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摇了摇小乞丐的肩膀，轻声唤他：“喂？你醒醒？”
可那人明显是冻僵了，触手的衣物全是冰寒，玉京急急伸指探了一下他鼻息，也微弱极了。
她不敢再多耽，忙又翻墙回去，本想叫个人来帮忙，可人人都忙得脚不点地，她只好自己跑到厨下。
灶上火刚灭，她摧三摧四地找厨娘讨了一碗热汤，小心端着出了门。
福叔知她是去救外面的冻馁之人，可一时分身不得，只好扯着嗓子喊来橙叶跟住她，便又去忙自己的了。
玉京亲自端着汤，叫橙叶帮忙扶起那个小乞丐。
他脸上全是尘灰，看着脏兮兮的，但身上的衣服倒并不脏污，也不像其他叫花子那般一身臭味。
玉京小心抚开他脸上散落的蓬发，将热汤递到他唇边。
小乞丐像是闻到肉汤的香气，微微张开眼，看了她一眼，挣扎着想起身。玉京忙按住他：“你先别动，喝点热汤。”
他好似没听见，只是睁大了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玉京以为他不信自己，莞尔笑道：“你不会是怕汤里有毒吧？”她说着，就要收手，准备喝一口打消他疑虑。
可手腕才动，却听他低喘一声，哑着声音道：“不要。”
玉京一讶，由着他挣扎而起，自己捧着碗一口气将热汤饮了下去。
“你……”玉京这才想起要劝他别喝得太急，可看着已经见底的碗，又闭了唇。
小乞丐喝完汤，双手捧着碗，身体有些艰难地转个姿势，竟双膝跪地，将碗捧过头顶，给她行了个大礼。
玉京吃一惊，忙将碗递给橙叶，自己双手扶住他。
“快起来，”她劝：“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一碗汤而已，你不必如此。”
可小乞丐挺倔，硬是拜了一拜，低声致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玉京无奈，只好也还了一礼，刚想伸手扶他，却被他躲开了。玉京扶了个空，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嫌弃了，不由讪笑一下。
她看他站起身，忽然想起什么，匆匆叫他“你等着”，便一阵风似地往回跑。
橙叶不解其意，看看手里的碗，余光再瞥一眼凶巴巴的小乞丐，极细小地道声：“我去寻姑娘，”拿着碗便也跑了。
卫熠没有应声，他独自站在墙下，兀自有种恍然的错觉。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墙院，地上是被车轮与鞋履踩得脏污不堪的泥雪。
他不在她坟前。
卫熠怔怔地抬起手。
这只手，比他自己的小了一围。
手上没有铁枪，身上也没有铠甲。
只有这空荡天地，逼人寒意，与梦中一般无二。
“你怎么也跑回来？他没走吧？”远处，响起她责怪婢女的声音。
那个婢女，记得叫橙叶。
是与她一道长大的家生奴儿。
不像他，前世半途入府，动辄被疑忌也是理当的。
“喂！”她在唤他，像是怕他走了，提着裙子一步一滑地朝这边跑。
卫熠抬起头。他想迎上去，扶住她叫她不要跌倒。可身体定定地站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上一世，他守北疆整七年。
每一个欺人的风雪之夜，他都铭心刻骨地思念过这个人。
千遍万遍，亿万遍，在心底蓦画她的模样。
却从不曾想，再见时，只有孤岗荒茔，阴阳相隔。
“喂，”她跑到他面前，累得雪雪呼气，身上幽幽兰香，沁人心脾。
“姑娘，找我？”卫熠哑着嗓子，迟钝地回应。
“嗯！”她丝毫没觉得他有不妥，欢喜地将怀里抱着一件袍子递给他：“这是福叔的儿子、小橙她哥哥的旧衣，天气太冷了，给你挡一挡寒气。还望你不要嫌弃。”
