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予的本质包含野心和特权,受赠的本质则包含顺从。

    ——上帝之声·年度经注汇编

    君不见,朴饰之村女,其美胜于严妆之贵女?

    ——神圣与世俗·第四纪谚曲杂咏

    章十 帝子降兮(上)

    1

    萨穆埃尔·雅各在五岁时做了途径亲和性测试。结果表明,他与“秘祈人”,“秘祈人”与他,就是天作之合。

    这当然是好事。

    但好消息却没有带来更大的喜悦,他反而在家人的脸上发现了淡淡的惆怅;很久以后,他才搞清个中缘由。

    小时候的萨穆埃尔喜欢在雅各大宅中乱跑,尤其喜欢在陈旧故纸堆中翻翻捡捡。他喜欢以这种方式了解自己的家史,比看族志的官样文章更有趣味,而且,老物件是有灵性的;你发现了它,安知不是它在有意地吸引你?

    萨穆埃尔就这样与某位先人结了缘。

    这位先人没有太大的成就。但他很幸运,年少时曾在神国交流学习,见证了神国最后一段好时光,踩着光辉纪元的尾巴度过了平顺的一生,在神战前夕离世。这位平凡的好人,今天的人们又想起了他,原因……也可以归为幸运。

    他写日记。

    他写了足足几十卷日记,多数都在战乱中遗失。幸存的几卷记录了他的早年生涯,对于今人,这些来自光辉纪元的点滴都弥足珍贵。尤其重要的是,在这位先人的同学朋友圈中,还包含了一些在今天如雷贯耳的大名;民众对大人物的兴趣自古皆然,无论是趋炎附势,还是想研究“一段历史”,顺藤摸瓜就追到这位雅各先人的身上。

    可能也是出于类似的契机。年少的萨穆埃尔在家族的仓库里挖出了贴着这位先人名牌的箱子,马上如获至宝地打开。

    意外。满满一箱都是预言、占卜类的器具和书籍。

    ——原来他有这样的爱好呀,萨穆埃尔心想。

    他捡起一本笔记,慢慢翻阅。一部分是摘抄,一部分是流水账,比如,今天一只野猫窜到我脚上,顺手掐根草茎占卜一下。某地发生流星雨,特意带着水晶球去“观天象”,一不小心砸坏了云云……

    反正不是让人感兴趣的,涉及图铎、特伦索斯特等人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内容。”

    ——那些遗失的日记里都是这些吗?他有些失望地想。

    萨穆埃尔一目十行,越翻越快,突然,一张明信片猝不及防地闯进视野:印着“神国欢迎你”,两位十来岁的少年男女对着相片外的观众微笑比心。而他,盯着白裙少女的笑容,一时震惊得忘了呼吸。

    “啪,”明信片掉在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来。发现在明信片的背面,先人写了一行字:

    ——吾族之命数尽在于此。

    他不知道,雅各家族的命运跟这明信片有什么关系。

    但他想,自己的命运,一定是被改变了……

    2

    梅迪奇再次对乌洛琉斯的不靠谱有了更深的认识。

    前晚,吃着毛血旺的时候,乌洛琉斯顺便把他拜托伯特利的事跟梅迪奇说了。“啪,”后者的筷子落在桌上。他扭头奔进联络室。

    片刻后,梅迪奇阴着脸回来。

    “伯特利已经去了。”

    “怎么了?”

    “你现在就要把书拉密接回来吗?你有没有概念,一个漂亮女人到底有多麻烦?”

    “啊?”

    “你知道,她需要多少鞋子袜子帽子手套手帕丝巾披帛头纱吗?需要多少晨袍睡袍浴袍餐袍长袍短袍吗?需要多少便装旅行装狩猎装晨礼服晚礼服常礼服正礼服吗?需要多少鲜花香水珠宝首饰每天不重样——这些珠宝首饰的种类材质款式需要展开说说吗?需要多少人管理以上这些东西,又需要多少人——美容的造型的化妆的做头发的做衣服的做饰品的……天天围着她转吗?”

    乌洛琉斯目瞪口呆。

    整个光辉纪元,他都倾向于转生到民间,完全觉醒后再返回神国。不过,就算投在贵妇的肚子里,那通常也是个虔诚的贵妇,所以这真可能触及到了他知识的盲区……

    “她是教会人士,用不着这么多世俗的……”

    “好啊,我欣赏你说的,把书拉密打造成我们教会招牌的构想。那么请问你考虑过没有,不同季节不同时间不同仪轨不同场合,不同颜色不同材料不同款式不同形制,从最普通的,到最隆重的……行头和排场?”

    乌洛琉斯的神色严峻起来:“现在教会没那么多钱……”

    “就像你一样,三件白袍换着穿吗?”

    他的嘴张了张:

    “……我还有件黑的。”

    本来两人约好,吃完简餐就处理几件正事,这下全泡汤。梅迪奇叫来首席秘书,让他马上就一位漂亮女人需要的人和物列一份清单,并按轻重缓急排序。说到底,梅迪奇只是略懂一点皮毛而已,就如同在裁缝的门类下,做胸衣和做帽子就是完全不同的细分领域,但美人到来的第一天,帽子还可以缓缓,做胸衣的必须到场——这么说没错吧?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书拉密到达的日子,也是秘书们以极大努力紧急约到的首都时尚大师们齐聚一堂的日子;比这些人更早,教会的高层已经陆续抵达了。

    “苏卡不列!”梅迪奇瞪着窗外络绎不绝的车流,“平常开会怎不见他们这样积极?”

