪个王不愿意成为他的眷属，用他的名号征服天下呢？
倫子原本认为五条悟会是她攫取五条家大权的最佳合作人，直到今年的新年家会上，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年轻的家主突然说：“好无聊，我要去上学。”
众人还以为是六眼家主嫌弃家里的同辈实力太差，不乏好事者起哄去禅院家或加茂家拜访，顺便让家主指点指点他们的咒术师。
“五条、禅院、加茂，”五条悟的声音听起来像小孩在数地面上有几只蚂蚁，有种跨物种的残忍无情，“你们的世界就这么一丁点大。”
他当场离开了。
倫子还以为是他《周刊少年》看了十年之后，终于被热血少年漫洗脑了，想度过一个“无悔的青春”。那天晚上，一贯意志坚定的倫子没睡好觉，害怕自己看好的最佳合作人还是忍受不了独自为神的孤独，疯了。
那五条悟疯了吗？看上去应该没有。
他兴冲冲地去了东京，然后再也没回过京都。
五条家的族人发现，家主不在之后，代行家主的威慑手段有一半都用不出来了。他们暗地里活跃地勾连起来，甚至在倫子的有意推动下，不少人提出了正统嫡系的一级咒术师五条倫子比五条澄人更有资格做代行家主。
禅院和加茂家的小辈也很开心，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走了，他们的评价标准终于回落到正常的水平。
禅院和加茂家的当权者也很开心，五条家不再像过去十年那样泼水难进，涌动的暗流让这个隐隐已居三家之首的家族多出了可以窥探的漏洞。
所有人都很满意，只有五条澄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但他没有办法拒绝自己亏欠的孩子。
倫子也意识到，看上去烈火烹油、炙手可热的权力，其下的基础可能不堪一击。她的目光开始跳出五条家，向更高的地方延伸。
在一次神社活动时，她装作与京都府立咒术高专的乐岩寺校长巧遇，并邀请老人到雅间与她手谈一局。
线香缓缓燃烧的轻烟下，二人落座，窗外的樱花开得正盛。
倫子执黑子先行，开局便将第一枚棋点在天元处。②
乐岩寺不动声色地将白棋放在一角。
二人不语，一直下到中期，棋盘上仍是两分相持的局势。
倫子将一枚黑子下到完全无用的空处。
“乐岩寺校长，请问贵校是否还招收转学生呢？”
老头子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落子。
“你想在学校里学到什么？”
“如何变强。”
“哦？那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请教家中长辈呢？五条家家学渊源，倫子小姐亦是京都年轻一代闻名的天才咒术师，我校只怕师资有限呐。”
“乐岩寺校长，我并非是为了成为更强的咒术师而来的。”倫子墨蓝色的眼睛像幽暗的夜空，“我想成为强者，哪怕是「最强」，也无法抵抗的强者。”
乐岩寺沉默了一段时间，反问道：“你是以什么立场做出这个决定的？”
倫子再在边线随意落下一子，将自己所有的优势尽数让出：“谦卑的学生。”
“我会向校方转达你的诉求，倫子小姐。”乐岩寺如她所愿吃掉了黑子的大龙，“你是个很有潜力的棋手。”
她微微一笑。
*
倒计时8小时。
倫子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咒灵的怪叫声不绝，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柠檬水放在她的身旁。
“你醒啦。”
“……你……为什么……”倫子的声音沙哑。
“先喝点水吧，后半夜还要拜托你呢。”
“……现在是几点？”
“凌晨零点。你睡了六个半小时，是成年人标准的睡眠，未成年人只睡这点时间可不够喔，不要被错误的科普误导啦。”③
“……”
倫子混乱的大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处理当下的情况，她下意识地拿起水往嘴里灌，眼睛瞟向另一个方向。
果然，是利用咒灵的咒力生成的结界。
柠檬的酸味和热水的刺烫让倫子的神智渐渐回归，她望向正在不断吸收咒灵又不断释放咒力的希，神色复杂地问：“为什么不拿走我的积分？”
希微微一笑。
“万一拿走积分之后你没有被送出结界呢？我们是同为咒术师的同伴，并非生死之敌，面对咒灵应该互相帮助。”
倫子沉默，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变化的积分面板，抬眼问她：“这是第几轮咒灵潮？”
“已经是第三轮了。从一小时前开始的，不知道持续时长是否还会倍增，如果是的话，那就会一直持续到游戏结束。”
“……谢谢。”
“你的咒力恢复了吗？”
“还可以，现在能战斗。“
希摇摇头：“如果你愿意的话，能将咒力借我一部分吗？这里的咒灵虽然多，但基本没有一级以上的存在，大概一半的咒力就足够了。”
“你想做什么……用我的咒力生成结界？”
“是的，我们一起努力，应该还能再撑五个小时。”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要睡觉了，已经18个小时没有休息了。”希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所以是我只能选择相信你。”
倫子冷冷地盯着希疲惫的脸：“怎么做？”
希握住她的手，倫子只感觉全身刚刚恢复的咒力便顺着手掌瞬间被吸走一大半，微微的困顿和晕眩感再次涌上脑海。
希道声抱歉，随后将一旁的保温杯拿起，用柠檬水沿着二人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结界。如果不是不符合人设，倫子这里应该抠一波666来表达对这种就地取材的结界术的惊叹。
做完这一切的希也像是强弩之末，她对倫子点点头，便侧躺在铺开的制服上沉沉睡过去了。
对这个突然出现在东京高专的女生，倫子除了公开档案里的内容没有任何了解，没办法判断她究竟是真正乐于助人的圣母还是什么阴谋家，但至少……她的表象看起来是毫无攻击性的。
倫子摸了摸自己破损的校服裙下摆，皱着眉靠在大钟上，借着四周电灯泡微弱的光，望进无尽的黑夜和慢慢靠近的、数不尽的咒灵。它们丑陋的身躯贴在结界上，像小孩恶作剧把脸贴在玻璃上一样，发出没有意义的呢喃和嘶吼声，像一场纯粹的漫长噩梦。
五条倫子选择善待自己的眼睛，看向熟睡的希。
她蓝紫色的长发散落在黑色制服上，白色衬衫下的纤细身躯随着沉眠中的呼吸潮水般一涨一落，乳白色的肩带……
算了，现在拿走希的积分，她独自一人还未必能坚持到最后，何况五条悟也不在这里，她没动力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倫子闭上眼，将咒力的感知范围扩大到整个结界。
只是情势所迫。
*
倒计时3小时。
晨光熹微，秋风吹进大寺卷起树下的落叶，却难以透过密密麻麻的咒灵群吹进结界里。
希的咳嗽声吵得倫子睁开眼，她旁观着希将地上的制服捡起披在身上，再拿出一瓶矿泉水。
“这个给你……啊，”希摇摇空了一半的瓶子，“你已经喝过啦。”
“嗯。没喝太多。”
“说的也是……哪里有洗手间呢？我有点想去，可以麻烦你和我一起找找吗？”希一边小口喝水一边问。
即使以倫子的城府，对抑制多时的生理需求也很难面不改色，她红着脸暼希一眼，伸出手：“是这样吗。”
希笑了笑没说话，牵住她的手，二人一同走出结界，原本痴痴呆呆的咒灵瞬间兴奋起来，还来不及发动攻击就一只只被希化为乌有。从高处望去，两人如同一艘小船在广阔的咒灵之海中航行。
她——她竟然忘了！这个女人可以吸收咒灵的咒力！她怎么会下意识伸手！
倫子的脸在渐渐亮起的天色中红得很明显。
“啊，找到啦。”
感谢清晰的景点指示牌，两人没走弯路。
“你先去吧。”倫子抽出手，挡在希身前发动了无下限。
希的视线从她的背影转移到天空之上，眼神带着兴味：“好。”
两人以极快的速度轮流解决。
倫子对着镜子简单整理了一下制服和头发，一整日的战斗过后，镜中的女生依旧美丽，黑色姬发让她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但泛红的眼球和面颊却在圣洁的底色上扑上一层惹人心痒的脆弱。