玉京见识过小乞丐单臂差点勒断苟世安脖子的功夫，拿他当游侠似地尊敬，只怕他生性孤冷，嫌弃人家旧衣。
望着她一片赤诚地递来御寒之衣，卫熠眼眶发热。
怕她见到突然夺眶而出的泪，卫熠从她手中抓起衣服折身便跑。
玉京惊讶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晌，直到见他身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街尽头，这才回头，跟橙叶对望一眼。
橙叶一向对乞丐没有好感，更觉得此人粗鲁无礼，不由埋怨道：“姑娘你就不该可怜他！你看，他抢了衣服便跑了，连个谢字也不说。”
玉京独自出神了一会儿，这才正色对橙叶道：“旦凡有真本领的人，脾气都有些古怪。你别乱说。”
见玉京不悦，橙叶鼓着腮，也不敢再吭声了。
这么一闹，俞夫人发现玉京曾翻墙出府，便免了橙叶手上的活儿，叫她寸步不离地看着甄玉京。
玉京虽气恼，可也没什么用处。狐朋狗友，只好白等了。
她不知道，在前世，她就是在去赴狐朋狗友送别之宴的路上，被歹人劫持，致使甄家误了行期，让皇后娘娘有了第一个拿捏甄氏的借口。
她也不知道，在这个冷寂的行前之夜，当她在闺房内无聊地拄腮独守孤灯，生着闷气的时候，卫熠远远驻足在她墙外，一直守到她上了床，熄了灯，确认她再也不会出门，才默默离开。
这天晚上，卫熠一直守在甄府通向主街唯一的那条路口上。
前世她出事的这一天，他还不认识她。
那时，他正在为无钱掩葬卫七而昼夜烦恼。
那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虽然并没几分亲情，甚至对他非打即骂，但到底，他的武艺是他教的，他也怜他毒发之日苦楚难捱，最后他贫病交加，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是如此想着，卫熠无奈之下，学人卖身葬父，跪在路边，忍耻吞辱，在发上插了草标，像头牲口一样任人挑选。
原本是令他不愿回想的耻辱之事，却因为与她相遇，前世，他用了七年，一次次回忆。
她像那破开云层的第一束光，像春日摇曳绽放的满树繁花，像玉带碧川上起皱的点点金波。她美得那般光明正大，耀眼夺目，美得令他自惭形秽。
天光破晓时，寂静的甄府开始活动起来，卫熠才悄然离开守了一夜的路口。
他还得抓紧些，今天还有件事要办。
他一路走到城下，城门方开，他跟着第一批赶路的人一起出了城，之后越走越快，最后疾行到城外三里处的一个荒岗上。
前天夜里，卫七死了。
纵然他一次次冒险潜进药铺为他偷药，他还是死了。毒发而亡。
这一次，他没再犹豫，寻了处山林将卫七埋了，起了个小小的坟，卖掉卫七一直贴身珍藏的那块玉佩，尽买了纸钱烧送给他。
前世，他没舍得卖那块玉佩，而是将它与他葬在了一起。
后来他得知自己身世，才知道，卫七根本不是他父亲，而是他的杀父仇人。
卫七在当年的击庭之案中，暗杀了他生父，这个嗜血的杀手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竟没有把尚在襁褓中的他斩草除根，而是诡异地带在了身边。
完成了那个任务后，卫七便带着他一路逃亡。因被追杀，卫七受了许多次伤，最严重的，便是那夜枭之毒。
折磨了他数年之后，终究还是带走了他的命。
“我要走了。”卫熠站在那个小小的坟堆前，跟卫七道别：“你也安心去吧。下辈子，别干这个行当了。”
他弯下腰，将供在坟头的酒葫芦拎起来，拔了木塞，将里面的酒沥沥尽数洒在坟前。
最后抱拳一揖，转身走了。
那边，甄士则一家从天交五更便都起身，用了简单的早饭，族里老幼、街上邻里也陆续过来送行。
