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肆
「你叫什么名字？」先帝坐在高堂的龙椅上，手上把玩着一串菩提珠，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跪在下堂的少年，到底是自个的儿子，多少还是有些在意，再者，自己也的确对这个儿子亏欠太多，语气不由得软了软「或者说……你的母亲给你取名字了吗？」
「回圣上，草民名曰洛拢月。」洛拢月行跪拜礼，他的头垂于地面，心中并无波澜，暗自哼笑，不屑地心道：自打他入住东宫开始，他可有一次问过自己的名字？现在装什么亲情？
「为何自降身份？」先帝听见“草民”一词，心中微微钝痛，皱了皱眉，继而道「如此生疏作什么？你应该自称“儿臣”唤朕“父皇”，都这么久了，你的母亲在世时，没有教过你这些常识吗？」
「回圣上，草民不敢。」洛拢月的脸上满是暗淡「草民身份卑贱，自然是不配的。」
都太子了，如何还算得上是“身份卑贱”？
「你……」先帝一噎，喉头梗塞，顿了顿，蓦地叹了口气「你还在怪朕，是不是？」
「草民不敢。」洛拢月面不改色「母亲拼死换得草民这条贱命，已是荣幸，这污蔑草民家族事件如今既已水落石出，圣上心肠良善，大度的很，想来草民若是推脱这太子之位，圣上也能理解的吧。」
「洛拢月！」先帝气急攻心，闻言更是心神不稳「你一定要与朕如此言语吗？」
从来没有人敢跟他如此讲话。
他不明白，其他的儿子都恨不得挤到他面前来卖乖讨巧，怎的这个就如此难搞？
更何况经过将他从冷宫中搬移东宫这段时间的观察，这孩子实在出色，但他亲自下旨封他为储君，他为何连声“父皇”都不肯叫他？要搁在别的孩子身上，现在指不定与他有多亲近呢。
「圣上息怒，草民自觉难担大任，无意于太子之位，请圣上三思，并允许草民般回冷宫居住。」洛拢月毫无波澜「草民的母亲还在冷宫盼着草民，草民不能不孝，让她老人家独自一人空寂寥。」
「大胆！」先帝怒火中烧，太阳穴突突地跳，隐隐有些发疼，他携着珠串的手用力拍在一旁的扶手上，这一掌劲道很猛，清脆的声音响彻空荡荡的大堂，只余回音和他急促繁乱的呼吸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恨朕，朕能理解，你既已接旨，如何不想也得给朕想清楚前因后果。明日便是封储大典，容不得你拒绝！」
「这算是您自以为对母亲的补偿吗？」洛拢月感到周身气压骤然降低，清亮的黑眸暗了又暗，他无畏笑笑，语气嘲讽「可这世上的人死了便是死了，圣上又何必介怀？」
竟是答非所问……
此话一出，大堂一时寂静无声，就像主仆一般，俩人一个坐在龙椅上目眦欲裂单手烦躁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个跪在堂下直视地面，一次也没抬头朝上看上一眼，显得格外倔强。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谁也不肯开口，谁也不肯主动，就这样僵持着。
「月儿。」先帝扶额，缓缓叹息一声，蓦地先认输开了头，流下几滴眼泪啪嗒啪嗒地在自己明黄色龙袍下摆的布料上，又快速隐去，软下了语气「你叫朕一声，好不好？」
「都是朕的错，朕…朕………」
他也不知，这个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糟，他也不知情，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气血相冲，这才下了死令，让这孩子和他的娘亲在冷宫苦苦熬了这些年，后来一想，终是他自己的昏庸，不该不明事理不顾临盆在即的德妃打入冷宫，如今才铸成大错，慢慢凝聚成这孩子对他如此之大的恨意。
此时，那个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圣上瞬间变得苍老许多，等到刚刚荡起的回音渐渐消散，他也没等来这声迟了十几年的“父皇”。
意料之中的，先帝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哑声道「你不喜欢，那……我跟你讲一讲和你母相遇，好不好？」
洛拢月听罢一怔，想起了自己娘亲在冷宫时同他讲的故事，正是两人之间的故事。
见他没反应，但好歹也没拒绝，先帝虽然多少有点颓废，还是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回溯。
「朕与你娘亲，是在春天开满花的花亭中相遇的，那时……朕的母妃办了一个庆典，朕嫌无聊，左右无事，便寻了一个很隐蔽的亭子，独自一人下棋对弈………」
洛拢月静静地听着，脑子里响起娘亲生前同他讲的故事，声音循循与先帝的重合。
「我是将军家嫡女，十六岁那年，我被一道圣旨嫁进了东宫，成了你父亲的太子妃。
我对你爹爹，可谓是一见钟情。
因为在嫁人之前，我是见过你爹爹的，那时我十四，参加了宫中嫔妃的赏花会，我性子闷又不愿和闺女们假言周旋嘘寒问暖，便去别的地方逛了逛来到了湖边散闷。