她不满地眯起眼，抬手结印，将玻璃碎成齑粉，清脆的碎裂声让外面的希提高声音问了一句：“还好吗？”
倫子走出洗手间：“没事，接下来……”
“喂！六眼！原来你只会逃跑啊！”
倫子讨厌的公鸭嗓在不远处大声喊道，她根本来不及嫌弃，立刻将咒力聚集在腿部，发动无下限跳上屋顶。
大寺的主殿前，一道带着咒力的刀光在咒灵群中硬生生劈出一片空白。
“出来！出来！给我出来！”
禅院甚佐的声音越来越疯癫。
这东西是咒灵上身了，还是禅院家族遗传的躁狂症发作了。倫子将前后视野都搜寻了一遍，并没有看到任何属于六眼的咒力。但也不好说……五条悟如果真的想藏起来，她们的确没法发现。
倫子微侧头，没有错过地面上的希一闪而过的惊喜神情，她左右张望，眼神在和倫子相触的时候露出掩饰不住的紧张。
看来五条悟的确在附近。
倫子看着一脸茫然的希，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接下来这个可能关系到她全盘布局的选择：到底，要不要把希变成试验五条悟怒火的祭品？
总监部和五条悟，权力和实力，谁是更好的合作方？原本倫子已经投诚了总监部，但是天元大人的临时变卦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份权力的稳定性。似乎，总监部高层也没有他们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所不能。
而且，在稳定运行的缜密思绪下，有一种久违的可笑情绪在倫子的心里发芽。
那是什么？她不敢去探究。
“你在这啊？”
不明所以的反派一号粉墨登场。
禅院甚佐看到屋顶上的倫子，举刀便朝她劈去一道咒力。倫子纵身一跃落到地面，回头看了希一眼，最终还是独自朝正门的方向走去。
“哟，倫子大小姐，这次怎么不用无下限反弹了？咒力快用光了吧？”
“禅院学长，请清醒一点。”倫子穿过主殿，将身旁的咒灵一拳锤上高悬的铜钟，传出悠远长鸣。
“清醒？”禅院甚佐的双眼几欲滴血，“不如把你的堂弟叫出来，看看你们五条家到底谁说了算？”
倫子一楞，看出禅院甚佐的咒力虽然因为咒具的加持没怎么消耗，但整个人的状态却是困兽犹斗，像被捕猎者逼到角落玩弄而不下手的猎物，愤怒地用尽最后的力气想同归于尽……这一天下来，五条悟对他做了什么？
禅院甚佐大吼一声，拔腿飞身再次向倫子砍来，倫子与他过手了几十个回合，总算找到一个破绽将他踢飞。两人气喘吁吁地落地，还要对付不断袭来的咒灵，但禅院甚佐凭借手中蕴着寒光的长刀，比赤手空拳的五条倫子要轻松许多。
“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倫子冷声道。
“哼……看来他是真的跑了。你究竟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什么一直来骚扰我，又不肯认认真真打一场？”
“……”倫子很想回答，可能是你癔症犯了，“禅院学长，原本的计划正是让你拖住他，给其他地方创造机会。”
“原本？原本是在森林里过家家，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和恶心的咒灵、恶心的五条没完没了的打！”禅院甚佐一刀砍开咒灵，“你之前在哪，为什么没有动静，找到那个女的没有？”
“请注意你的语气，禅院学长。我是领队，没有必要向你汇报，应该是你上报情况，告诉我这二十个小时你在哪里。”
禅院甚佐的落点在东京校附近的山沟里，是个远近闻名的消暑圣地，但千篇一律的单调山水让这个京都人根本找不到出来的路，这个破游戏又没有自带小地图。他花了三个小时应付过第一波咒灵潮，同时开着投射咒法从山里创出一条道，好不容易找到公路，靠着路牌的指引一路向都内23区的方向跑——毕竟这里实在偏远得连咒灵都有些稀疏——终于在日落不久后赶到了世田谷附近，正好第二波咒灵潮也结束了。然后就是那个噩梦，神出鬼没的五条悟看起来精神奕奕，却不让长途奔袭的禅院甚佐有一分钟喘息的时间，五条悟将他戏耍到深夜，在第三波咒灵潮出现的时候一转眼消失了。市中心的咒灵密度和郊区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他一直苦战到天明，却在战斗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五条悟狠狠踹在脸上。
最后一句话是倫子通过他脸上的鞋印推断出来的，她认真推理，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合理之处。五条悟的确是这样的行事作风。或许他白天也是降落在郊区，往市区走的路上正好遇上禅院甚佐，就停下来戏弄他。第三波咒灵潮的消失应该是他去找希了，那刚好是倫子昏睡的时候，所以希并不是一个人撑过了前半夜，有五条悟在帮她。在倫子快醒之时，五条悟先行一步离开，然后在天将亮的时候将禅院甚佐引过来……看来这就是东京校的作战计划，要在这里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对，还是说不通。明明五条悟和希汇合之后可以先将她的积分拿走，再一起去击败禅院，他们两人根本不用担心撑不过咒灵潮。
……除非，这个叫希的女生真的是见不得无关之人牺牲的圣母。
开什么玩笑。咒术师里怎么会有这种存在。
倫子心底一动。
此时，所有人都以为是摆设的积分面板，突然跳动了一下。
「禅院甚九：+100」
竟然是现在！是家入硝子没能和夏油杰汇合吗！
「北野园：-100」
「北野园已淘汰」
五条倫子的大脑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禅院……你们……你们……怎么敢背刺同伴！”
禅院甚佐却目露凶光，刀锋一转，朝着倫子劈来。
“谁和你们是同伴。”他冷笑，“非禅院者非术师，非术师者非人。”
“好别致的禽兽发言，这里真的是二十一世纪吗。”
禅院甚佐和五条倫子同时看向正殿门廊上俯视二人的希，她脚步踉跄，但随着她的到来，咒灵潮中间出现了一片宽广的安全地带，将三人包围其中。
……原来，她不用身体接触也可以吸收咒灵。
为什么要现在出来，明明五条悟就在附近，她应该早就离开了这里。
明明……明明她都决定放过她了。
倫子回过神来，用比刀更加凌厉的眼神一片片解剖着禅院甚佐。
“我们身为家族之人，有着天生敌对的立场，你对我出手无可厚非。但是……小园只是个普通的二级咒术师，甚至……你们平时还用花言巧语欺骗她，在生死关头不敢面对强者，反而朝无辜的弱者下手……禅院，你们才不配做人！”
禅院甚佐却将这些话都当做耳旁风，径直提刀走向希：“没想到啊，你竟然还把她藏起来。五条，都是叛徒，你别摆出那副高尚的虚伪嘴脸了，这种事情难道你没做过？咒术界的历史是由胜者书写的。”
他丢下刀，咧嘴一笑。
“你们的三百分，我就笑纳了。”
「投射咒法」发动，禅院甚佐下一秒就来到了希的身后，他直拳出击，满含咒力的一拳直接朝着希左背处轰去，打中的却是无下限，整个人反向弹射出去。
禅院甚佐止住身形：“你比你堂弟真是差了几百倍啊，没用的大小姐。”
“你和你堂兄在让人作呕上倒是不相上下。”倫子走到希的身边。
“哈哈哈哈，留给你嘴硬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多少咒力能用在她身上？”
倫子面色不变，用手背擦掉嘴角流下的血。
“关你屁事。”五条家的大小姐说， “禅院家的渣滓。”
她只是不想和垃圾做一样的事。
她只是想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
她只是……没法看着她去死。
禅院甚佐再次发动投射咒法，身形向后闪现，然后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两人直冲而来。
“受死吧——”
希突然握住倫子的手，声音像是天边初升的浅白朝光，又像是她耳旁无限回荡的涟漪：
“辛苦了，五条同学。”