大家一番依依不舍的话别，苟世安他们也杂在大人们中间，悄悄来送玉京。相继送到过午时分，甄士则一行这才动身出城，来到渡头。
“玉京，到了上京可别忘记给我们寄书信！”苟世安还在絮絮交待，身边小厮却蓦地脸色一变，小心扯了扯他衣角道：
“哥儿，那人、那人！”
苟世安正争分夺秒地跟玉京说话，甩开他不理，直到看见玉京朝另一方向看去，才转过眼。
这不看则已，一看他几乎跳了起来：“小子！”
只见渡头铁黑的老柳树下立着一个人，身量瘦长，满头蓬发，一身衣服补丁摞补丁，不是那小乞丐是谁？
苟世安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可这次他不敢再自己冲上去，推搡着小厮：“给我上！抓住他报官！！”
“住嘴！”不料玉京出口斥止，苟世安一惊。
“你以后不准为难他。”玉京下令，也不解释，便丢下狗友朝小乞丐走去。
可玉京还没走近，却见小乞丐朝着爹爹和阿娘跪了下去。
玉京微微一讶，加快步子赶过去。
“草民拜见府君，拜见夫人。”
卫熠忽然叩头行下大礼，甄士则和俞夫人都是一愕。
“草民卫义，本是燕赵流民，随父逃荒至此。前日父亲去世，小人安葬父亲后，冻毙于路，幸得甄姑娘救助，拣回一条性命。小人已举目无亲，愿舍身为奴，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他说着，又再叩头，大有不收自己便不罢休的样子。
甄士则吃惊地回头，他还不知道昨天玉京救人的事。倒是俞夫人见他年纪暗合当日“午马则吉”的占卦，不由心中一动，问道：“你年纪几何？”
卫熠怔了怔，答：“小人属马，今年满十五了。”
果然。
俞夫人心中一喜，走上前扶他起身，又打量了他一番道：
“这位小兄弟，良民之身，是你父母所赐，可不能轻弃。你若有什么难处，可说与我们，凡力所能逮，我们绝无二话。”
卫熠摇头，单膝点地又要再拜，甄士则不由烦燥起来，正要斥他“休再纠缠”，却被玉京抢了一句：“爹爹！”
甄士则沉脸瞪过来，玉京也怵了怵。
但她转眸看一眼俞夫人，见阿娘眼中颇有不忍之色，便大着胆子道：“爹爹前日不是还跟魏二伯感叹，家丁之中无人习武，担心路上遇着匪盗呢吗？这位小哥武艺极好，不如请他与我们同行，到了上京，若他有旁的去处，便与他银钱自去，若无时，不若荐与魏二伯，也算有个出身？”
甄士则没在意后面的一堆话，只把淡眉微拧，黑着脸问：“他武艺如何，你又怎地得知？”
玉京就知道他会问，忙一指苟世安道：“不信您问世安呀，他便是那日与世安他们相斗的那个人。”
那天她驱蜂惹祸，前后因果，甄士则夫妇早就盘问得详尽，此时也不由再次打量眼前的少年。
尤其是俞夫人，她本就精于卜算看相，适才便已注意到，少年虽衣着破烂，可眉宇间清气缭绕，双目如炬，实是大贵之相。
“玉儿的话倒也不错，”俞夫人借着台阶劝说丈夫：“既能助人，也能自助。我倒觉得安心好多。”
甄士则见夫人首肯，紧锁的眉心也松动了些，但他对这个陌生少年一丝好感也无，重重哼了一声甩袖先行。
俞夫人知他此举便是要她自己作主的意思，毕竟收奴买婢，本就是主母的家务。
“好啦，来吧，”她笑盈盈地挽起伏地未起的卫熠，上上下下地又将他仔细瞧了一遍，伸手替他摘去肩头沾的一片枯草，微笑道：
“大好男儿，不要动不动就舍身为奴。作了人家的奴仆，便一生困在宅院，出不了方寸之地。”
见少年羞愧地低下头，俞夫人忙止了话头。心想这孩子自尊心极高，日后定会有一番成就，于是越发欢喜，忙叫来福叔，叫领卫小郎上船，给他换身好衣服。
玉京望着他上船的背影，也莫名欣喜。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很亲近这个卫小郎。
