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32年,姑苏城。

    暮春三月,阳光微暖,寒意却也还是在的,却不是倒春寒的日子,家境不错的人家都还穿着厚实的袄子,但即使这样,南溪堂的来客依旧落落不绝。

    刚送走一位病人的学徒得了空的与溪柔八卦:“今天是第几个了,近来得风寒的瞧着却是比往年多多了!”

    “往年也有这般多吗?”

    学徒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应当是没有这般多的,咱医馆又不是开在那贵人窝的朱雀街,平头百姓不是病的实在受不住了,也不会来医馆,也没有那般多的家底撂进汤药里……”

    “景和!抓三钱苍耳子!”

    听见老者吆喝的学徒也顾不上八卦了,只顾得上交代句“近来不要出门”便急急忙忙的去药柜抓药了。

    溪柔一边在库房处理加工干药材,一边留神听着外边的动静:有中气不足的咳嗽声,有急躁的催促声,也有开口就是全部药材的大言不惭……

    这风寒委实严重了些……

    溪柔心里盘算着近来家中收支,心中愈发忧虑。

    大户人家大肆收购药材粮食,不少黑心商贩趁机哄抬物价,祸患初现。

    也许该劝说阿爷去庄子上住一阵子……

    还没等溪柔想好怎么和阿爷开口,就听见外头医馆传来了喧闹声,间或夹杂着东西摔倒的声音。

    溪柔一惊,顺手拿起一旁的捣药杵就往外冲:可别是医闹啊!

    阿爷年纪大了,实在经不起又一次医闹了!

    冲出门去才发现不是医闹,但瞧着也不像是什么好事,地上零星躺着药材和碎瓷片,汤药洒落在地,形成些许水渍,清苦的药香萦绕于鼻尖,抓药伙计和病人皆目光呆滞,脸带悲意,隐约可闻哭闹之声。

    递了个眼神却没被理会,便随手抓了个伙计问发生了什么。

    那伙计堪堪回过神来,哽咽道:“小姐,府君下令封城,现下城门已经关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溪柔一惊,顾不上思索缘由,随即招呼药房伙计们将账面上的银子取出,分批出去购买食水与碳火。

    听了这话的病人也转过弯来,有不少直接夺门而出,封城之后物资定然匮乏,此时不采买怕是日后想买银子都没地使了。

    溪柔拉着也想随众人出门的阿爷:“阿爷怎舍得将病人撂在此?”

    医馆内还有几个病人,看面相是久病之貌,属实可怜。

    仔细询问之后也只得一个继续就医的:病人恐钱两不够买食水,偏身子又无力不能出去,只能在医馆等家人完事后来接。

    溪柔看阿爷忙的过去,便熄了搭把手的心思,遂与病人交谈起来:“怎的好端端突然封了城,姑苏城内也是有不少贵人的!前些日子也还只是零星几个病人,近来求医问药的是多了,但也没到封城的地!”

    病人倒也乐得跟她交谈,好舒缓一下心中郁结:“想来也不是突然,前些日子不少贵人出了城,城内的也在收东西,想来是他们早就有了风声的!”

    有一个插嘴道:“溪姑娘你是不知道哦,这风寒可是邪乎着呢,不少乞儿都消失了——都传是病死了的,朱雀街那片的贵人们都有遭了的!”

    话一开头,余下的人也掺和进来了:“我邻居的姐姐的儿子的友人的弟弟在城主府当值,听说是疫病!”

    溪柔听了这话一惊,没忍住退了两步,原本凑近的人也四散开来。

    “疫病!”

    “怎么会?”

    窃窃私语声夹裹着惊恐不安,更有甚者已经面无人色了。

    药房掌柜也顾不得抓药了,扯着溪柔的手叫她后退。

    溪柔轻拍阿爷的手,以示安慰,脸上的镇定也叫众人不再慌乱,“听闻前些日子有不少贵人出了城?”

    溪柔的机敏在这片也是有所耳闻的,见她这般做问,人们便也七嘴八舌的答着:“我舅舅家的小儿子是为朱雀街一户贵人送菜的,前些日子可是亲耳听那采买的丫鬟说的!”

    “是极是极,我儿争气进了青竹书院,与赵大人之子有几分同窗之谊,也从其口中听闻此事。”

    “还有那……”

    听了众人话语,溪柔倒也松了口气。

    “想来此次非是疫病,否则那些贵人们断然是出不了城的!却也胜似疫病,否又何至于此!”

    听了前句话把心才放下的众人又提心吊胆了起来。

    急性人早早插了嘴:“溪姑娘,你可别学那话本先生了,快些说了好叫大家安心呐!”

    “既然有贵人出城便说明这非是疫病,若是疫病只怕府兵早早围了城,半只苍蝇也不会叫其飞出去……”

    “可府君下令封了城啊!”

    “所以胜似疫病!这场风寒定是有传染性,也定是有致死性的!”

    众人哗然,这场风寒对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说与疫病无异了。

    溪柔可不能让他们这样慌乱下去:“府君只是下令封城,城内还有许多官员内眷,定然是不会叫我等听天由命的!”

    溪柔尽力安抚着众人情绪,科普着一些防范的手段,直到众人家属来领才得缓一口气。

    来不及安抚阿爷,就立刻招呼着回来的伙计关门,撒石碱水消毒,熬煮中药祛病。

    “阿爷,这场风寒有些蹊跷,恐有祸端,近日还是莫要开门为好。”

    医馆忙碌起来,阿爷就算是想搭把手,也被溪柔哄着去做了轻省的活计,唯恐阿爷过了病气。

    “扣扣扣——”

    敲门声响起,怪事,这当口还有人来求医?

