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光的视线忽如鹰隼般,从夜空中俯冲而下,羽翼划破凛风,落入那正举行婚仪的高塔。那对身穿红白婚服的新人,正携手看向夜空中,骤然亮起的宫商双星。

    [宫商......心同宫商,形影不离...]

    心中的痛楚猝不及防地抓住了游光,令她从高空跌落,穿过寒风,坠入冰冷的湖底。游光挣扎着浮出水面,看到了天空中耀眼的禁术法阵。

    被法阵旋转扭曲的星空中,一颗命星强行靠近另一颗非明非灭的命星,将它们的星轨交汇合并。天空中的符文,吸引了游光的视线,那仿佛正是,她曾在藏书阁中寻找的...

    [时间...]

    法阵的光辉吞没了游光,无数时间的碎片从她面前飞掠而过...

    燃烧的雪寒薇,扑上女孩的眉心,烙下金色的琉璃花印迹。

    天幕中的法阵,在藏书阁中被拓下,又从小札中被撕掉,燃烧的碎片从空中飘落。

    空中飞舞的,忽然变成了片片莹白的雪寒薇...它们在山岳般巨大的,黑暗琉璃花中升起又飘散。

    “阿游,阿游......游光!”

    游光回过神来,发现时影正握着自己的手腕,殿内已近黄昏,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仍溢出担忧。

    -—

    游光坐在时影寝殿的桌前,捧着一杯茶,茶盏的热气和腹中的食物,提醒着她身体的存在,她仍然实实在在地坐在这张桌前,活生生,沉甸甸的,呼吸着,不是一抹幽魂,一颗星辰,一双无形的眼睛。

    游光偷偷抬眼,看向她面前的时影,白衣的少司命正锁眉沉目地注视着她,像起身俯冲前的猛禽无声逼视着猎物,她从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脸色。

    “游光”,他叫了她的全名,“我要知道你在谶梦中都看到了什么,尤其是那个,让你不惜折损自己寿命,也要继续预见的未来。”

    鲛人少年沉默了片刻,“其实...这个月以来,我...并不是故意去预见未来的...”

    ......

    游光讲完她所有谶梦时,清修殿外夜色渐浓。

    她对面的时影垂眸沉思着,眼中已不见震动与犹疑,低锁的眉目含着推演和思索。

    “所以”,他说着,轻轻颔首,“你看到我,化作雪寒薇花瓣?”

    游光震动紧绷干涩的喉咙,“嗯”了一声。

    时影的眼睛,仿佛穿透眼前的桌案,盘旋在一盘大陆制成的棋局上空,“云荒背后,一定有什么...我们未曾察觉的巨大危机...”,他缓缓地思索着说,“能让我不得不以身相抗...”

    ...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敌人,能让九嶷山少司命、数千年来最年轻的至境者、云荒术法第一人都毫无胜算,无可奈何,甚至只能献祭自己的身躯与性命,以挽救云荒呢?

    [我,又有什么力量,什么权柄,能从这样的东西手中,保护时影呢?保护绝不会放弃云荒的时影...]

    鲛人少年的手指无意识的掐着桌沿,用力到指尖已变成白色,她自己却没有感受到痛觉,直到时影从沉思中抬头看向她。

    白衣的少司命轻轻捏住他弟子的手腕,将她的手从桌沿上抬起,放到桌面上。

    他暂停了对云荒命运的分析与思索,望着她说:“阿游,你救了我的母亲,白嫣阿姨,记得吗?你看到的未来,是可以改变的。现在我们已提前知晓将来面临的危机,就一定能早做筹谋,更好的面对它。”

    他感到游光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些,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但我们还是要找到控制这些谶梦的方法,不能,再这样恣意地预测未来...”

    被他轻轻按住手腕的游光,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她紧紧抓着他,颤抖着,仿佛全身都在用力,像是在狂风之中,拉住即将飞走的人。

    “时影哥哥,我知道的,‘向时间借了多少力,便要归还给时间’,你担心我预见的未来会影响我的寿数,可是没有关系,我有很多的时间。”。

    她紧握着他的手,像要把他的样子刻入眼中般看着他,“用我的一年,换取你的一年,是值得的,即使用我的十年来换你的一年,对我来说,也是值得的。”

    她打断了似乎想要开口的时影,“你说,要我活满一千年,走遍云荒,不留遗憾,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到,我不会让你在我面前死去的,如果你死了,如果你要为云荒而死...我就和你一起死。”

    -—

    [我就和你一起死...]

    一只手啪地拍在时影面前的桌上,重明手撑桌案,看着手握同一卷简牍,坐了两个时辰的时影,“我说小影子,你都发愁了半个月了吧?医师都说她健康得很,说不定她只是...”