就好像，很久以前便认识他似的。
可那人明显是冻僵了，触手的衣物全是冰寒，玉京急急伸指探了一下他鼻息，也微弱极了。
她不敢再多耽，忙又翻墙回去，本想叫个人来帮忙，可人人都忙得脚不点地，她只好自己跑到厨下。
灶上火刚灭，她摧三摧四地找厨娘讨了一碗热汤，小心端着出了门。
福叔知她是去救外面的冻馁之人，可一时分身不得，只好扯着嗓子喊来橙叶跟住她，便又去忙自己的了。
玉京亲自端着汤，叫橙叶帮忙扶起那个小乞丐。
他脸上全是尘灰，看着脏兮兮的，但身上的衣服倒并不脏污，也不像其他叫花子那般一身臭味。
玉京小心抚开他脸上散落的蓬发，将热汤递到他唇边。
小乞丐像是闻到肉汤的香气，微微张开眼，看了她一眼，挣扎着想起身。玉京忙按住他：“你先别动，喝点热汤。”
他好似没听见，只是睁大了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玉京以为他不信自己，莞尔笑道：“你不会是怕汤里有毒吧？”她说着，就要收手，准备喝一口打消他疑虑。
可手腕才动，却听他低喘一声，哑着声音道：“不要。”
玉京一讶，由着他挣扎而起，自己捧着碗一口气将热汤饮了下去。
“你……”玉京这才想起要劝他别喝得太急，可看着已经见底的碗，又闭了唇。
小乞丐喝完汤，双手捧着碗，身体有些艰难地转个姿势，竟双膝跪地，将碗捧过头顶，给她行了个大礼。
玉京吃一惊，忙将碗递给橙叶，自己双手扶住他。
“快起来，”她劝：“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一碗汤而已，你不必如此。”
可小乞丐挺倔，硬是拜了一拜，低声致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玉京无奈，只好也还了一礼，刚想伸手扶他，却被他躲开了。玉京扶了个空，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嫌弃了，不由讪笑一下。
她看他站起身，忽然想起什么，匆匆叫他“你等着”，便一阵风似地往回跑。
橙叶不解其意，看看手里的碗，余光再瞥一眼凶巴巴的小乞丐，极细小地道声：“我去寻姑娘，”拿着碗便也跑了。
卫熠没有应声，他独自站在墙下，兀自有种恍然的错觉。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墙院，地上是被车轮与鞋履踩得脏污不堪的泥雪。
他不在她坟前。
卫熠怔怔地抬起手。
这只手，比他自己的小了一围。
手上没有铁枪，身上也没有铠甲。
只有这空荡天地，逼人寒意，与梦中一般无二。
“你怎么也跑回来？他没走吧？”远处，响起她责怪婢女的声音。
那个婢女，记得叫橙叶。
是与她一道长大的家生奴儿。
不像他，前世半途入府，动辄被疑忌也是理当的。
“喂！”她在唤他，像是怕他走了，提着裙子一步一滑地朝这边跑。
卫熠抬起头。他想迎上去，扶住她叫她不要跌倒。可身体定定地站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上一世，他守北疆整七年。
每一个欺人的风雪之夜，他都铭心刻骨地思念过这个人。
千遍万遍，亿万遍，在心底蓦画她的模样。
却从不曾想，再见时，只有孤岗荒茔，阴阳相隔。
“喂，”她跑到他面前，累得雪雪呼气，身上幽幽兰香，沁人心脾。
“姑娘，找我？”卫熠哑着嗓子，迟钝地回应。
“嗯！”她丝毫没觉得他有不妥，欢喜地将怀里抱着一件袍子递给他：“这是福叔的儿子、小橙她哥哥的旧衣，天气太冷了，给你挡一挡寒气。还望你不要嫌弃。”
玉京见识过小乞丐单臂差点勒断苟世安脖子的功夫，拿他当游侠似地尊敬，只怕他生性孤冷，嫌弃人家旧衣。