柳荫下，我望着那湖里开的荷花和浮在水面上的荷叶望了好一会儿，心情终于舒畅了些，连带着荷叶上面浮着的水珠都顺眼了不少。
就在我刚转身要走时便瞧见了进处围满花的花亭，你爹爹身着一身月白鹤衣独坐亭中，食指和中指之间携着一枚月白棋子，对面没有人，他却下得格外认真。
不自主地，我偷偷瞧了瞧他的身边，没有侍卫，以为就是别家的公子哥，下意识拢了拢自己的披风系带，笑着走上前去打招呼，表示既然遇到那便是有缘分，想与他对弈一局，消磨时光。
那时的他啊，听见我这么说不自主地弯起了眼眸，笑得风华绝代，刹那间微风吹过，将他那绣着竹形金纹的白色发带和一头青丝吹得乱舞，皎皎明月少年郎，长得俊美无双，浑身上下都透露出静雅二字，就那么定格在风中，深深印在我的心口。
我喉咙一动，刹时就脸红了，就着他探究的眼神，引得我内心蹦蹦直跳。
为了掩饰，我急忙与他移开视线，去看那棋局，努力不着痕迹地让棋与他，输了也是甜丝丝的。
我一边放子一边想：世上真有如此明媚潇洒之人？
呆愣之余，你爹爹像是实在忍不住，唇角微勾地开了口：小姐如此瞧着我，让我很没安全感，像是入了贼窝。
一听这话，我当场就要炸，羞得越发厉害，你爹爹在对面也笑得越发开朗。静默片刻后，只觉得在他的注视下也越发抬不起头来。」
洛拢月无甚动作，只是死死咬住了后槽牙。
「当时你的娘亲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单看那眼神就像是要随时吃了朕，把朕吓得冷汗都冒出一层，但没想到，几局下来，朕竟屡战屡胜，一次也没输过。」说到这，先帝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缅怀与柔软「她走的时候还频频回头看我，一举一动都透露出舍不得，我笑着与她挥手告别，后来直至宴会结束，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洛拢月紧抿薄唇，双手紧握，眼眶红得厉害，眼角似有泪珠划过，掉落在地，默不作声。
「稀里糊涂地与他输了几局之后，我就被自家丫鬟找到并拖走了，我舍不得回头一望，融入眼帘的是你爹爹高举的手。
那天阳光明媚，一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便这般简单地住进了我的心房。
我看得呆了许久才堪堪反应过来，少女情窦初开，又不好意思回去直问人家的姓名身份，忽的脚底一个跟跄差点摔倒，要不是我旁边的贴身丫鬟青荷及时扶了一下，得摔个狗啃泥。
反应过来后我顿时手足无策，清醒了些就拿帕子捂着脸跑了，以前是青荷拉着我，现在是我拽着青荷。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一遇，便让我自甘赔了终生。」
「那年朕被封为储君………」
「那年你的父亲被封为太子，我才得知他是皇室之人，还点名要我当了他的太子妃，当我接到旨意后，内心还微微缓不过神来，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可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我只是个挡箭牌而已，他真正爱着的，是另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成婚期到，我和你爹爹拜了堂，成了礼。
那夜你爹爹宿的书房，他对我没有感情，多半也可能也是厌恶，我了然于心，但我心底里却想做个好妻子，好太子妃。
我与他成婚两天，他一次也没来见过我，之后又纳了两个妾，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心上人。
青荷为我愤愤不平，入夜时硬是在我床边哭了许久把我寝衣的袖子都哭湿了大半，我笑着安慰她不要伤心，毕竟都成这偌大东宫的大管事了，半夜来我这偷偷抹眼泪算什么样子？但她还是不听，非要拽着我的袖子哭，我内心颇感无奈，便也由着她去了。
第三天回门，你爹爹没陪我回门，只有我带着青荷和一些补品载着马车回到了家中。
我娘拉着我的手流了好些眼泪，我爹坐在厅堂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次日，周良媛和昭奉仪来向我请安，她们落了座都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看我，我笑着让她们别拘谨，并送了她们一人一盒亲手做的杏花糕，她们都抬头向我看了过来，眼里划过惊色，我慈爱地摸了摸她们两个的头，说这里就是她们的家。
周良媛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红了眼眶，跟昭奉仪又和我说了好些话才告退。
经过几天的相处，我和周良媛还有昭奉仪渐渐熟络起来，也了解了她们的爱好。
周良媛爱绣东西，至于昭奉仪……爱逛青楼。
???
这是什么癖好?