倫子体内的咒力瞬间枯涸，晕倒在希的身上。禅院甚佐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陷入了比恐惧更大的无边黑暗。
“啊，垃圾，你在找我吗？”他身后的五条悟故作惊讶，“看来刚刚扔错到可回收分类了。”
*
倒计时2小时20分钟。
希抱着双腿坐在满是战斗痕迹的乌木门廊上，漠然地望着初秋清晨的清爽天空。
五条悟绕开被希放在椅子上的倫子，一脚踩上不知死活的禅院甚佐的脸，慢慢走到她的身边。
“到底哪个主角会一直隐身到最后才登场嘛——下次能不能把我的戏份多加点，一直候场好无聊喔。”
“五条同学，这种时候应该修正一下自己的认知。你不是主角，我才是。”
五条悟愣住，蓝色的眼睛慢慢变得比天色还亮。
“真的吗！”他像第一次看少年漫画、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小孩一样兴奋，“原来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吗！”
“再怎么说，这样的自我意识也太过剩了。”希没看他，“每个人在别人的人生里都是配角和路人而已。”
“欸——那我出场的时候总会有手绘的鲜花背景和浪漫的背景音乐吧，毕竟是超美型的角色。”
“很抱歉，眼拙的我没发现那种滤镜的存在——请别在这时候掏出walkman，五条同学——好了好了，你别动，我自己来。”
两人的话音在秋风中飘散。
他们戴着同一条耳机，静静地听同一首歌。
「我们无论什么时候 都是无法分割的两个人
在以前的地方从未尝过失败是这样吧」④
五条悟心情很好，跟着旋律轻声哼起来，是纯正的少年音。
“五条同学真的很喜欢听Oricon榜上的歌呢。”
“今年的大TOP。月初刚刚发行的专辑，音乐店的门口全都摆着这个，超Lucky，虽然我最后还是进去逛了。真的很无聊嘛。”
希闭上眼睛。
五条悟看着她。
“别看了，五条同学。”
“不嘛，你好厉害。”
“……”
“我很欣赏你的作案手法，连倫子都能被洗脑耶，我还以为她的头骨里面都是芯片，是硅基生物派来地球的卧底。”
“嗯、嗯，很有梗的笑话。”
“什么时候再来一次啊，看他们在剧情里被你操控比漫画还有意思。”
“那是你接触的文艺作品类型太单一了，五条同学，可以了解一下黑泽和今敏导演的电影，他们都是洞察人性的大师。”
“好啊。”五条悟应下，目光却依旧一动不动黏在她脸上。
如果夏油杰的咒灵球是恶心的味觉带来的精神冲击，那么希在一天内吸收了一万多只咒灵的咒力，就像将这一万颗咒灵球直接融进灵魂的持久痛苦。
还要坚持完成这场将自己伪装为猎物的戏码。
尽管这次进入五条倫子的「个人无意识」的时候，她已经能控制自己不被其中的思维和情绪所感染，但因为想获取更多信息而强行开启的走马灯，还是让希的身体不堪重荷。五条倫子的心思太缜密了，她的心流确实如五条悟所说像电脑的复杂程序，甚至没有太多感情的起伏。她很势利，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恶人，希甚至很欣赏她的审时度势和坦诚的欲望。
这让希的负罪感更重了，她竭力用一层硬壳掩盖住这份不自洽的情绪和即将崩坏的精神状态。
她别过脸，自暴自弃地说：“别看了，五条同学，这么厚重的咒力残秽，应该让你的眼睛很痛吧。”
她说的没错。超过一万只低级咒灵的残秽遍布在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血肉间，在六眼的视线中就是由无数蠕动的、不可名状的破碎线条组成的恐怖画面。
但五条悟是个怪人。他喜欢新奇的混乱，更不在意疼痛，不如说罕见的疼痛反而让他格外兴奋。
“无所谓。”
他想看。
想用肉眼看见平静下压抑的疯狂，让美丽的表象和六眼感知到的糜烂同步。
“你是一边装好人一边做坏事一边痛骂自己是坏蛋的类型耶，而且还喜欢用关心和夸赞别人的方式来模糊自己的存在。”
五条悟的话语和眼神一样锋利，轻松划开她伪装的平静。希想起身离开，却提不起力气，干脆把制服外套脱下来盖在头上装死。
“喔？明明是不想被我看，却还说是担心我的眼睛？不要吧，这样太可爱啦，比玉子厚烧还要再多几层。”
“……”
“那就从头分析起吧，倫子是在哪个时间点开始落入陷阱的呢。一开始在皇居，她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把御前结界打碎了，从那时候起就顺着你的思路走了吧。然后是她被咒灵引到寺庙来之后……”
“五条同学，你很聪明，你说得对。”希哽咽的声音从制服下传来，听上去闷闷的，“一开始倫子就被我骗了，后面也是，全部都是。你一直都在看着！我所有的计划你都猜对了！所以不要再说了！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给我闭嘴！”
她越说越激动，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膝盖上，又热又凉。
一件带着更炽热体温的外套将她多裹了一层。
隔着两层衣服，五条悟的声音变得微弱，像她在心里自言自语的另一个声音。
“你哭起来也很可爱耶，以后多哭点——欸，对你是不是该换一种说法。”他清了清嗓子，刻意装成女高的语气，“希酱，我有个得了绝症的朋友叫夏油杰，他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让你给他哭灵……”
希狠狠把外套抽下来砸回五条悟脸上。
五条悟撅起3字嘴将外套重新穿回身上，一边摸着额头砸出来的的红痕：“真的，有个叫家入硝子的医生开的处方单是这么写的……”
希终于从自己的制服下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瞪着他：“烦死了！我不想看到你！”
五条悟一笑。
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镜，把镜片直接按到希的眼皮上。
“是不是什么都看不见！这可是特制的！”
“……”希觉得自己没惹过五条悟一点。
她无奈地伸出手，从五条悟的魔爪里抢救出这副黑色墨镜给自己戴上。
真的一片漆黑，完全不透光，很多杂乱的想法随着视觉的丢失而一同消失了。
希的灵魂在黑暗中慢慢安静下来。
另外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靠近她。
“我把墨镜给你了，现在眼睛好痛。”他能把任何过分的话说出理所当然的感觉，“所以你得按我说的做。”
“……好，我在听，五条同学。”
“首先不许叫五条同学！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倫子！”
“不是……我一直都没叫过她五条同学啊。”
“啊！眼睛快瞎了！”
“好好好，悟同学，你说。”
“我想撸猫。”
“……”希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完全不了解五条悟，“你、你再说一遍？”
“想撸猫想撸猫想撸猫想撸猫……”
“可、可以了！一遍就行！”
希犹豫着将右手抬起来，然后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
好烫……希下意识想抽回，不小心用力过猛，动作大得难以忽视。
“？”五条悟难以置信，“你竟然还想反悔？”
“没有没有。”希矢口否认，“手滑了。”
她主动摸索到五条悟的手抓住，吸收了一点点咒力，然后召唤出许久未见的钴蓝色光团。猫咪咒灵在她的怀里撒娇地叫了一声，下一秒就被另一个人捏着后颈皮提起来，短短的四肢在空中拼命乱划。
五条悟用希牵着的那只手□□了两把猫毛，嫌弃地啧了一声：“明明我的头发质感更好。”
“啊是是是。”
“你知道什么，你又没摸过！”
“……啊是是是。”
“你把御前结界的咒力藏在哪里了？”
“欸，为什么突然……嗯……其实只是把它重组到了整个游戏结界里，可以理解为把系统里一段本来就存在的代码重组成病毒，获取了部分的管理员权限。”
“可以控制时间的流速吗？”