    溪柔给伙计使了个眼色,景和当即走到门后扬声道:“实在对不住,医馆已经歇了,要不您去仁善堂瞧瞧?”

    敲门声止歇,听着就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响起:“妙手溪老可在?我奉城主之命前来迎溪老过府救命。”

    溪柔眉间蹙起,这个关节眼的,实在是叫她多虑。

    阿爷请拍着她的手以示安抚,随即示意伙计开门迎客,不管怎么说,断没有将信使拒之门外的理。

    将来人迎进后厅,仔细奉茶,那人却是着急,开门见山道:“小子无理,得主人吩咐请您过府救命。”

    阿爷听了这话,依旧面不改色:“承蒙大人抬爱,小老儿年事已高医术不精,如何敢在千金之躯上施诊?万万不敢承此厚爱啊!”

    那人实在着急:“溪老莫要推脱了,实在人命关天呐!”

    随即一抱拳,茶也不喝,撂下句话:“小子无理,还要前往别家,先行一步。”

    “此人着实无礼至极!”溪柔恨声道,这般作态实在折辱人了些。

    阿爷叹了口气,只得叫伙计收拾了药箱,同时不忘安抚孙女:“咱只当去了趟城主府游玩便是。”

    言下之意便是莫要出头。

    这种情况只怕是整个姑苏城的医者都被找了去,只随大流开药就是了。

    ……

    城主府。

    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翠松柏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花红柳绿,端的是一派生机盈然之象,通身富贵之态。

    拜见城主后爷孙两就被引到了一出院子,看正厅前不少争论的老者,溪柔心下了然,看来要治病的那位贵客就在这了。

    简单寒暄两句,阿爷便带着溪柔进了屋。

    进屋便感受到了一股暖意,伴随着浅淡的药香,帐前挂着香囊,不少侍者来回侍奉着。

    那人一身云缎锦衣,剑眉星目,容貌俊美,贵气逼人,些许的病气反而让他更平易近人了些,是个极为俊俏的少年郎。

    泠泠珠玉之声响起:“劳烦老丈了。”

    阿爷侧身避开他的礼,“当不得如此大礼。”

    溪柔心想,还是个温润有礼的儿郎。

    手上动作却不慢,打开药箱,为阿爷打着下手。

    观色,问病,号脉,一套望闻问切下来,阿爷只得出了个:风寒入体,脉象虚弱,需仔细将养着。

    溪柔看着自家阿爷信口胡扯,已经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了,看外头景象应当不至于过重。

    没料到那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性:“有劳老丈了,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若下去休息一二?”

    阿爷便顺着话应声退下。

    爷孙两回到城主府安排的厢房,顾不上收拾自个,阿爷便急忙叮嘱道:“柔姐儿,可莫要看上那儿郎啊!”

    阿爷注意到溪柔的小动作,唯恐自家孙女栽在那贵人身上。

    大户人家阴私多,阿爷在早年还没退下来的时候就见多了,如何肯叫自家孙女跳了火坑!

    本来还在琢磨的溪柔听了这话,不由得好笑:“阿爷说什么呢!柔儿可不打算外嫁,大不了招个赘婿便是,难不成阿爷忍心看着溪家的医术失传?”

    被孙女勾起往事的老人叹了口气,“我当初违背传男不传女的祖训,如今自然也是不想咱家的医术失传的,可是,”老人的语气里满是疲惫,“若叫你走了你爹的老路,那这医术断了也就断了吧,了不得百年后给祖宗们赔罪便是!”

    “我没几天好活了的,”阿爷止住溪柔的话,“现在就想安度晚年,要是能看见你出嫁成家就更好了!”

    溪柔沉默了一下,阿爷想平安度日,但眼下情形却容不得他们逃避。

    “阿爷你知道的,我向来鼻子灵,那香囊里似是混有龙涎香,

    “……屋内既没有火盆火坑,也不是暖阁椒房,如何祛得寒?”

    龙涎香,地暖这些物什可是皇家专用……

    阿爷开始皱眉了,随即舒展开来。

    溪柔不忍心打碎阿爷的猜想,但逃避毫无作用,“侍者落脚有力却不拖沓,看面相也是精气十足,当是习武之人,阿爷号脉也该知晓那是富贵养出来的人,怎的突然染了疾?还恰好封了城?”

    语调一转,说起不相干的事来了:“听闻太子殿下下江南巡查了,也不知道回京的路上是否会路过姑苏……”

    溪柔看着阿爷的眼,轻笑一声:“贵人便是贵人,衣裳料子都是顶顶好的。”

    那是江南上供天家专用的软烟罗。

    阿爷心下掂量了一番,随即叮嘱溪柔在房内好生歇息,他也该去与老伙计联络联络感情了,顺带商讨一下药方子。

    ……

    赵瑾安精神头还不错,腰上垫着软枕,就着侍者奉的烛火看书,不一会儿文竹就轻巧的进了屋,呈上调查的资料,无声的跪在地上等着太子的问话。

    之前还打算混日子的众医生突然认真了起来——倒不是说赵瑾安很盼着自个没了,封城情况下不想沾染是非是人之常情——难保不是他那些兄弟们又出了什么昏招。

    简单翻看了资料的赵瑾安突然对溪柔感兴趣了。

    是那个提着药箱的小姑娘啊,古灵精怪的,胆子还不小。

    如今看来,眼界也不小啊。

    “城内的病情怎么样了?”

    “回主上,已经初步控制住了。”

    “那便好,也该给我的兄弟们一点颜色了,不然总以为我是没火气的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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