我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女子，对她颇为好奇。
周良媛独得太子宠爱，不久就被封为侧妃，他们可谓是青梅竹马，恩爱有加。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不长久的，宫里很快发生了变故，你爹爹被诬陷私造龙袍几日未归，周侧妃因此得了病卧病床榻，我带着自己做的芙蓉鸡去她的院子里看望她，亲手为她盛了碗汤递到她面前，她接了之后也不喝，死死咬着唇哽咽着，几滴眼泪滴到了碗里。
我将她一边的碎发别与耳后，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殿下一定会没事的，你先吃一些，别急坏了身子，殿下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你若再这样下去我们总归是都会心疼的。”
言罢，周侧妃颤着双唇去吃那一碗芙蓉鸡，囫囵吞枣，狼吞虎咽，教人看着不禁又心疼几分。
要制止，我伸手拦住了她“她难受，让她缓缓。你先出去，我自己和暖暖说说话。”
青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就坐在床边，等周侧妃吃完之后将碗筷一一收拾起身放在不远处的木桌上，转而回身坐到了原位，刚要说些什么，周侧妃却先双手环住我的脖颈，将我死死抱在怀里崩溃大哭，我无奈极了，亦回抱住她，缓缓拍着她的背，这样一来，她一顿打了个嗝，哭得更凶了，口中连连说着什么“对不起”的字眼，我以为是她稀里糊涂地说的胡话，没放在心上。
后来，先帝驾崩，你爹爹就在这最为敏感的时期继位登基。
那个案件是一根刺，狠狠地扎在你爹爹的心中，因为这根刺，使他的父皇病重，与他决裂。
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查，一个细节也不肯放过，后来，就查到了我爹爹的头上。
在锦衣卫带着我入狱后，我都还没缓过来，独自坐在空无一物只有些稻草的房间中狭小角落里。
这时，周侧妃已被封为贵妃，她提着食盒来看我，里面装的是芙蓉鸡。
“对不起。”
这是她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一怔，端着碗筷的手一颤，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微微吐气，交代了一切。
原来，周家仗着你爹爹对自家嫡女有意逐渐开始嚣张，最后甚至想要造反，但没想到事情败露，便将这事推给了你爹爹，反正先帝眼看着也快不行了，这时你爹爹出事，他周家便能浑水摸鱼，从中作梗，一手遮天。
但你爹爹他何其敏锐？逃过一劫后立即反究，周家在你爹爹登基时期心虚得不行，立刻找替罪羊，昭嫔家室干净，只有我这个“挑唆家族谋反”之人最为合适，因不得太子宠爱，因爱生恨，又出自将军府，有了底气，便有了资本，一拍桌子：反正太子的心不在我这，与其当个不得宠的皇后，还不如自立为王。
而你爹爹躲藏的那些日子变成了太子伤心过度接受不了现实包庇将军一家，只因将军家出落的那位太子妃太贤惠太柔顺。
但证据确凿，他人便言我以前的模样不过是装装而已，现太子为帝，得知大怒，株连九族，昭嫔闹着要探狱被你爹爹禁了足，我这条命还是昭嫔和周贵妃求的情，从狱里转到了冷宫，全将军府，只苟活了我一个，我心想，我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你，就算拼死也要把你生下来。
最后……」洛拢月的娘亲伸出食指往他的鼻梁上一刮，调笑道「最后啊，就有了你。」
「朕也不知，但朕真的错了。」先帝深吸口气「你的娘亲不争不抢，很贤良，朕没保护好她，现在朕知道错了，你可以给朕一个保护你的机会吗？」
「圣上的爱真是令人恶心啊。」洛拢月冷哼「迟来的父爱和保护算个屁，草民承受不起。」
「还请圣上……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毕竟………那是他的娘亲啊，是他待人极致温柔的娘亲如何求都再也回不来的娘亲啊………
青竹山·竹舍
「喂！起床了！」花阙身着一身红袍，臂挽一白绒披肩，头发还是昨天的那个发髻，只是态度明显不佳，好像怎么看宣鹤怎么不顺眼「再不起来没饭吃了！」
吱呀———
房门被里面打开，宣鹤已整理完毕，他身后跟着一个瞳孔还有些涣散的少年，一副行尸走肉的做派。
嚯。
花阙心想。
这瞳孔都涣散成这样了还能站起来走路呐？
「多谢姐姐昨夜收留之恩，在下宣鹤，身后是舍弟，给姐姐添麻烦了。」宣鹤一开门就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后单手微颤地去牵后面的人「来，絮儿，这就是我们的恩人。」
奇怪的是，柳兰絮就这么被宣鹤牵上前来，也没动作，迟缓地抬头去看花阙的脸，对上了一个充满好奇的水蓝色眸子，里面精光乍现，好看得令人有一些不真实。
「多…谢姐…姐。」柳兰絮反应慢半拍，还没说完，宣鹤就再一次挡在了柳兰絮的面前，他隔断了两人相交的视线，陪着笑道「刚才姐姐……是来喊我们吃饭的吗？」
这也是急病乱投医了，话里话外都有些“不要脸”的架势。
在这躲了一劫还想蹭饭？
花阙轻哼一声，让开了道路，只道「去大厅，小竟兴就在那里等着你们过去呢。」