“唔……如果把其他的控制项，比如咒灵潮强度去掉，那或许可以。”
“好耶！”五条悟只听最后两个字，“不用排队的街机厅，准备迎接本大爷吧！”
“真的吗？悟同学？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其他选项，比如、比如我们继续坐在这里休息……”希猝不及防地双脚离地，然后是秋天的阳光和微风拂过脸颊的清香，猫咪nyanya大叫的惊恐声音。
“吵死了笨猫！是老子的咒力生成的咒灵就该会飞啊！再叫就把你扔掉！”五条悟不满地说，“快让它变强点，这么逊的咒灵好丢人，杰随便拿一只三级咒灵就能把它揍翻吧。”
“但是咒力的性质和强度无关……好好好，我知道了。”
*
倒计时2小时——倒计时2小时——倒计时2小时——
死灭洄游的结界里，时间成为了一段for loop。
少女和少年抱着一只白毛猫，在空无一人的城市上空飞翔。
在天空安静的注视下，渐渐在蓝色咒力里溶解消散的残秽，在云间划出一条浅灰色的尾迹。
“……为什么突然停下来，悟同学，前面有鸟群吗？”
“啊。”六眼重新回过头向前飞，“刚刚我们路过了彩虹。”
“欸？！”希想脱下墨镜去看错过的美景，却被五条悟带着突然一个大加速。
“只有我能看到啦。”他的声音很得意，“六眼超强吧？”
倫子睁开眼，正前方是沐浴在清晨阳光下的红白色地标建筑。
她在距离东京晴空塔大约500米的一座写字楼内，本应是最繁忙的早高峰时段，整洁的办公室里却空无一人，空荡的大街上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身后的机器响起滴滴声，一只扁平的丑陋咒灵从传真机里被“打印”出来。
“不是才下班吗……上班……又该上班了……”
倫子抬手结印，一道尖锐的空间波动射出，咒灵被撕成碎片飘落一地。
老式传真机再次咔咔作响，这次打印出来的是一张白纸。
倫子拿起纸张，一边等待文字显形，一边跑向电梯间。
「欢迎来到东京第一结界，请签收您的新人见面礼：第一波咒灵潮」
电梯门正好打开，等待已久的疯狂咒灵涌动着向她袭来。
*
倒计时23小时35分钟。
突出重围的倫子在六本木一丁目的街区间奔跑，眼前是玩家唯一能调用的积分排行面板。
好消息，所有人都还是0分，说明祓除咒灵不计入积分，那么六眼就无法凭借着单边打野一骑绝尘。
坏消息，己方阵营的五人中，倫子和禅院甚佐的头像是彩色的，而其他三人则是灰色的，两个结界的阵型分配一目了然。
倫子的嘴角却忍不住扬起。
面板上的另外两个彩色头像，是一群黑栗色头发的学生里最显眼的紫发和白发。
四人结界，她想要的男女主角竟然都在场，这是五条倫子绝对不容许自己错过的天赐良机。
*
倒计时21小时30分钟。
第一波咒灵潮结束，咒灵们像丧尸片里见了阳光就掉线的僵尸一样停下了攻击。
倫子微喘着气走入新宿街边的高档家居店，径直躺倒在店面正中央的豪华大床上，制服裙下摆脏污的血渍弄脏了真丝的被面，往常精致高洁的五条家大小姐却浑然不觉。谢天谢地，这个结界里没有人，水电商品倒还是依旧存在，仿佛是为了迎接神明入住，所有居民一夜之间什么也没带，孤身徒步离开了城市。
即使来东京的次数并不算多，倫子也清楚这个结界城市的布局和现实完全一致。她特地去了皇居，就是为了确认天元大人布置的御前结界是否存在，如果结界还在的话，里面可以算是躲避咒灵潮的最大安全区——那么没有同伴的希最有可能会在这里。
出乎意料的是，结界的确曾经存在过，但现在只剩余覆盖几平方公里的咒力残秽了。倫子沿着残秽的痕迹走到武道馆附近的河岸边，这里曾经有无数道细小的咒力如蚁群啃噬，在巨大的结界上硬生生咬出了一个缺口，然后这个被所有咒术师公认为咒术界巅峰的防御结界，分崩离析于一道手指大小的裂缝。
只能是希做的。
但为什么？她明明可以在结界里苟到五条悟找到她——倫子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不在那里多做停留——何必把保护自己的屏障打碎？
从这两个半小时的战斗来看，咒灵潮应该是对他们这几个玩家进行定向猎捕的，不管她躲在多偏僻的角落，甚至是医院停尸间这样的密闭空间，依然有新的咒灵不断出现。如果没和六眼汇合，无咒力的希在失去结界保护之后，怎么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激烈持久战中生存下来？
即使不考虑希的动机，更令倫子无法理解的是，希究竟是怎么做到将千万只咒灵的攻击汇集到一个点上。
除非，除非那个过于荒谬而一开始就被她排除的假想，是真的……
倫子从床上猛地弹起，眼神发亮。
“她果然可以吸收咒灵的咒力。”
*
倒计时19小时。
在涩谷街边的甜品店窗边，倫子进食时也仍然保持着警戒，桌面上是两个牛角包和她从来没喝过的罐装黑咖啡。
过去的两个半小时里，她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城市中走走停停了近十公里，没有遇见和她同在中心区的希，登上大楼顶部也无法看见这个「东京第一结界」的边界，只有大大小小的咒灵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如同百鬼日行。
倫子再次打开积分排行，没有变化，所有人都是0分。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必须尽快找到希，先下手为强。
她皱着眉咽下面包，准备离开这里。
随着一声尖叫，收银台音响播放的莫扎特突然变为刺耳的乱弹杂音，而叫声也变为被捂住嘴的呜咽声。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混乱中轻轻低语：
「小姐，需要陪伴吗？第二波咒灵潮正在寻找寂寞的你。」
窗外游魂般的咒灵再次抽搐着癫狂起来，三两下撞碎了甜品店的玻璃。
*
倒计时14小时25分钟。
夕阳已沉，夜色笼罩了大半天幕，只剩西边天际线还有最后三分冷淡的霞光。
连续四个半小时的作战让五条倫子的咒力接近枯竭，即使是以她当得上御三家天才的、16岁一级咒术师的实力，也无法再这样高强度消耗下去。
她坐在大寺内高悬的巨大梵钟下，用这个已经是保护文物的法器来放大无下限咒术的攻击范围。嘹亮的钟声响彻大寺高门，将源源不断的咒灵阻隔震碎，也是自爆式的位置通告。
一只二级咒灵突破了钟声的屏障，张开大嘴，成百上千颗密密麻麻的细小尖齿向倫子扑面而来。她俯身翻滚到铜钟后，将所剩无几的咒力附在掌上，堪堪用无下限停住咒灵的冲势，再一脚将它踢进上方的钟内，打出一发小型冲击波，再次响起的钟声将咒灵化为尘埃。
汗水划过倫子因晕眩而颤抖的睫毛。
……原本是打算伪装成被咒灵追杀的样子假意与希联手，这第二轮的咒灵潮还不结束，只怕连假戏真做的机会都没有，她马上就要被咒灵吞噬了。
在□□和精神同时接近极限的时候，被命运戏弄的不甘心让倫子的理智摇摇欲坠。
这个该死的结界，是在刻意将所有人往不同方向赶吗？
在进入结界后九个半小时都未和其他人相遇，这根本无法用巧合来解释——即使是海量的咒灵模糊了对咒力的感知，大规模战斗的动静就是空无一人的城市里最显眼的信号弹。可是，除了破碎的御前结界，再也没有任何其他人出现过的迹象，只有没完没了的咒灵、咒灵、咒灵。
整个京都近五十年出现的咒灵加起来都没有这个结界里多！就算把校长扔进来，老骨头也未必能撑过24个小时！
倫子在心里狠狠咒骂，强迫自己睁眼看向右边，面板上依旧是清一色的0分。
她不能接受！
难道自己只是个幌子，这才是高层真正的计划吗？不、不可能，高层是为了实行当初的计划才专门同意让她入学京都高专的，如果早就安排好交流会是这种结界逃亡的形式，随便换一个炮灰来都可以，根本不需要五条倫子。
交流会……逃亡结界……咒灵……薨星宫本殿……是、是天元大人！
她如遭雷击，跌坐在地。
可是，可是总监部明明应该是最忠于天元大人的……为什么大人要临时改变计划？是对总监部早有不满吗，还是连天元大人也对六眼另有所图……
今天到底一场是针对谁的骗局。
倫子忽然全身汗毛直竖。
身后有咒灵袭击，但她不断颤抖的双手甚至无法完成结印的动作。