    他竖起一根手指,灵光乍现般道,“小的时候少吃短用,来九嶷山后补足了营养,自然就长高了呢?”

    ......半月前,时影带游光去见那位神医时,医师反复检查过,的确说她完全健康,与其他鲛人相比也并无异常,至于她的出神与多梦...

    “鲛人确实会有一个时期,出现种种反常,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尽相同,倒也不必过度担忧。”

    分化期...

    鲛人,遇到此生所爱之人后,才会分化出性别...游光的反常,是因为处于分化期吗?她的分化,是为了谁呢?

    [和你一起死...]

    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如果他真的有一天会为救世而死,难道,真的就让她随自己一起死吗?

    时影听着耳旁重明念叨的育雏经,缓缓闭眼。

    如果她的分化是为了朱颜...说不定...反倒是件好事......

    -—

    藏书阁中,斜阳照亮的一排排书简。

    游光将归还的书放回架上,看向这一排排书册,忽然,不知在哪个谶梦中听过的话,在她耳边响起:“此卷中,记载着云荒最高深的术法,我们要找的禁术也在其中。”

    回过神时,游光已经站在一个书架旁,她盯着架上薄薄的书册,这恍惚就是谶梦中,时影拓写了的,包含时间禁术的那本。

    游光盯着那册书,却迟迟没有拿起它,这时,一只手突然拍上游光的肩膀,她不禁一颤,转头却发现是朱颜在她身后,抖着肩膀无声笑着。

    赤族少女用气音问: “阿游你在找什么?”,她仿佛发现了一个游戏,也想参加一样,压抑着激动小声说,“你在偷看禁术书吗?你要找哪一本?”,说着,就像要立刻动手,帮游光找出来一样。

    游光轻轻摇头,正要开口,就听见藏书阁门口传来重明的声音,“老夫...”

    慌乱中,游光一把拉住朱颜的手,带着她蹲在书架间,排排书架前的桌案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重明的声音渐渐近了,“老夫就说你不必担忧吧...”,跟在后面的脚步声却忽然停了下来,游光听到重明转身诧异地道,“哎?你怎么又走了?小影子?”,追着另一个脚步声离开了。

    快步走出藏书阁白衣男子,眸光闪动不定...

    那重重书架后露出的两片衣角,分明是属于...

    -—-

    赤族少女收起手中的熊熊火球,得意地抬起下巴,就听时影道:“收势太快,还需继续练习。”

    朱颜顿时垂头,鼓着脸走到游光身旁,用口型抱怨道:“针对我!”

    游光收起眼角的笑意,走上前。抬手间,水汽向鲛人少年身周聚集,朱颜歪头嘀咕着:“是蜃楼吗?”

    翻涌的水汽中,走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鲛人少年,朱颜“哇”了一声,伸手抓向其中一个“游光”的衣袖。

    赤族少女的手指从水雾中穿过,她睁大了眼睛,又一次拂过那幻影,直到游光反手收回水汽,将之凝成一颗雾珠。

    朱颜鼓起掌来,“厉害!阿游你是怎么做到的?”

    ......

    身着雪青灰色衣袍的少司命,目送他两名空桑弟子离开清修殿,转向游光问:“你是怎么想到,这样改造蜃楼的?”

    时隔一月,游光终于又一次站在时影身旁,没有其他人在场。

    在时影的目光下,游光不由又站直了一些, “师尊你教过我,怎么组合和拆分术法,还用空桑灵力仿效过镜匣术...”

    “我想试试将蜃楼的术法逆转过来,用水汽折射出人体的光,凝聚成幻影,达到玉骨替身术的效果。”

    她身披雪地青辉的师尊点了点头,没有夸奖她,却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那正是那天游光在藏书阁中找到的,包含了时间禁术的书。

    游光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眸光左右闪动,既想解释,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知道的这书册的位置,又想辩解,她忍住了没有翻开它...

    最终盯着她师尊的袍角低声说:“我错了...师尊…”

    时影停顿了片刻,没有责备她,却开口道:“此书中的术法,我已经教过你一些”,他垂目看着她问,“你可还记得,天诛的口诀和术法原理是什么?”

    “天诛的口诀是‘阴阳相摩,唯我独尊’,先以自身灵力,引动天际云端阴阳相摩,产生雷电,其阳极上升,阴极下降,与大地聚集的阳极相吸,施法者以己身沟通天地,将雷霆引向目标。”

    时影点了点头,继续问他不明所以的弟子:“很好,你再告诉我,天诛施法不当会导致什么后果?”