「那便多谢了。」宣鹤应答，捉着柳兰絮出了房门，走在花阙的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捞着闲话「姐姐们每天都起这么早吗？」
「我们又不像你们，这都日上三竿了，再不起就得中午饭伺候了。」花阙在后面，眼神晦暗，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柳兰絮，仿佛是在思索着什么，意外地收了那股锋利的劲，心平气和地答着话。
「来了？」
轻柔的声音响起，宣鹤拐了个角，到了大厅便见有两把竹椅面对面，竟兴就坐在朝里的竹椅上冲着他们微笑，中间夹着个长方形竹桌，桌上摆了四碗蒸米饭，菜有竹笋炒肉，旁的放的是一个大圆瓷碗，里面放着两个大瓷勺，装的是蛋花汤。
「不好意思，这里常年只有我和花阙两个人，所以坐具便少了两个，不过我们有木墩，可以先凑合着用。」
「不不不，是我们叨扰了。」宣鹤走进饭桌把柳兰絮按到了竹椅上，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木墩上，高度和木椅差不了多少，合适地很。
对面花阙也跟了上来，坐下后又往竟兴那边拱了拱，离得近了些，首当其冲地将竹笋炒肉里的肉丝夹了一大筷子放进了竟兴面前瓷碗里的大米饭上，不经意间冲她使了个眼色，道「小竟兴，你厨艺是越来越好了，离老远都能闻到香味了。」
宣鹤拿起筷子，也帮柳兰絮夹了一筷子菜，心中疑惑。
厨艺好和香味有什么联系吗？
竟兴接受到信号，抬起筷子夹住肉丝送进了嘴里，抬眸悄咪咪地去看柳兰絮的眸子，后大惊，僵在空中的手猛地一颤，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这位……竟兴姐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宣鹤见竟兴那般反应，心里一虚，强作镇定，装作道「这位是舍弟，唤宣絮，从幼时开始便已经是这般痴傻模样了。」
「那你们家就没有为他请过大夫吗？」花阙神色还算是正常，又伸手去拿那瓷勺，搅了搅，乘了一勺浇在了竟兴的饭碗上，示意竟兴回神。
「自然是请过的，但每个大夫都说我弟弟这病没法治，只能靠他自己醒来。」宣鹤瞎话满天飞，说得自己都快信了。
竟兴察觉方才自己的不妥，飞快与花阙对视一眼，忙试探性道「对不住，我略懂些医术，吃完饭后可否让我与你弟弟把个脉？」
「这…………怕是不妥。」宣鹤提高了警惕，字字斟酌道「也就这样吧，我本也不报那么多的希望了，只想让他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够了。」
「那么多次都试了，还怕这一次吗？」花阙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中毫无波澜。
「花阙！」竟兴再次看向花阙，眼神中却无半分责怪「既然公子不愿，那我们也不可强求。」
「哦。」花阙两手一摊，自顾自吃起了饭。
宣鹤这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只想快点结束。
其实柳兰絮变成这个样子，全然是因为郡守夫人的秘药，名曰：万灵散。
此药是沈氏独家秘方，除了亲传，无人可使。
再拉回柳温意死前的那个雨夜，她慌慌张张地将一个小瓷瓶拿出，又从身上摸了一小四方纸包，拆开后是石灰色的粉面，她将粉面倒进瓷瓶，又把腰上的水袋给扯下来，灌进瓷瓶，盖盖轻摇，里面就成了中药深褐色的不明液体，她将这小瓷瓶的口对准发烧昏迷的柳兰絮口中灌进去，这才像松了口气般一屁股坐到了湿润润的地上，与旁的宣鹤对视，眸色极亮「记住，以后他就叫宣絮，是你亲弟弟，你活一天，便照顾他一天，明白没有？」
宣鹤懵懂地点点头，柳温意便笑张开来，起身紧紧地抱住了宣鹤，脑袋往他脖颈里使劲钻，感受他炽热的温度「小弟弟。」
她抽出一手去拽盖在柳兰絮身上宣鹤的外套，宣鹤被这一抱给吓得不轻，立即给孩子闹了个满脸红，刚刚察觉不对，柳温意却快他一步松开了手，将那外套给自己披上了，把头上插着的饰品一个劲地卸了扔进宣鹤的怀中。
「不。」宣鹤哑声，瞪大双眼，想伸出手，可是已经迟了，柳温意像一只伸手敏捷的兔子般冲了出去，毫不留恋，引开缓缓靠近的锦衣卫。
“仙女姐姐要回天上去啦。”
宣鹤满脑子都在回放柳温意起身时快速留下的言语，心中酸涩。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他就要抓住她了。
宣鹤耳尖通红，泪水即刻在眼眶里打转，看上去霎是可怜。
「公子这便走了吗？」
竟兴站在竹舍门口，望着下着竹梯的宣鹤两人，笑而不语。
「嗯。」宣鹤扶着神智不全的宣青，还抽空回了个头，挤出了个笑脸「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日后有难，宣鹤定会鼎力相助。」
「哼。」花阙在竟兴身后抱着双臂「眼下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花阙。」竟兴往后扒拉了她一下「不许这样说话。」
花阙气急败坏。
宣鹤转回头，苦笑着专心赶路。
这一别……怕是永生了。
待宣鹤走远，消失在白雾弥漫的竹林中，花阙胳膊肘拱了拱竟兴「你还真放他走啊？」
「放心。」竟兴似是胸有成竹，笃定道「他还会回来的。」