“五条同学，辛苦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拭去了上面的湿意。
精疲力竭的倫子晕了过去。
*
其实五条倫子并不是「倫子」，而是「リンコ」。
五条倫，这是五条家嫡子为自己即将降生的新生儿所起之名。距离五条家的上一位六眼家主已经过去了近四百年。天元大人在总监部成立伊始的预言，是对咒术界的昭告——新的「六眼」，就在这百年中，会再度降临在五条家。
倫子父亲背负着这样的期待出生，但并没有成为命运之子。除了当时的五条家主，即倫子的爷爷，其他族人并没有太多想法——总监部成立伊始，咒术界出现了新的权力真空，数百年来被御三家嫡系牢牢把握在手中的权力如同落入锦鲤池中的鱼饵，惹得无数咒术师醉心争抢，无人在意不属于他们的家主之位。
而拥有众多庶兄弟的倫子父亲则学习了他父亲的做法，将一切幻想都寄托在后代上：自己这一代没有六眼，那么总该轮到他的孩子了吧？他与一名貌美的五条家旁支结为夫妻，同时还有着大量的非婚生子。当然，嫡子总是最有可能继承家族术式和特殊体质的，这不符合遗传学规律，也纵容了血脉崇拜的陋习，但咒术的世界就是这样。
念力与束缚是力量，更是诅咒。
相似的噩耗再度降临。倫子的父亲不是命运之子，他的愿望理所当然地落空了。
五条倫，他心中的六眼之名，一个不能成为家族光荣的普通女儿已经不配使用了。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下，父亲不耐烦地在纸上写了几笔：“那就叫「リン」吧。”
在崇尚古礼的咒术界御三家，连庶子和私生子的的名字也是汉字。倫子的母亲心知这是丈夫的暴言，即使不是六眼，五条家的嫡长女也不能顶着这样的名字，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她是家族的弃子。
“倫子。我苦命的倫子。”
母亲抱着她的襁褓流泪，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他们没想到，彻底击碎倫子父亲幻梦的并非倫子，而是真正的，「六眼」。
堂弟出生在一个冬日下午，倫子尚在婴儿床中呼呼大睡，母亲为她冲泡奶粉，却在家中仆从低声禀报的时候失手将热水撒了一身。想来在外鬼混的父亲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只会更加失态吧。
五条澄人，他的众多庶弟之一，什么也没做就成为了最终的赢家。
「六眼」必须是五条家家主，这是据传由老祖宗菅原道真传下的家规。倫子倒不觉得这些族人真心服从这种既不实用也没意义的家规，纯粹是因为一个襁褓婴儿比一个掌握大权近50年的老头做家主，下面的人能舒服得多。
但老爷子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亲自为「六眼」取名为「五条悟」、怒斥不成器的嫡子立刻回家带孩子、将家主之位“禅让”给五条悟，做完这些事的第二天，他便以“家主事务繁忙，不可一日无人决断”为由，让新手父亲五条澄人作为五条家代行家主掌管一族事务。
五条澄人不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庶子，在五条家也是性格软和的边缘人物，他有什么能耐让整个家族的咒术师听话？真的靠他出生两天的儿子吗？
老爷子将他拿捏在手中，很是继续舒服地掌权了几年，顺带连倫子父亲也依然保持着趾高气昂的嫡子派头，直到五条悟掌握了寻常族人需要花数十年去领悟学习的无下限术式「苍」。
那年他五岁，倫子六岁，还在学习使用「无下限」的时候怎么对抗反作用力，以及“反作用力”的物理概念。
对于五条悟的成长，老爷子很欣慰，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在除夕吃年糕的时候噎到了，当场中风后引发半身不遂，只能在豪华的单人病房中度过余生，但在有生之年能见到六眼带领五条家重回御三家之首，想来他老人家虽死亦无悔了。
倫子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五条澄人在新春宴上说出这段话时脸上挂着的随和微笑，主殿内明明凝滞却假作喜庆的空气，父亲满是青筋和酒气的手，母亲的沉默，以及坐在最高位上五条悟手里那本《周刊少年》新年合刊的彩色封面。①
这是倫子对「权力」的最初定义。
权力。倫子想要，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想要。
勤奋、自律、强大、公正、高雅、美丽，五条家的前嫡长女比随心所欲的六眼更符合人们心中对家主的定义，那是倫子十年如一日、苦心孤诣维持的完美形象，连曾经将她视为人生耻辱的父亲，也不得不慢慢接受，这个女儿已经是御三家所追求的道德标准的化身。
倫子小姐什么都很好，只可惜不是六眼。大家私下都这样说。
但倫子的内心深处并不信仰这些道德，也不像很多人在背后偷偷嘲讽的那样因为自己不是六眼而自怨自艾。五条悟或许会成为当世最强，可他能因此掌握咒术界的至高权力吗？如果没有澄人叔父，他甚至连五条家都无法完全掌控。
咒术师时而追求实力，时而追求权力，在两者间摇摆不定。在权力的忠实信徒倫子看来，这些人过时的脑子和咒灵也没什么两样。她在家学上课时，曾经读过诅咒之王两面宿傩的传说——凭借一己之力，平安京的当权者也要为之低头，任他肆意食人不敢言。但两面宿傩最后也不过是被封印的特级咒物，藤原家的统治却延续了千年。
或许五条悟比两面宿傩还要强大，京都也同样不再是平安京了。千年后的咒术师在咒力上远远不如以前，但在驯养人类和玩弄人心上，人总是在进化，从未退步。
所以五条悟是一个没有权力欲的小孩。
他有与生俱来的强大，也有随心所欲的性格。与他一同长大的倫子甚至比一般人更清楚，他没有世俗意义的道德观，没有需要奋斗的理想，没有恋慕依赖的对象，因此权力无法给五条悟带来任何隽永的意义或持续的快乐。
这不仅仅是源于「六眼」的俯瞰众生的抽离感，更多的是五条家和他的父亲五条澄人博弈后的最终后果。
很经典的囚徒困境，倫子在学习这个理论的时候就忍不住代入，然后发笑。五条澄人不信任五条家不利用他的儿子追逐御三家之首，五条家不信任五条澄人不利用他的儿子夺取其他族人的利益，没有一方愿意将五条悟培养成正常的性格，只能共同将他供上神龛，做一尊无慈悲的佛像。
「六眼神子」，有不知情的人在远远见过五条悟之后传出了这样的称呼。但倫子的逻辑和文学都学得很好，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
神子是神的孩子，受神宠爱。
五条悟受谁宠爱？谁也没有。他只是在冰冷的神座上枯坐的人造神而已。
不在乎人间权力的神明，他多美啊，哪个王不愿意成为他的眷属，用他的名号征服天下呢？
倫子原本认为五条悟会是她攫取五条家大权的最佳合作人，直到今年的新年家会上，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年轻的家主突然说：“好无聊，我要去上学。”
众人还以为是六眼家主嫌弃家里的同辈实力太差，不乏好事者起哄去禅院家或加茂家拜访，顺便让家主指点指点他们的咒术师。
“五条、禅院、加茂，”五条悟的声音听起来像小孩在数地面上有几只蚂蚁，有种跨物种的残忍无情，“你们的世界就这么一丁点大。”
他当场离开了。
倫子还以为是他《周刊少年》看了十年之后，终于被热血少年漫洗脑了，想度过一个“无悔的青春”。那天晚上，一贯意志坚定的倫子没睡好觉，害怕自己看好的最佳合作人还是忍受不了独自为神的孤独，疯了。
那五条悟疯了吗？看上去应该没有。
他兴冲冲地去了东京，然后再也没回过京都。
五条家的族人发现，家主不在之后，代行家主的威慑手段有一半都用不出来了。他们暗地里活跃地勾连起来，甚至在倫子的有意推动下，不少人提出了正统嫡系的一级咒术师五条倫子比五条澄人更有资格做代行家主。
禅院和加茂家的小辈也很开心，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走了，他们的评价标准终于回落到正常的水平。