    ——那是,谁喜欢听你骂人?

    乌洛琉斯心想。

    现做衣服当然是来不及的。

    梅迪奇建议,可以用幻觉或什么蒙蔽技能又或什么历史影像给书拉密换一套,乌洛琉斯冰冷地指出:“你能承担被看出和揭穿的后果吗?”

    “……就不能让我穿这身去见他们吗?”

    书拉密忍不住道。

    “不行,”他俩异口同声。

    乌洛琉斯解释如下:

    这个时期,所罗门亲王已开始贯彻他“不对称”的审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早先的耶利哥真是一副群魔乱舞景象;但人的适应力是强大的,已经有设计师在着力发掘不对称中的优雅和均衡(使其不那么看脸);伯特利为书拉密选的礼服,就是这种新美学的体现。

    ——但真实教会的高层,无需遵从亲王殿下的审美,反而要以对称来强调自身的独立。且教义也不赞成信徒追捧流行,所以,书拉密得换掉现在这身衣服。

    梅迪奇的理由如下:

    在首都,颜色具备高度的象征义和政治属性。所罗门及其班底的衣着就以黑色系为主。亚伯拉罕一族以蓝为主色调,而书拉密穿在身上的这种尤为特殊,在耶利哥被称作伯特利蓝,是伯特利与亚伯拉罕嫡系出席重要场合时,所必穿的一种颜色。

    ——换句话说,这是她在公开场合露面时,绝对不能穿的一种颜色。

    “啊?那我能穿什么色?”

    书拉密惊讶地说。

    “红色系,”梅迪奇毫不犹豫,“正式场合,你应当穿和我一样的红——军团的红——梅迪奇红。”

    而且更配她的眼睛。

    乌洛琉斯咳了一声:

    “……教会的颜色,以黑、白为主。等你得到授封,我们会发一些的。”

    “那我现在穿什么呢?”

    大牧首默了一下。

    “……我这还有件白袍。”

    3

    “天国之花”,最早是撒拉弗乐团的学生私下对团长的称呼。他们中的一些人——或其子孙——在非凡之路上走得很远,且有幸活过了可怕的灾变。在编纂《新教典》的时候,某个编辑怀着美好的幻想,为乐团和美丽的团长点了一笔,这一笔不仅通过了乌洛琉斯的审核,祂还为撒拉弗乐团的演出绘制了一幅插图,并点出,“天国之花”就是《你比世人更美》的作者本人。

    她回来了,销声匿迹百年的她回来了……这将是多么富于诗意的一幕啊。

    现在,“天国之花”站在穿衣镜前,手在身上比划:

    “抱歉,可不可以帮忙……”

    求助的视线投向二人。梅迪奇下意识地迈了一步,被乌洛琉斯拽住。

    他打开门,叫来两名女仆。

    没等太久,一名女仆给他们开门。另一名女仆用一束百合(一早摘下,插在瓶子里装饰房间的)编结花环。

    书拉密披着半编半散的长发,手持一朵鲜红的玫瑰,低头嗅着。裁了一截的白袍松松地套在身上,露出一双鸽子般的小脚。

    她稍稍扬起双眸,睇向两位天使;而令他们同时呆滞的,也并不仅是为这令人倾倒的容光。

    ——这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

    光辉纪元的神国,光辉纪元的书拉密,总穿着一袭白袍。百年,对神话生物并不久长,百年,过了百年,她又站在这里,她也好,他们也好,似乎都没有变化——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梅迪奇轻轻鼓掌。

    很久前的一天,他从伊甸的树洞里掏出了小小的魔女。此后,直到光辉纪元结束,他们都没怎么接触过,但此刻,她在这里,如此美丽,已经长成,还是他的同伴——多么奇妙的缘分。

    他向女孩伸出手。

    不料,书拉密把花往他脸上一丢,看都不看地跑向乌洛琉斯,挽住他的胳膊。他们走了,什么话也不说。

    梅迪奇莫名其妙地跟在后头。

    这不是一次正式的觐见。

    这甚至不是一次计划好的觐见。

    不过,真实教会的神职者从未到得如此齐整,且如此激动和期待。

    大牧首牵着未来的宗主教走上讲坛。几乎一样的打扮,一样披着头发、露着脚,好似一对秀美绝俗的兄妹;不过,乌洛琉斯更淡漠,书拉密夫人更娇嫩,像朵吸饱露水的沉甸甸的花。

    当大牧首将百合的花冠放在她的头上,这一刻的神圣和神秘甚至超过了未来那场真正的加冕。许多人感动得痛哭流涕。——或许,对某几位来说,也不仅是感动:一位不老的魔女,她占据的位置怕是永远没指望了。

    她沉凝的视线点过众人,顾盼间有宝石的光寂然流转。这时,他们知道,教义是真的;天国之花就在眼前,所以,传说中的天国——养育了她的天国——必是真的。苦难中绝望号啕的人们祈望着天国,而她回到这里,那么,终有一天,天国也一定会重临人间的。已逝的光辉纪元的一缕残晖,透过她明眸的一瞥,洒落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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