「万灵散。」
花阙跟着竟兴往回走。
「嗯。」竟兴道「此药乃沈氏亲传，可毁人心智，将人暂时麻痹，之后神识慢慢回归，以往的记忆便一律清空。」
「啧啧啧。」花阙跳着走到竟兴面前，半真半假道「先说好，你的命是我的，人自然也是我的，要是有什么人来找你叙旧，我可是会杀人的。」
「小脾气。」竟兴有些好笑地伸手刮了花阙的鼻尖「那你觉得，我离了你还能独活吗？」
「那自是不能的。」花阙声音里满是愉悦，俏皮道「谁让你离不开我呢？」
「噗哈哈……」竟兴笑出声来「你这脸皮还要不要啦？」
「要自是要的。」花阙惬意道，话锋一转「不过你想要我自是可以舍得的。」
「但我相信，小竟兴一定不喜欢只有尸体没有生气的花阙吧？」
「去去去。」竟兴推了花阙一把「说的什么话？」
花阙见此欢欢喜喜地抱住竟兴的那只手臂「我就知道，没我你活不了。」
「你叫什么名字？」先帝坐在高堂的龙椅上，手上把玩着一串菩提珠，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跪在下堂的少年，到底是自个的儿子，多少还是有些在意，再者，自己也的确对这个儿子亏欠太多，语气不由得软了软「或者说……你的母亲给你取名字了吗？」
「回圣上，草民名曰洛拢月。」洛拢月行跪拜礼，他的头垂于地面，心中并无波澜，暗自哼笑，不屑地心道：自打他入住东宫开始，他可有一次问过自己的名字？现在装什么亲情？
「为何自降身份？」先帝听见“草民”一词，心中微微钝痛，皱了皱眉，继而道「如此生疏作什么？你应该自称“儿臣”唤朕“父皇”，都这么久了，你的母亲在世时，没有教过你这些常识吗？」
「回圣上，草民不敢。」洛拢月的脸上满是暗淡「草民身份卑贱，自然是不配的。」
都太子了，如何还算得上是“身份卑贱”？
「你……」先帝一噎，喉头梗塞，顿了顿，蓦地叹了口气「你还在怪朕，是不是？」
「草民不敢。」洛拢月面不改色「母亲拼死换得草民这条贱命，已是荣幸，这污蔑草民家族事件如今既已水落石出，圣上心肠良善，大度的很，想来草民若是推脱这太子之位，圣上也能理解的吧。」
「洛拢月！」先帝气急攻心，闻言更是心神不稳「你一定要与朕如此言语吗？」
从来没有人敢跟他如此讲话。
他不明白，其他的儿子都恨不得挤到他面前来卖乖讨巧，怎的这个就如此难搞？
更何况经过将他从冷宫中搬移东宫这段时间的观察，这孩子实在出色，但他亲自下旨封他为储君，他为何连声“父皇”都不肯叫他？要搁在别的孩子身上，现在指不定与他有多亲近呢。
「圣上息怒，草民自觉难担大任，无意于太子之位，请圣上三思，并允许草民般回冷宫居住。」洛拢月毫无波澜「草民的母亲还在冷宫盼着草民，草民不能不孝，让她老人家独自一人空寂寥。」
「大胆！」先帝怒火中烧，太阳穴突突地跳，隐隐有些发疼，他携着珠串的手用力拍在一旁的扶手上，这一掌劲道很猛，清脆的声音响彻空荡荡的大堂，只余回音和他急促繁乱的呼吸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恨朕，朕能理解，你既已接旨，如何不想也得给朕想清楚前因后果。明日便是封储大典，容不得你拒绝！」
「这算是您自以为对母亲的补偿吗？」洛拢月感到周身气压骤然降低，清亮的黑眸暗了又暗，他无畏笑笑，语气嘲讽「可这世上的人死了便是死了，圣上又何必介怀？」
竟是答非所问……
此话一出，大堂一时寂静无声，就像主仆一般，俩人一个坐在龙椅上目眦欲裂单手烦躁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个跪在堂下直视地面，一次也没抬头朝上看上一眼，显得格外倔强。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谁也不肯开口，谁也不肯主动，就这样僵持着。
「月儿。」先帝扶额，缓缓叹息一声，蓦地先认输开了头，流下几滴眼泪啪嗒啪嗒地在自己明黄色龙袍下摆的布料上，又快速隐去，软下了语气「你叫朕一声，好不好？」
「都是朕的错，朕…朕………」
他也不知，这个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糟，他也不知情，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气血相冲，这才下了死令，让这孩子和他的娘亲在冷宫苦苦熬了这些年，后来一想，终是他自己的昏庸，不该不明事理不顾临盆在即的德妃打入冷宫，如今才铸成大错，慢慢凝聚成这孩子对他如此之大的恨意。
此时，那个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圣上瞬间变得苍老许多，等到刚刚荡起的回音渐渐消散，他也没等来这声迟了十几年的“父皇”。
意料之中的，先帝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哑声道「你不喜欢，那……我跟你讲一讲和你母相遇，好不好？」
洛拢月听罢一怔，想起了自己娘亲在冷宫时同他讲的故事，正是两人之间的故事。
见他没反应，但好歹也没拒绝，先帝虽然多少有点颓废，还是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回溯。
「朕与你娘亲，是在春天开满花的花亭中相遇的，那时……朕的母妃办了一个庆典，朕嫌无聊，左右无事，便寻了一个很隐蔽的亭子，独自一人下棋对弈………」