禅院和加茂家的当权者也很开心，五条家不再像过去十年那样泼水难进，涌动的暗流让这个隐隐已居三家之首的家族多出了可以窥探的漏洞。
所有人都很满意，只有五条澄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但他没有办法拒绝自己亏欠的孩子。
倫子也意识到，看上去烈火烹油、炙手可热的权力，其下的基础可能不堪一击。她的目光开始跳出五条家，向更高的地方延伸。
在一次神社活动时，她装作与京都府立咒术高专的乐岩寺校长巧遇，并邀请老人到雅间与她手谈一局。
线香缓缓燃烧的轻烟下，二人落座，窗外的樱花开得正盛。
倫子执黑子先行，开局便将第一枚棋点在天元处。②
乐岩寺不动声色地将白棋放在一角。
二人不语，一直下到中期，棋盘上仍是两分相持的局势。
倫子将一枚黑子下到完全无用的空处。
“乐岩寺校长，请问贵校是否还招收转学生呢？”
老头子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落子。
“你想在学校里学到什么？”
“如何变强。”
“哦？那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请教家中长辈呢？五条家家学渊源，倫子小姐亦是京都年轻一代闻名的天才咒术师，我校只怕师资有限呐。”
“乐岩寺校长，我并非是为了成为更强的咒术师而来的。”倫子墨蓝色的眼睛像幽暗的夜空，“我想成为强者，哪怕是「最强」，也无法抵抗的强者。”
乐岩寺沉默了一段时间，反问道：“你是以什么立场做出这个决定的？”
倫子再在边线随意落下一子，将自己所有的优势尽数让出：“谦卑的学生。”
“我会向校方转达你的诉求，倫子小姐。”乐岩寺如她所愿吃掉了黑子的大龙，“你是个很有潜力的棋手。”
她微微一笑。
*
倒计时8小时。
倫子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咒灵的怪叫声不绝，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柠檬水放在她的身旁。
“你醒啦。”
“……你……为什么……”倫子的声音沙哑。
“先喝点水吧，后半夜还要拜托你呢。”
“……现在是几点？”
“凌晨零点。你睡了六个半小时，是成年人标准的睡眠，未成年人只睡这点时间可不够喔，不要被错误的科普误导啦。”③
“……”
倫子混乱的大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处理当下的情况，她下意识地拿起水往嘴里灌，眼睛瞟向另一个方向。
果然，是利用咒灵的咒力生成的结界。
柠檬的酸味和热水的刺烫让倫子的神智渐渐回归，她望向正在不断吸收咒灵又不断释放咒力的希，神色复杂地问：“为什么不拿走我的积分？”
希微微一笑。
“万一拿走积分之后你没有被送出结界呢？我们是同为咒术师的同伴，并非生死之敌，面对咒灵应该互相帮助。”
倫子沉默，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变化的积分面板，抬眼问她：“这是第几轮咒灵潮？”
“已经是第三轮了。从一小时前开始的，不知道持续时长是否还会倍增，如果是的话，那就会一直持续到游戏结束。”
“……谢谢。”
“你的咒力恢复了吗？”
“还可以，现在能战斗。“
希摇摇头：“如果你愿意的话，能将咒力借我一部分吗？这里的咒灵虽然多，但基本没有一级以上的存在，大概一半的咒力就足够了。”
“你想做什么……用我的咒力生成结界？”
“是的，我们一起努力，应该还能再撑五个小时。”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要睡觉了，已经18个小时没有休息了。”希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所以是我只能选择相信你。”
倫子冷冷地盯着希疲惫的脸：“怎么做？”
希握住她的手，倫子只感觉全身刚刚恢复的咒力便顺着手掌瞬间被吸走一大半，微微的困顿和晕眩感再次涌上脑海。
希道声抱歉，随后将一旁的保温杯拿起，用柠檬水沿着二人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结界。如果不是不符合人设，倫子这里应该抠一波666来表达对这种就地取材的结界术的惊叹。
做完这一切的希也像是强弩之末，她对倫子点点头，便侧躺在铺开的制服上沉沉睡过去了。
对这个突然出现在东京高专的女生，倫子除了公开档案里的内容没有任何了解，没办法判断她究竟是真正乐于助人的圣母还是什么阴谋家，但至少……她的表象看起来是毫无攻击性的。
倫子摸了摸自己破损的校服裙下摆，皱着眉靠在大钟上，借着四周电灯泡微弱的光，望进无尽的黑夜和慢慢靠近的、数不尽的咒灵。它们丑陋的身躯贴在结界上，像小孩恶作剧把脸贴在玻璃上一样，发出没有意义的呢喃和嘶吼声，像一场纯粹的漫长噩梦。
五条倫子选择善待自己的眼睛，看向熟睡的希。
她蓝紫色的长发散落在黑色制服上，白色衬衫下的纤细身躯随着沉眠中的呼吸潮水般一涨一落，乳白色的肩带……
算了，现在拿走希的积分，她独自一人还未必能坚持到最后，何况五条悟也不在这里，她没动力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倫子闭上眼，将咒力的感知范围扩大到整个结界。
只是情势所迫。
*
倒计时3小时。
晨光熹微，秋风吹进大寺卷起树下的落叶，却难以透过密密麻麻的咒灵群吹进结界里。
希的咳嗽声吵得倫子睁开眼，她旁观着希将地上的制服捡起披在身上，再拿出一瓶矿泉水。
“这个给你……啊，”希摇摇空了一半的瓶子，“你已经喝过啦。”
“嗯。没喝太多。”
“说的也是……哪里有洗手间呢？我有点想去，可以麻烦你和我一起找找吗？”希一边小口喝水一边问。
即使以倫子的城府，对抑制多时的生理需求也很难面不改色，她红着脸暼希一眼，伸出手：“是这样吗。”
希笑了笑没说话，牵住她的手，二人一同走出结界，原本痴痴呆呆的咒灵瞬间兴奋起来，还来不及发动攻击就一只只被希化为乌有。从高处望去，两人如同一艘小船在广阔的咒灵之海中航行。
她——她竟然忘了！这个女人可以吸收咒灵的咒力！她怎么会下意识伸手！
倫子的脸在渐渐亮起的天色中红得很明显。
“啊，找到啦。”
感谢清晰的景点指示牌，两人没走弯路。
“你先去吧。”倫子抽出手，挡在希身前发动了无下限。
希的视线从她的背影转移到天空之上，眼神带着兴味：“好。”
两人以极快的速度轮流解决。
倫子对着镜子简单整理了一下制服和头发，一整日的战斗过后，镜中的女生依旧美丽，黑色姬发让她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但泛红的眼球和面颊却在圣洁的底色上扑上一层惹人心痒的脆弱。
她不满地眯起眼，抬手结印，将玻璃碎成齑粉，清脆的碎裂声让外面的希提高声音问了一句：“还好吗？”
倫子走出洗手间：“没事，接下来……”
“喂！六眼！原来你只会逃跑啊！”
倫子讨厌的公鸭嗓在不远处大声喊道，她根本来不及嫌弃，立刻将咒力聚集在腿部，发动无下限跳上屋顶。
大寺的主殿前，一道带着咒力的刀光在咒灵群中硬生生劈出一片空白。
“出来！出来！给我出来！”
禅院甚佐的声音越来越疯癫。
这东西是咒灵上身了，还是禅院家族遗传的躁狂症发作了。倫子将前后视野都搜寻了一遍，并没有看到任何属于六眼的咒力。但也不好说……五条悟如果真的想藏起来，她们的确没法发现。
倫子微侧头，没有错过地面上的希一闪而过的惊喜神情，她左右张望，眼神在和倫子相触的时候露出掩饰不住的紧张。
看来五条悟的确在附近。
倫子看着一脸茫然的希，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接下来这个可能关系到她全盘布局的选择：到底，要不要把希变成试验五条悟怒火的祭品？
总监部和五条悟，权力和实力，谁是更好的合作方？原本倫子已经投诚了总监部，但是天元大人的临时变卦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份权力的稳定性。似乎，总监部高层也没有他们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所不能。