望着她一片赤诚地递来御寒之衣，卫熠眼眶发热。
怕她见到突然夺眶而出的泪，卫熠从她手中抓起衣服折身便跑。
玉京惊讶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晌，直到见他身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街尽头，这才回头，跟橙叶对望一眼。
橙叶一向对乞丐没有好感，更觉得此人粗鲁无礼，不由埋怨道：“姑娘你就不该可怜他！你看，他抢了衣服便跑了，连个谢字也不说。”
玉京独自出神了一会儿，这才正色对橙叶道：“旦凡有真本领的人，脾气都有些古怪。你别乱说。”
见玉京不悦，橙叶鼓着腮，也不敢再吭声了。
这么一闹，俞夫人发现玉京曾翻墙出府，便免了橙叶手上的活儿，叫她寸步不离地看着甄玉京。
玉京虽气恼，可也没什么用处。狐朋狗友，只好白等了。
她不知道，在前世，她就是在去赴狐朋狗友送别之宴的路上，被歹人劫持，致使甄家误了行期，让皇后娘娘有了第一个拿捏甄氏的借口。
她也不知道，在这个冷寂的行前之夜，当她在闺房内无聊地拄腮独守孤灯，生着闷气的时候，卫熠远远驻足在她墙外，一直守到她上了床，熄了灯，确认她再也不会出门，才默默离开。
这天晚上，卫熠一直守在甄府通向主街唯一的那条路口上。
前世她出事的这一天，他还不认识她。
那时，他正在为无钱掩葬卫七而昼夜烦恼。
那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虽然并没几分亲情，甚至对他非打即骂，但到底，他的武艺是他教的，他也怜他毒发之日苦楚难捱，最后他贫病交加，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是如此想着，卫熠无奈之下，学人卖身葬父，跪在路边，忍耻吞辱，在发上插了草标，像头牲口一样任人挑选。
原本是令他不愿回想的耻辱之事，却因为与她相遇，前世，他用了七年，一次次回忆。
她像那破开云层的第一束光，像春日摇曳绽放的满树繁花，像玉带碧川上起皱的点点金波。她美得那般光明正大，耀眼夺目，美得令他自惭形秽。
天光破晓时，寂静的甄府开始活动起来，卫熠才悄然离开守了一夜的路口。
他还得抓紧些，今天还有件事要办。
他一路走到城下，城门方开，他跟着第一批赶路的人一起出了城，之后越走越快，最后疾行到城外三里处的一个荒岗上。
前天夜里，卫七死了。
纵然他一次次冒险潜进药铺为他偷药，他还是死了。毒发而亡。
这一次，他没再犹豫，寻了处山林将卫七埋了，起了个小小的坟，卖掉卫七一直贴身珍藏的那块玉佩，尽买了纸钱烧送给他。
前世，他没舍得卖那块玉佩，而是将它与他葬在了一起。
后来他得知自己身世，才知道，卫七根本不是他父亲，而是他的杀父仇人。
卫七在当年的击庭之案中，暗杀了他生父，这个嗜血的杀手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竟没有把尚在襁褓中的他斩草除根，而是诡异地带在了身边。
完成了那个任务后，卫七便带着他一路逃亡。因被追杀，卫七受了许多次伤，最严重的，便是那夜枭之毒。
折磨了他数年之后，终究还是带走了他的命。
“我要走了。”卫熠站在那个小小的坟堆前，跟卫七道别：“你也安心去吧。下辈子，别干这个行当了。”
他弯下腰，将供在坟头的酒葫芦拎起来，拔了木塞，将里面的酒沥沥尽数洒在坟前。
最后抱拳一揖，转身走了。
那边，甄士则一家从天交五更便都起身，用了简单的早饭，族里老幼、街上邻里也陆续过来送行。
大家一番依依不舍的话别，苟世安他们也杂在大人们中间，悄悄来送玉京。相继送到过午时分，甄士则一行这才动身出城，来到渡头。
