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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弟弟,”金发的少年微笑着,敲了一下木鱼——不,是拨了一颗玫瑰念珠。

    “……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

    一切要追溯到那一天。

    阿蒙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上午过半的时候,突然响起的火灾警报让他们紧急跑出教室。原来是后厨着了火,消防员已到位,他和哥哥饿着肚子、提前放学回家。悠兰达妈妈——常年驻家的保姆,赶紧做她最拿手的溏心鸡蛋通心粉配蒜香肉沫。此时,大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正围在桌边,抽烟、聊天、喝酒。

    餐室的门突然开了。梅迪奇大哥拖着一个巨大的洗衣篮进来,衣服塞得满当当的,明晃晃的血迹。

    奥赛库斯大哥眉头一皱:“啧,你瞧你,有必要搞来么。”——他有严重的洁癖。

    无论梅迪奇还是奥赛库斯,都不是他们的亲哥、堂哥、或任何血缘上的近亲。这俩,还有列奥德罗、乌洛琉斯等,都是组织的干部,是两兄弟的父亲——米盖尔·迪·阿卡狄亚的教子。这些教子打小出入阿卡狄亚大屋,兄弟俩都会称一声“哥”——啊呸,不对,是亚当叫的,他现在还这么叫呢,阿蒙我呸呸呸呸才不叫才不叫呢!

    (“欸,你怎么不叫了呢,你这么大时——”梅迪奇在腰间比划——“你还叫我叔呢……”——我呸呸呸呸才没叫过才没叫过才没叫过呢!by 使劲跳脚的小阿蒙)

    “梅迪奇,还在吃饭呢,没必要拿到这来吧,”说话的是萨斯利尔叔叔,爸爸的亲弟弟、组织的二把手;他也以为,梅迪奇出任务、把“战果”顺便带回来了。

    “哈,你们谁都想不到,”他一边说,一边挑开染血的衣服,“伊实塔-切洛家的孩子,之前从巴西接回来的,我们找到了她的护照——米兰灭门案发生的时候,她失踪了,警方还发了悬赏,不过,谁都不会觉得小孩子能活吧,天呀,她居然回了老家,就在现场的一个洗衣篮里……”

    “所以,搞灭门的就是这帮撒旦信徒吧,”赫拉伯根说。他是家族的“经济顾问”。

    “疯子,老的小的一起杀,”奥赛库斯啐道。

    “还敢来我们岛上呢,”列奥德罗磨了磨牙,下巴上的筋肉一块儿扭动。

    “我们发现她时——呵呵,当时,她那个尖叫啊,”梅迪奇蹲下,对着洗衣篮柔声细语,“小丫头,听好:院子里有棵百年的老榕树,长个马蜂窝快二十年。你敢再叫一声,我就把你、连篮子和马蜂窝一起,挂到一处。”

    他等了好一会儿,听到“嗯”的一声。

    于是,他掀开最后一件衣服。

    哪怕再过上几十年,那天午后的点点滴滴仍将从阿蒙的记忆中鲜明地唤起。闷热的餐室,老风扇在天花板上慢悠悠地转,吱嘎吱嘎地响,整个童年,他都活在这玩意儿可能掉下来的恐惧里。那声音叠加了悠兰达妈妈翻炒蒜香肉沫的声音,后者又是他最喜欢的声音,每次回家听到了,他都忍不住猛吞口水。现在,肉香又混了大人们的烟臭——他特别讨厌烟味儿,这辈子都没法习惯烟味儿——还有,与梅迪奇如影随形的硝烟味儿;梅迪奇是驰名西西里的神枪手,枪械皮革弹药与柑橘古龙水一起把他腌透了,以及,一大篮子脏衣服的腌臜汗臭,和刚刚洒上的血腥……

    若非阿蒙确实想知道,“伊实塔-切洛小妞”长啥样,他老早跑出去了。

    风扇吱嘎吱嘎地刮着。

    肉沫在平底锅里嘶嘶地响。

    一只苍蝇在餐桌上方嗡嗡打转。其他几只已经钉上了脏衣服的血污。

    一时间,大人们忘了说话,也忘了抽烟。

    坐在篮子里发呆的,是个活生生的小天使。他们从未见过的、最最可爱的小女孩。

    悠兰达妈妈首先发出惊呼:“天啊,多可爱的孩子!……”她身躯庞大,动作却比谁都灵活,她从篮子里抱起女孩、放到桌子旁边,接着是一盘通心粉、浇一大勺热腾腾的肉沫。阿蒙这才反应过来:不对!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啊!……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聚到爸爸身上。他看看女孩,又看看兄弟俩,酒杯在桌面轻轻一磕:

    “孩子们,一个好消息:你们俩都是哥哥了。”

    “好耶!这家里又多一个妹妹了!……”悠兰达妈妈拍手大笑,笑声若滚雷。男人们举杯庆贺,亚当笑眯眯地,给妹妹喂了第一口面条。

    大家都很凑趣,唯有阿蒙,悲痛欲绝。

    他的盘子里,通心粉已经凉了。

    这是阿蒙永远忘不了的一个午后。

    因为新来的“妹妹”,他在自己的家里第一次吃了冷饭。

    (悠兰达妈妈:不就晚了三分钟吗?)

    ***

    阿彼霞·迪·阿卡狄亚·迪·伊实塔-切洛·苏拉密塔,是小妞在护照上的名字,当时已满六岁。她与阿卡狄亚存在某些亲属关系,但在西西里,大家都是亲戚,此等亲缘并不必然构成亲近的理由——vendetta多了去了。不过,恰恰也是西西里、大家都是亲戚;一个无处可去的小孤儿来到你家,从此,在你家桌上添个盘子给他/她,同样不需要更多理由。

    小妞随后做了体检。好消息是,她的身体还算健康,似乎没有受虐的痕迹。精神方面有些应激,不过,鉴于她经历了两次灭门,两次间的十天半个月都跟一伙邪教徒待在一起,她的精神状态可谓相当稳定。她不太怕人,也不太理人,女仆们给她梳洗、把金灿灿的长卷发扎成辫子,围着她又拍、又抱、又亲,当她是个漂亮的瓷娃娃,她都不声不响,乖乖地任人摆布。

    “嘿!”阿蒙把手在她眼前使劲晃,“这样子,别是傻了吧?”

    亚当一掌拍开。

    “瞎说啥呢。很多事她都记不得了,挺好的,没什么。而且,可能,也不只是记不得的原因……”

    他蹲在小妞面前,缓缓说道:

    "Ciao."

    小妞抬眼看他。她明白亚当在说什么,但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说。而亚当继续:

    "Hello."

    "Ola."

    "Hola."

    "Bonjour."

    说到法语的时候,她的眼波闪了一下,轻轻回道:

    "Bonjour."

    然后,她碰碰亚当腕上的玫瑰念珠:

    "Rosarium."

    ***

    狭窄的走廊,阿彼霞冲着高窗举起了手。

    那地方也像这里,空落落,黑黢黢,阴凉凉的。一束光从高处泼洒下来,她扭着小手,想要接住。

    接不住。

    小小的太阳从指间泻下,漏在她的脸上,她不禁眯起了眼。暖暖的光线里,她的手指好似开始融化的奶油。

    一只手——更大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阿彼霞妹妹。现在,我们去上课好吗?”

    一张温柔微笑的脸。亚当的脸。

    “嗯,”她点点头。

    这时,亚当十二岁。

    十二岁的年纪上,亚当已经十分早熟而稳重。他喜欢思考,喜欢读书,喜欢拉丁文,更喜欢大部头的心理学。他还想让弟弟跟自己一起学,可惜总遭到阿蒙的严正拒绝。不过,没关系,他喜欢当老师;你不能轻易放弃一个学生,不能失去耐心的……没错吧?

    对亚当来说,突然出现的妹妹,就成了天赐的礼物。

    他的心理学知识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可以安抚妹妹的心灵,至少不刺激到她;他可以拿出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从字母开始,教她听、说、读、写……阿彼霞似乎比较熟悉法语,还有点儿拉丁语——因为,她之前待的地方,是一所法国人创办的修道院。

    亚当大喜过望:

    他可以教妹妹拉丁语了。

    ——对了,在大屋里,大家说的其实是跟现代意大利语大相径庭的西西里语。这倒不用教;天天听女仆说话即可。

    那时,学期已结束,快乐的暑假已经开始。但亚当早把假期安排得明明白白,暑假过后,他要去城里念中学,妹妹则入读镇上的小学;亚当抓她的学前教育,就是教她意语和拉丁语。阿蒙纳闷:阿彼霞连意语都说不清,学拉丁语作甚,她还能跟古代人说话吗?