而且，在稳定运行的缜密思绪下，有一种久违的可笑情绪在倫子的心里发芽。
那是什么？她不敢去探究。
“你在这啊？”
不明所以的反派一号粉墨登场。
禅院甚佐看到屋顶上的倫子，举刀便朝她劈去一道咒力。倫子纵身一跃落到地面，回头看了希一眼，最终还是独自朝正门的方向走去。
“哟，倫子大小姐，这次怎么不用无下限反弹了？咒力快用光了吧？”
“禅院学长，请清醒一点。”倫子穿过主殿，将身旁的咒灵一拳锤上高悬的铜钟，传出悠远长鸣。
“清醒？”禅院甚佐的双眼几欲滴血，“不如把你的堂弟叫出来，看看你们五条家到底谁说了算？”
倫子一楞，看出禅院甚佐的咒力虽然因为咒具的加持没怎么消耗，但整个人的状态却是困兽犹斗，像被捕猎者逼到角落玩弄而不下手的猎物，愤怒地用尽最后的力气想同归于尽……这一天下来，五条悟对他做了什么？
禅院甚佐大吼一声，拔腿飞身再次向倫子砍来，倫子与他过手了几十个回合，总算找到一个破绽将他踢飞。两人气喘吁吁地落地，还要对付不断袭来的咒灵，但禅院甚佐凭借手中蕴着寒光的长刀，比赤手空拳的五条倫子要轻松许多。
“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倫子冷声道。
“哼……看来他是真的跑了。你究竟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什么一直来骚扰我，又不肯认认真真打一场？”
“……”倫子很想回答，可能是你癔症犯了，“禅院学长，原本的计划正是让你拖住他，给其他地方创造机会。”
“原本？原本是在森林里过家家，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和恶心的咒灵、恶心的五条没完没了的打！”禅院甚佐一刀砍开咒灵，“你之前在哪，为什么没有动静，找到那个女的没有？”
“请注意你的语气，禅院学长。我是领队，没有必要向你汇报，应该是你上报情况，告诉我这二十个小时你在哪里。”
禅院甚佐的落点在东京校附近的山沟里，是个远近闻名的消暑圣地，但千篇一律的单调山水让这个京都人根本找不到出来的路，这个破游戏又没有自带小地图。他花了三个小时应付过第一波咒灵潮，同时开着投射咒法从山里创出一条道，好不容易找到公路，靠着路牌的指引一路向都内23区的方向跑——毕竟这里实在偏远得连咒灵都有些稀疏——终于在日落不久后赶到了世田谷附近，正好第二波咒灵潮也结束了。然后就是那个噩梦，神出鬼没的五条悟看起来精神奕奕，却不让长途奔袭的禅院甚佐有一分钟喘息的时间，五条悟将他戏耍到深夜，在第三波咒灵潮出现的时候一转眼消失了。市中心的咒灵密度和郊区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他一直苦战到天明，却在战斗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五条悟狠狠踹在脸上。
最后一句话是倫子通过他脸上的鞋印推断出来的，她认真推理，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合理之处。五条悟的确是这样的行事作风。或许他白天也是降落在郊区，往市区走的路上正好遇上禅院甚佐，就停下来戏弄他。第三波咒灵潮的消失应该是他去找希了，那刚好是倫子昏睡的时候，所以希并不是一个人撑过了前半夜，有五条悟在帮她。在倫子快醒之时，五条悟先行一步离开，然后在天将亮的时候将禅院甚佐引过来……看来这就是东京校的作战计划，要在这里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对，还是说不通。明明五条悟和希汇合之后可以先将她的积分拿走，再一起去击败禅院，他们两人根本不用担心撑不过咒灵潮。
……除非，这个叫希的女生真的是见不得无关之人牺牲的圣母。
开什么玩笑。咒术师里怎么会有这种存在。
倫子心底一动。
此时，所有人都以为是摆设的积分面板，突然跳动了一下。
「禅院甚九：+100」
竟然是现在！是家入硝子没能和夏油杰汇合吗！
「北野园：-100」
「北野园已淘汰」
五条倫子的大脑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禅院……你们……你们……怎么敢背刺同伴！”
禅院甚佐却目露凶光，刀锋一转，朝着倫子劈来。
“谁和你们是同伴。”他冷笑，“非禅院者非术师，非术师者非人。”
“好别致的禽兽发言，这里真的是二十一世纪吗。”
禅院甚佐和五条倫子同时看向正殿门廊上俯视二人的希，她脚步踉跄，但随着她的到来，咒灵潮中间出现了一片宽广的安全地带，将三人包围其中。
……原来，她不用身体接触也可以吸收咒灵。
为什么要现在出来，明明五条悟就在附近，她应该早就离开了这里。
明明……明明她都决定放过她了。
倫子回过神来，用比刀更加凌厉的眼神一片片解剖着禅院甚佐。
“我们身为家族之人，有着天生敌对的立场，你对我出手无可厚非。但是……小园只是个普通的二级咒术师，甚至……你们平时还用花言巧语欺骗她，在生死关头不敢面对强者，反而朝无辜的弱者下手……禅院，你们才不配做人！”
禅院甚佐却将这些话都当做耳旁风，径直提刀走向希：“没想到啊，你竟然还把她藏起来。五条，都是叛徒，你别摆出那副高尚的虚伪嘴脸了，这种事情难道你没做过？咒术界的历史是由胜者书写的。”
他丢下刀，咧嘴一笑。
“你们的三百分，我就笑纳了。”
「投射咒法」发动，禅院甚佐下一秒就来到了希的身后，他直拳出击，满含咒力的一拳直接朝着希左背处轰去，打中的却是无下限，整个人反向弹射出去。
禅院甚佐止住身形：“你比你堂弟真是差了几百倍啊，没用的大小姐。”
“你和你堂兄在让人作呕上倒是不相上下。”倫子走到希的身边。
“哈哈哈哈，留给你嘴硬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多少咒力能用在她身上？”
倫子面色不变，用手背擦掉嘴角流下的血。
“关你屁事。”五条家的大小姐说， “禅院家的渣滓。”
她只是不想和垃圾做一样的事。
她只是想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
她只是……没法看着她去死。
禅院甚佐再次发动投射咒法，身形向后闪现，然后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两人直冲而来。
“受死吧——”
希突然握住倫子的手，声音像是天边初升的浅白朝光，又像是她耳旁无限回荡的涟漪：
“辛苦了，五条同学。”
倫子体内的咒力瞬间枯涸，晕倒在希的身上。禅院甚佐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陷入了比恐惧更大的无边黑暗。
“啊，垃圾，你在找我吗？”他身后的五条悟故作惊讶，“看来刚刚扔错到可回收分类了。”
*
倒计时2小时20分钟。
希抱着双腿坐在满是战斗痕迹的乌木门廊上，漠然地望着初秋清晨的清爽天空。
五条悟绕开被希放在椅子上的倫子，一脚踩上不知死活的禅院甚佐的脸，慢慢走到她的身边。
“到底哪个主角会一直隐身到最后才登场嘛——下次能不能把我的戏份多加点，一直候场好无聊喔。”
“五条同学，这种时候应该修正一下自己的认知。你不是主角，我才是。”
五条悟愣住，蓝色的眼睛慢慢变得比天色还亮。
“真的吗！”他像第一次看少年漫画、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小孩一样兴奋，“原来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吗！”
“再怎么说，这样的自我意识也太过剩了。”希没看他，“每个人在别人的人生里都是配角和路人而已。”
“欸——那我出场的时候总会有手绘的鲜花背景和浪漫的背景音乐吧，毕竟是超美型的角色。”
“很抱歉，眼拙的我没发现那种滤镜的存在——请别在这时候掏出walkman，五条同学——好了好了，你别动，我自己来。”