洛拢月静静地听着，脑子里响起娘亲生前同他讲的故事，声音循循与先帝的重合。
「我是将军家嫡女，十六岁那年，我被一道圣旨嫁进了东宫，成了你父亲的太子妃。
我对你爹爹，可谓是一见钟情。
因为在嫁人之前，我是见过你爹爹的，那时我十四，参加了宫中嫔妃的赏花会，我性子闷又不愿和闺女们假言周旋嘘寒问暖，便去别的地方逛了逛来到了湖边散闷。
柳荫下，我望着那湖里开的荷花和浮在水面上的荷叶望了好一会儿，心情终于舒畅了些，连带着荷叶上面浮着的水珠都顺眼了不少。
就在我刚转身要走时便瞧见了进处围满花的花亭，你爹爹身着一身月白鹤衣独坐亭中，食指和中指之间携着一枚月白棋子，对面没有人，他却下得格外认真。
不自主地，我偷偷瞧了瞧他的身边，没有侍卫，以为就是别家的公子哥，下意识拢了拢自己的披风系带，笑着走上前去打招呼，表示既然遇到那便是有缘分，想与他对弈一局，消磨时光。
那时的他啊，听见我这么说不自主地弯起了眼眸，笑得风华绝代，刹那间微风吹过，将他那绣着竹形金纹的白色发带和一头青丝吹得乱舞，皎皎明月少年郎，长得俊美无双，浑身上下都透露出静雅二字，就那么定格在风中，深深印在我的心口。
我喉咙一动，刹时就脸红了，就着他探究的眼神，引得我内心蹦蹦直跳。
为了掩饰，我急忙与他移开视线，去看那棋局，努力不着痕迹地让棋与他，输了也是甜丝丝的。
我一边放子一边想：世上真有如此明媚潇洒之人？
呆愣之余，你爹爹像是实在忍不住，唇角微勾地开了口：小姐如此瞧着我，让我很没安全感，像是入了贼窝。
一听这话，我当场就要炸，羞得越发厉害，你爹爹在对面也笑得越发开朗。静默片刻后，只觉得在他的注视下也越发抬不起头来。」
洛拢月无甚动作，只是死死咬住了后槽牙。
「当时你的娘亲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单看那眼神就像是要随时吃了朕，把朕吓得冷汗都冒出一层，但没想到，几局下来，朕竟屡战屡胜，一次也没输过。」说到这，先帝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缅怀与柔软「她走的时候还频频回头看我，一举一动都透露出舍不得，我笑着与她挥手告别，后来直至宴会结束，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洛拢月紧抿薄唇，双手紧握，眼眶红得厉害，眼角似有泪珠划过，掉落在地，默不作声。
「稀里糊涂地与他输了几局之后，我就被自家丫鬟找到并拖走了，我舍不得回头一望，融入眼帘的是你爹爹高举的手。
那天阳光明媚，一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便这般简单地住进了我的心房。
我看得呆了许久才堪堪反应过来，少女情窦初开，又不好意思回去直问人家的姓名身份，忽的脚底一个跟跄差点摔倒，要不是我旁边的贴身丫鬟青荷及时扶了一下，得摔个狗啃泥。
反应过来后我顿时手足无策，清醒了些就拿帕子捂着脸跑了，以前是青荷拉着我，现在是我拽着青荷。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一遇，便让我自甘赔了终生。」
「那年朕被封为储君………」
「那年你的父亲被封为太子，我才得知他是皇室之人，还点名要我当了他的太子妃，当我接到旨意后，内心还微微缓不过神来，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可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我只是个挡箭牌而已，他真正爱着的，是另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成婚期到，我和你爹爹拜了堂，成了礼。
那夜你爹爹宿的书房，他对我没有感情，多半也可能也是厌恶，我了然于心，但我心底里却想做个好妻子，好太子妃。
我与他成婚两天，他一次也没来见过我，之后又纳了两个妾，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心上人。
青荷为我愤愤不平，入夜时硬是在我床边哭了许久把我寝衣的袖子都哭湿了大半，我笑着安慰她不要伤心，毕竟都成这偌大东宫的大管事了，半夜来我这偷偷抹眼泪算什么样子？但她还是不听，非要拽着我的袖子哭，我内心颇感无奈，便也由着她去了。
第三天回门，你爹爹没陪我回门，只有我带着青荷和一些补品载着马车回到了家中。
我娘拉着我的手流了好些眼泪，我爹坐在厅堂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次日，周良媛和昭奉仪来向我请安，她们落了座都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看我，我笑着让她们别拘谨，并送了她们一人一盒亲手做的杏花糕，她们都抬头向我看了过来，眼里划过惊色，我慈爱地摸了摸她们两个的头，说这里就是她们的家。
周良媛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红了眼眶，跟昭奉仪又和我说了好些话才告退。
经过几天的相处，我和周良媛还有昭奉仪渐渐熟络起来，也了解了她们的爱好。
周良媛爱绣东西，至于昭奉仪……爱逛青楼。
???
这是什么癖好?