    “因为,阿彼霞的口语是锅大杂烩,”亚当笑着说,“鉴于巴西种族混杂,各拉丁族群、语言都很常见——这种情况倒不奇怪。刚好她接触过拉丁语,拉丁语是拉丁语系之源——只要对拉丁语有所了解,对她意语的学习亦能起到触类旁通的效果。”

    ——呵呵,我信你个鬼。

    事实上,亚当即将就读的那所学校有教会背景,教拉丁语,且对这门“神圣的语言”的要求很高。他一直在自学拉丁语,本就打算,利用这暑假好好复习一下初等拉丁语课程,教妹妹都是顺手。但阿彼霞确实学得很认真。

    哥哥转移了教育目标,阿蒙本该感到庆幸。他爽玩了几天,没有亚当扫兴、格外舒心,可他每次路过书房,看到哥哥和妹妹在学习,两个金发的脑袋几乎碰到一起,居然,产生一股异样的情绪……

    ……有点酸。

    于是,他也搬了凳子、拿了笔记本,厚着脸皮、挤到两人中间。亚当:大喜^2。

    ***

    阿彼霞在桌上趴着,把一根脱落的长长的金发缠绕在小手指上。“……来,吃颗腌渍橄榄,提提神,”亚当从碟子里拿了一颗。

    她“啊呜”一口,吃了。

    阿蒙眼疾手快地抓了两颗、丢进嘴里。两边腮帮都塞得鼓鼓的。

    ……好酸。

    亚当无奈地摇摇头。

    “……这篇动词变位,妹妹慢慢写,全对了。而你,五分钟交卷,错了好几个……”

    他嬉笑:“伟大人物都是不拘小节哒。”

    “伟大人物小时候弄错laudo laudare也得挨手板,”亚当皱着眉头,“而你……”

    “啊——”

    妹妹吃完一颗橄榄,又张开小嘴。亚当又喂她一颗。

    ……更酸了好吧。

    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妹妹毛绒绒的头上,连房间都好像更亮了一点。要说他酸味的来源,可能一大半就来自阿彼霞的发色;这是一种在本地十分少见的浓艳的金黄,亚当的发色则是一种发暗的黄。米盖尔爸爸在年轻时发色较浅,随着年龄增长不断变深,现在又开始发灰。

    ——为什么,他的发色,跟爸爸、跟哥哥不一样呢。

    他本来也没怎么纠结过这个问题。亚当更像爸爸,他更像叔叔,这一代兄弟,就如上一代兄弟一样……但妹妹来了,跟亚当反而更像兄妹似的,倒让他感到自己格格不入起来。

    阿彼霞的眉毛、睫毛和头发一样,是浅浅的颜色,按说这样看起来会很寡淡,但她的皮肤极为晶莹洁白,金黄的眉毛和睫毛镶嵌其上,依然很鲜明,不仅不显寡淡,反而多了恬静温柔的味道。对了,“阿彼霞”这名字,听起来有股斯拉夫味儿。她可别是什么东欧舞女生的吧?……

    阿彼霞察觉到他的目光,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地盯过来。阿蒙一打响指:“哥,你瞧她的眼睛是啥色儿?”

    “棕色的吧。你赶紧订正,抄三遍。”

    “不,是红茶色,”他兴致勃勃,手指在妹妹面前摇啊摇,“某些角度下看,还挺红的呢。嘿嘿,小吸血鬼。”

    “哎,你礼貌点……”

    话音未落,阿彼霞就咬住了阿蒙的手指。

    ——嗳哟!好疼!好疼!……

    阿蒙大喊大叫,女仆应声而至。他震惊了,明明错的是妹妹,亚当还在为妹妹说话,甚至,当女仆给他贴创可贴,不管他有多委屈,还很敷衍:“妹妹小、不懂事,你担待一下……”天啊地啊!Mama mia! 这种P话,以前,不都是对他哥哥说的吗?……

    虽然他从小到大,都是家中的混世魔王,虽然大家都觉得,妹妹肯定会被他欺负……但是,阿蒙,只有阿蒙知道,每次对上妹妹,他才是吃亏的那个。就连一向让着他的哥哥,都反过来教训自己……

    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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