“玉京，到了上京可别忘记给我们寄书信！”苟世安还在絮絮交待，身边小厮却蓦地脸色一变，小心扯了扯他衣角道：
“哥儿，那人、那人！”
苟世安正争分夺秒地跟玉京说话，甩开他不理，直到看见玉京朝另一方向看去，才转过眼。
这不看则已，一看他几乎跳了起来：“小子！”
只见渡头铁黑的老柳树下立着一个人，身量瘦长，满头蓬发，一身衣服补丁摞补丁，不是那小乞丐是谁？
苟世安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可这次他不敢再自己冲上去，推搡着小厮：“给我上！抓住他报官！！”
“住嘴！”不料玉京出口斥止，苟世安一惊。
“你以后不准为难他。”玉京下令，也不解释，便丢下狗友朝小乞丐走去。
可玉京还没走近，却见小乞丐朝着爹爹和阿娘跪了下去。
玉京微微一讶，加快步子赶过去。
“草民拜见府君，拜见夫人。”
卫熠忽然叩头行下大礼，甄士则和俞夫人都是一愕。
“草民卫义，本是燕赵流民，随父逃荒至此。前日父亲去世，小人安葬父亲后，冻毙于路，幸得甄姑娘救助，拣回一条性命。小人已举目无亲，愿舍身为奴，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他说着，又再叩头，大有不收自己便不罢休的样子。
甄士则吃惊地回头，他还不知道昨天玉京救人的事。倒是俞夫人见他年纪暗合当日“午马则吉”的占卦，不由心中一动，问道：“你年纪几何？”
卫熠怔了怔，答：“小人属马，今年满十五了。”
果然。
俞夫人心中一喜，走上前扶他起身，又打量了他一番道：
“这位小兄弟，良民之身，是你父母所赐，可不能轻弃。你若有什么难处，可说与我们，凡力所能逮，我们绝无二话。”
卫熠摇头，单膝点地又要再拜，甄士则不由烦燥起来，正要斥他“休再纠缠”，却被玉京抢了一句：“爹爹！”
甄士则沉脸瞪过来，玉京也怵了怵。
但她转眸看一眼俞夫人，见阿娘眼中颇有不忍之色，便大着胆子道：“爹爹前日不是还跟魏二伯感叹，家丁之中无人习武，担心路上遇着匪盗呢吗？这位小哥武艺极好，不如请他与我们同行，到了上京，若他有旁的去处，便与他银钱自去，若无时，不若荐与魏二伯，也算有个出身？”
甄士则没在意后面的一堆话，只把淡眉微拧，黑着脸问：“他武艺如何，你又怎地得知？”
玉京就知道他会问，忙一指苟世安道：“不信您问世安呀，他便是那日与世安他们相斗的那个人。”
那天她驱蜂惹祸，前后因果，甄士则夫妇早就盘问得详尽，此时也不由再次打量眼前的少年。
尤其是俞夫人，她本就精于卜算看相，适才便已注意到，少年虽衣着破烂，可眉宇间清气缭绕，双目如炬，实是大贵之相。
“玉儿的话倒也不错，”俞夫人借着台阶劝说丈夫：“既能助人，也能自助。我倒觉得安心好多。”
甄士则见夫人首肯，紧锁的眉心也松动了些，但他对这个陌生少年一丝好感也无，重重哼了一声甩袖先行。
俞夫人知他此举便是要她自己作主的意思，毕竟收奴买婢，本就是主母的家务。
“好啦，来吧，”她笑盈盈地挽起伏地未起的卫熠，上上下下地又将他仔细瞧了一遍，伸手替他摘去肩头沾的一片枯草，微笑道：
“大好男儿，不要动不动就舍身为奴。作了人家的奴仆，便一生困在宅院，出不了方寸之地。”
见少年羞愧地低下头，俞夫人忙止了话头。心想这孩子自尊心极高，日后定会有一番成就，于是越发欢喜，忙叫来福叔，叫领卫小郎上船，给他换身好衣服。
玉京望着他上船的背影，也莫名欣喜。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很亲近这个卫小郎。
就好像，很久以前便认识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