我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女子，对她颇为好奇。
周良媛独得太子宠爱，不久就被封为侧妃，他们可谓是青梅竹马，恩爱有加。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不长久的，宫里很快发生了变故，你爹爹被诬陷私造龙袍几日未归，周侧妃因此得了病卧病床榻，我带着自己做的芙蓉鸡去她的院子里看望她，亲手为她盛了碗汤递到她面前，她接了之后也不喝，死死咬着唇哽咽着，几滴眼泪滴到了碗里。
我将她一边的碎发别与耳后，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殿下一定会没事的，你先吃一些，别急坏了身子，殿下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你若再这样下去我们总归是都会心疼的。”
言罢，周侧妃颤着双唇去吃那一碗芙蓉鸡，囫囵吞枣，狼吞虎咽，教人看着不禁又心疼几分。
要制止，我伸手拦住了她“她难受，让她缓缓。你先出去，我自己和暖暖说说话。”
青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就坐在床边，等周侧妃吃完之后将碗筷一一收拾起身放在不远处的木桌上，转而回身坐到了原位，刚要说些什么，周侧妃却先双手环住我的脖颈，将我死死抱在怀里崩溃大哭，我无奈极了，亦回抱住她，缓缓拍着她的背，这样一来，她一顿打了个嗝，哭得更凶了，口中连连说着什么“对不起”的字眼，我以为是她稀里糊涂地说的胡话，没放在心上。
后来，先帝驾崩，你爹爹就在这最为敏感的时期继位登基。
那个案件是一根刺，狠狠地扎在你爹爹的心中，因为这根刺，使他的父皇病重，与他决裂。
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查，一个细节也不肯放过，后来，就查到了我爹爹的头上。
在锦衣卫带着我入狱后，我都还没缓过来，独自坐在空无一物只有些稻草的房间中狭小角落里。
这时，周侧妃已被封为贵妃，她提着食盒来看我，里面装的是芙蓉鸡。
“对不起。”
这是她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一怔，端着碗筷的手一颤，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微微吐气，交代了一切。
原来，周家仗着你爹爹对自家嫡女有意逐渐开始嚣张，最后甚至想要造反，但没想到事情败露，便将这事推给了你爹爹，反正先帝眼看着也快不行了，这时你爹爹出事，他周家便能浑水摸鱼，从中作梗，一手遮天。
但你爹爹他何其敏锐？逃过一劫后立即反究，周家在你爹爹登基时期心虚得不行，立刻找替罪羊，昭嫔家室干净，只有我这个“挑唆家族谋反”之人最为合适，因不得太子宠爱，因爱生恨，又出自将军府，有了底气，便有了资本，一拍桌子：反正太子的心不在我这，与其当个不得宠的皇后，还不如自立为王。
而你爹爹躲藏的那些日子变成了太子伤心过度接受不了现实包庇将军一家，只因将军家出落的那位太子妃太贤惠太柔顺。
但证据确凿，他人便言我以前的模样不过是装装而已，现太子为帝，得知大怒，株连九族，昭嫔闹着要探狱被你爹爹禁了足，我这条命还是昭嫔和周贵妃求的情，从狱里转到了冷宫，全将军府，只苟活了我一个，我心想，我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你，就算拼死也要把你生下来。
最后……」洛拢月的娘亲伸出食指往他的鼻梁上一刮，调笑道「最后啊，就有了你。」
「朕也不知，但朕真的错了。」先帝深吸口气「你的娘亲不争不抢，很贤良，朕没保护好她，现在朕知道错了，你可以给朕一个保护你的机会吗？」
「圣上的爱真是令人恶心啊。」洛拢月冷哼「迟来的父爱和保护算个屁，草民承受不起。」
「还请圣上……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毕竟………那是他的娘亲啊，是他待人极致温柔的娘亲如何求都再也回不来的娘亲啊………
青竹山·竹舍
「喂！起床了！」花阙身着一身红袍，臂挽一白绒披肩，头发还是昨天的那个发髻，只是态度明显不佳，好像怎么看宣鹤怎么不顺眼「再不起来没饭吃了！」
吱呀———
房门被里面打开，宣鹤已整理完毕，他身后跟着一个瞳孔还有些涣散的少年，一副行尸走肉的做派。
嚯。
花阙心想。
这瞳孔都涣散成这样了还能站起来走路呐？
「多谢姐姐昨夜收留之恩，在下宣鹤，身后是舍弟，给姐姐添麻烦了。」宣鹤一开门就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后单手微颤地去牵后面的人「来，絮儿，这就是我们的恩人。」
奇怪的是，柳兰絮就这么被宣鹤牵上前来，也没动作，迟缓地抬头去看花阙的脸，对上了一个充满好奇的水蓝色眸子，里面精光乍现，好看得令人有一些不真实。
「多…谢姐…姐。」柳兰絮反应慢半拍，还没说完，宣鹤就再一次挡在了柳兰絮的面前，他隔断了两人相交的视线，陪着笑道「刚才姐姐……是来喊我们吃饭的吗？」
这也是急病乱投医了，话里话外都有些“不要脸”的架势。
在这躲了一劫还想蹭饭？
花阙轻哼一声，让开了道路，只道「去大厅，小竟兴就在那里等着你们过去呢。」
「那便多谢了。」宣鹤应答，捉着柳兰絮出了房门，走在花阙的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捞着闲话「姐姐们每天都起这么早吗？」
「我们又不像你们，这都日上三竿了，再不起就得中午饭伺候了。」花阙在后面，眼神晦暗，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柳兰絮，仿佛是在思索着什么，意外地收了那股锋利的劲，心平气和地答着话。