两人的话音在秋风中飘散。
他们戴着同一条耳机，静静地听同一首歌。
「我们无论什么时候 都是无法分割的两个人
在以前的地方从未尝过失败是这样吧」④
五条悟心情很好，跟着旋律轻声哼起来，是纯正的少年音。
“五条同学真的很喜欢听Oricon榜上的歌呢。”
“今年的大TOP。月初刚刚发行的专辑，音乐店的门口全都摆着这个，超Lucky，虽然我最后还是进去逛了。真的很无聊嘛。”
希闭上眼睛。
五条悟看着她。
“别看了，五条同学。”
“不嘛，你好厉害。”
“……”
“我很欣赏你的作案手法，连倫子都能被洗脑耶，我还以为她的头骨里面都是芯片，是硅基生物派来地球的卧底。”
“嗯、嗯，很有梗的笑话。”
“什么时候再来一次啊，看他们在剧情里被你操控比漫画还有意思。”
“那是你接触的文艺作品类型太单一了，五条同学，可以了解一下黑泽和今敏导演的电影，他们都是洞察人性的大师。”
“好啊。”五条悟应下，目光却依旧一动不动黏在她脸上。
如果夏油杰的咒灵球是恶心的味觉带来的精神冲击，那么希在一天内吸收了一万多只咒灵的咒力，就像将这一万颗咒灵球直接融进灵魂的持久痛苦。
还要坚持完成这场将自己伪装为猎物的戏码。
尽管这次进入五条倫子的「个人无意识」的时候，她已经能控制自己不被其中的思维和情绪所感染，但因为想获取更多信息而强行开启的走马灯，还是让希的身体不堪重荷。五条倫子的心思太缜密了，她的心流确实如五条悟所说像电脑的复杂程序，甚至没有太多感情的起伏。她很势利，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恶人，希甚至很欣赏她的审时度势和坦诚的欲望。
这让希的负罪感更重了，她竭力用一层硬壳掩盖住这份不自洽的情绪和即将崩坏的精神状态。
她别过脸，自暴自弃地说：“别看了，五条同学，这么厚重的咒力残秽，应该让你的眼睛很痛吧。”
她说的没错。超过一万只低级咒灵的残秽遍布在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血肉间，在六眼的视线中就是由无数蠕动的、不可名状的破碎线条组成的恐怖画面。
但五条悟是个怪人。他喜欢新奇的混乱，更不在意疼痛，不如说罕见的疼痛反而让他格外兴奋。
“无所谓。”
他想看。
想用肉眼看见平静下压抑的疯狂，让美丽的表象和六眼感知到的糜烂同步。
“你是一边装好人一边做坏事一边痛骂自己是坏蛋的类型耶，而且还喜欢用关心和夸赞别人的方式来模糊自己的存在。”
五条悟的话语和眼神一样锋利，轻松划开她伪装的平静。希想起身离开，却提不起力气，干脆把制服外套脱下来盖在头上装死。
“喔？明明是不想被我看，却还说是担心我的眼睛？不要吧，这样太可爱啦，比玉子厚烧还要再多几层。”
“……”
“那就从头分析起吧，倫子是在哪个时间点开始落入陷阱的呢。一开始在皇居，她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把御前结界打碎了，从那时候起就顺着你的思路走了吧。然后是她被咒灵引到寺庙来之后……”
“五条同学，你很聪明，你说得对。”希哽咽的声音从制服下传来，听上去闷闷的，“一开始倫子就被我骗了，后面也是，全部都是。你一直都在看着！我所有的计划你都猜对了！所以不要再说了！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给我闭嘴！”
她越说越激动，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膝盖上，又热又凉。
一件带着更炽热体温的外套将她多裹了一层。
隔着两层衣服，五条悟的声音变得微弱，像她在心里自言自语的另一个声音。
“你哭起来也很可爱耶，以后多哭点——欸，对你是不是该换一种说法。”他清了清嗓子，刻意装成女高的语气，“希酱，我有个得了绝症的朋友叫夏油杰，他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让你给他哭灵……”
希狠狠把外套抽下来砸回五条悟脸上。
五条悟撅起3字嘴将外套重新穿回身上，一边摸着额头砸出来的的红痕：“真的，有个叫家入硝子的医生开的处方单是这么写的……”
希终于从自己的制服下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瞪着他：“烦死了！我不想看到你！”
五条悟一笑。
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镜，把镜片直接按到希的眼皮上。
“是不是什么都看不见！这可是特制的！”
“……”希觉得自己没惹过五条悟一点。
她无奈地伸出手，从五条悟的魔爪里抢救出这副黑色墨镜给自己戴上。
真的一片漆黑，完全不透光，很多杂乱的想法随着视觉的丢失而一同消失了。
希的灵魂在黑暗中慢慢安静下来。
另外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靠近她。
“我把墨镜给你了，现在眼睛好痛。”他能把任何过分的话说出理所当然的感觉，“所以你得按我说的做。”
“……好，我在听，五条同学。”
“首先不许叫五条同学！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倫子！”
“不是……我一直都没叫过她五条同学啊。”
“啊！眼睛快瞎了！”
“好好好，悟同学，你说。”
“我想撸猫。”
“……”希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完全不了解五条悟，“你、你再说一遍？”
“想撸猫想撸猫想撸猫想撸猫……”
“可、可以了！一遍就行！”
希犹豫着将右手抬起来，然后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
好烫……希下意识想抽回，不小心用力过猛，动作大得难以忽视。
“？”五条悟难以置信，“你竟然还想反悔？”
“没有没有。”希矢口否认，“手滑了。”
她主动摸索到五条悟的手抓住，吸收了一点点咒力，然后召唤出许久未见的钴蓝色光团。猫咪咒灵在她的怀里撒娇地叫了一声，下一秒就被另一个人捏着后颈皮提起来，短短的四肢在空中拼命乱划。
五条悟用希牵着的那只手□□了两把猫毛，嫌弃地啧了一声：“明明我的头发质感更好。”
“啊是是是。”
“你知道什么，你又没摸过！”
“……啊是是是。”
“你把御前结界的咒力藏在哪里了？”
“欸，为什么突然……嗯……其实只是把它重组到了整个游戏结界里，可以理解为把系统里一段本来就存在的代码重组成病毒，获取了部分的管理员权限。”
“可以控制时间的流速吗？”
“唔……如果把其他的控制项，比如咒灵潮强度去掉，那或许可以。”
“好耶！”五条悟只听最后两个字，“不用排队的街机厅，准备迎接本大爷吧！”
“真的吗？悟同学？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其他选项，比如、比如我们继续坐在这里休息……”希猝不及防地双脚离地，然后是秋天的阳光和微风拂过脸颊的清香，猫咪nyanya大叫的惊恐声音。
“吵死了笨猫！是老子的咒力生成的咒灵就该会飞啊！再叫就把你扔掉！”五条悟不满地说，“快让它变强点，这么逊的咒灵好丢人，杰随便拿一只三级咒灵就能把它揍翻吧。”
“但是咒力的性质和强度无关……好好好，我知道了。”
*
倒计时2小时——倒计时2小时——倒计时2小时——
死灭洄游的结界里，时间成为了一段for loop。
少女和少年抱着一只白毛猫，在空无一人的城市上空飞翔。
在天空安静的注视下，渐渐在蓝色咒力里溶解消散的残秽，在云间划出一条浅灰色的尾迹。
“……为什么突然停下来，悟同学，前面有鸟群吗？”
“啊。”六眼重新回过头向前飞，“刚刚我们路过了彩虹。”
“欸？！”希想脱下墨镜去看错过的美景，却被五条悟带着突然一个大加速。
“只有我能看到啦。”他的声音很得意，“六眼超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