「来了？」
轻柔的声音响起，宣鹤拐了个角，到了大厅便见有两把竹椅面对面，竟兴就坐在朝里的竹椅上冲着他们微笑，中间夹着个长方形竹桌，桌上摆了四碗蒸米饭，菜有竹笋炒肉，旁的放的是一个大圆瓷碗，里面放着两个大瓷勺，装的是蛋花汤。
「不好意思，这里常年只有我和花阙两个人，所以坐具便少了两个，不过我们有木墩，可以先凑合着用。」
「不不不，是我们叨扰了。」宣鹤走进饭桌把柳兰絮按到了竹椅上，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木墩上，高度和木椅差不了多少，合适地很。
对面花阙也跟了上来，坐下后又往竟兴那边拱了拱，离得近了些，首当其冲地将竹笋炒肉里的肉丝夹了一大筷子放进了竟兴面前瓷碗里的大米饭上，不经意间冲她使了个眼色，道「小竟兴，你厨艺是越来越好了，离老远都能闻到香味了。」
宣鹤拿起筷子，也帮柳兰絮夹了一筷子菜，心中疑惑。
厨艺好和香味有什么联系吗？
竟兴接受到信号，抬起筷子夹住肉丝送进了嘴里，抬眸悄咪咪地去看柳兰絮的眸子，后大惊，僵在空中的手猛地一颤，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这位……竟兴姐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宣鹤见竟兴那般反应，心里一虚，强作镇定，装作道「这位是舍弟，唤宣絮，从幼时开始便已经是这般痴傻模样了。」
「那你们家就没有为他请过大夫吗？」花阙神色还算是正常，又伸手去拿那瓷勺，搅了搅，乘了一勺浇在了竟兴的饭碗上，示意竟兴回神。
「自然是请过的，但每个大夫都说我弟弟这病没法治，只能靠他自己醒来。」宣鹤瞎话满天飞，说得自己都快信了。
竟兴察觉方才自己的不妥，飞快与花阙对视一眼，忙试探性道「对不住，我略懂些医术，吃完饭后可否让我与你弟弟把个脉？」
「这…………怕是不妥。」宣鹤提高了警惕，字字斟酌道「也就这样吧，我本也不报那么多的希望了，只想让他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够了。」
「那么多次都试了，还怕这一次吗？」花阙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中毫无波澜。
「花阙！」竟兴再次看向花阙，眼神中却无半分责怪「既然公子不愿，那我们也不可强求。」
「哦。」花阙两手一摊，自顾自吃起了饭。
宣鹤这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只想快点结束。
其实柳兰絮变成这个样子，全然是因为郡守夫人的秘药，名曰：万灵散。
此药是沈氏独家秘方，除了亲传，无人可使。
再拉回柳温意死前的那个雨夜，她慌慌张张地将一个小瓷瓶拿出，又从身上摸了一小四方纸包，拆开后是石灰色的粉面，她将粉面倒进瓷瓶，又把腰上的水袋给扯下来，灌进瓷瓶，盖盖轻摇，里面就成了中药深褐色的不明液体，她将这小瓷瓶的口对准发烧昏迷的柳兰絮口中灌进去，这才像松了口气般一屁股坐到了湿润润的地上，与旁的宣鹤对视，眸色极亮「记住，以后他就叫宣絮，是你亲弟弟，你活一天，便照顾他一天，明白没有？」
宣鹤懵懂地点点头，柳温意便笑张开来，起身紧紧地抱住了宣鹤，脑袋往他脖颈里使劲钻，感受他炽热的温度「小弟弟。」
她抽出一手去拽盖在柳兰絮身上宣鹤的外套，宣鹤被这一抱给吓得不轻，立即给孩子闹了个满脸红，刚刚察觉不对，柳温意却快他一步松开了手，将那外套给自己披上了，把头上插着的饰品一个劲地卸了扔进宣鹤的怀中。
「不。」宣鹤哑声，瞪大双眼，想伸出手，可是已经迟了，柳温意像一只伸手敏捷的兔子般冲了出去，毫不留恋，引开缓缓靠近的锦衣卫。
“仙女姐姐要回天上去啦。”
宣鹤满脑子都在回放柳温意起身时快速留下的言语，心中酸涩。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他就要抓住她了。
宣鹤耳尖通红，泪水即刻在眼眶里打转，看上去霎是可怜。
「公子这便走了吗？」
竟兴站在竹舍门口，望着下着竹梯的宣鹤两人，笑而不语。
「嗯。」宣鹤扶着神智不全的宣青，还抽空回了个头，挤出了个笑脸「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日后有难，宣鹤定会鼎力相助。」
「哼。」花阙在竟兴身后抱着双臂「眼下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花阙。」竟兴往后扒拉了她一下「不许这样说话。」
花阙气急败坏。
宣鹤转回头，苦笑着专心赶路。
这一别……怕是永生了。
待宣鹤走远，消失在白雾弥漫的竹林中，花阙胳膊肘拱了拱竟兴「你还真放他走啊？」
「放心。」竟兴似是胸有成竹，笃定道「他还会回来的。」
「万灵散。」
花阙跟着竟兴往回走。
「嗯。」竟兴道「此药乃沈氏亲传，可毁人心智，将人暂时麻痹，之后神识慢慢回归，以往的记忆便一律清空。」
「啧啧啧。」花阙跳着走到竟兴面前，半真半假道「先说好，你的命是我的，人自然也是我的，要是有什么人来找你叙旧，我可是会杀人的。」
「小脾气。」竟兴有些好笑地伸手刮了花阙的鼻尖「那你觉得，我离了你还能独活吗？」
「那自是不能的。」花阙声音里满是愉悦，俏皮道「谁让你离不开我呢？」
「噗哈哈……」竟兴笑出声来「你这脸皮还要不要啦？」
「要自是要的。」花阙惬意道，话锋一转「不过你想要我自是可以舍得的。」
「但我相信，小竟兴一定不喜欢只有尸体没有生气的花阙吧？」
「去去去。」竟兴推了花阙一把「说的什么话？」
花阙见此欢欢喜喜地抱住竟兴的那只手臂「我就知道，没我你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