    “会被雷霆之力反噬自身,轻则气海破碎,筋脉寸断,重则尸骨不存,神形俱灭”,回答完毕的鲛人少年,悄悄抬起视线,看到了时影严肃的神情。

    “天诛,是九嶷山至高攻击术,但仍是人力可及,可是时间,是属于神的领域...”

    他看着她缓缓道:“你梦中看到的禁术,星魂血誓,来源于群星运行的规律...你已经知道,操控雷霆不当会导致神形俱灭,又有没有想过,操控时间,施法不当会导致什么?”

    “游光”,他又叫了她的全名,“我要你保证...绝不会独自钻研时间的禁术,且会尽力,控制谶梦。”

    他视线中的鲛人少年,垂着头,没有应答,许久才开口,“师尊...时影哥哥...”

    她骤然抬头,望向他的眼睛,“你能不能先保证...不论是为了保护空桑,还是拯救云荒...都绝不会牺牲自己。”

    这双眼眸中,仿佛闪着细碎的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好似想仅凭目光捆住他,将他留在此刻。

    时影被这丝丝缕缕的泪光缠绕,久久未动,仿佛被包裹成了一颗丝茧。

    他终于认真承诺:“好,我保证,不论是拯救空桑,还是云荒,我一定会尽力,保全自己。”

    “而你”,他凝望着她,“则要尽力控制谶梦,不能独自偷偷研究时间的禁术。”

    他年轻的鲛人弟子,认真地点头,应“好”。

    -—-

    做出承诺还不足一月,游光恍惚又做了一个梦。

    她像一缕游丝般在空中飞浮,悠悠飘入群山中的一座大殿,被吸附到神龛之中,高悬俯视着殿上的凡人。

    她看到一个人,身着白衣,走进大殿,正跪揖手,端肃开口:“立誓,此生不作乐,不娶妻,不返尘世,不戴皇冠,终生侍奉神明。”

    这立誓的人,莫名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他曾与她朝夕与共,光影相随。

    恍惚间,他又身穿扶光色的圆领袍,一字一顿道:“弟子时影,已动尘心,自知有过,愿受不净之罚惩戒...”

    她看到剑光穿透他的手足肺腑,鲜血从他袍角滴落,在他脚下汇聚成小小的血池,看到他跪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又在受刑结束后挣扎着爬起,跪正悔过。

    ....如同看着严冬折毁玉树的枝干,或是青山遭野火摧焚。

    她又看到他褪去神袍,摘下玉冠,赤足批发,手捧他的度牒,走出大殿。

    游光的视线,如同被月华吸引的萤火蝶般,脱离了神龛,跟随他离开大殿,看到他心中最深的痛苦恐惧,化作业火洞穿他的身躯,雷霆击散他的修为。

    [即使,刀剑加身,赴炼狱火海...也要...离开我吗?]

    凡人的生命如此短暂,有如螟蛉蜉蝣,为了此世的情爱,宁愿投入烈焰,即刻殒命也不后悔吗?有如,飞蛾扑火......

    ......

    游光醒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梦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是所有记忆都在醒来的那一刻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在海岸上留下些许潮汐的印痕。

    -—

    时影看到游光在等他。

    鲛人少年留在殿内,看着讲座旁的时影和正向他请教的白雪鹭,没有像以往那样,课后就快速离开。

    她看起来气色尚好,可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她是有术法要请教吗?还是...又梦见了未来?

    白衣的少司命不觉间蹙起眉心,解答过弟子的问题,绕过讲座,走向游光。

    她的脸色,从近处看去,有些苍白,如同朝日的曦光被寒冷的薄雾笼罩...时影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过度担忧下的错觉...

    随着他走近站定,游光却垂下双眸,避开了他的眼睛。

    时影想问她梦到了什么,又想起重明念叨的育雏经,在他梳理好词句前,就听到游光开口:“师尊...我做了一个,醒来就不记得的梦...有没有什么术法,能在我忘记之前,就把梦到的东西告诉你?”

    “师尊…”,她抬起头看向他,“这世上有没有,能让两人共享所见所想的法术?”

    白衣的少司命思考了片刻,回答道:“随我来。”

    -—

    下午的日光穿透藏书阁的层层书架和博古架,照射在时影手中的一对手镯样的法器上,他将这一金一银交互缠绕手镯递到游光眼前,“这,是不是你梦中,我们掉落悬崖时所戴的法器?”

    时影抚摸着这对法器上刻印的名字,它们仿佛在提醒他,当年他告诉自己的师父这就是他选中的法器时,大司命的回答...

    “它们,只能用于两个灵力互通的人之间,作用主要是与人分担伤害...”,时影看向他面前的游光:“我曾为它们取名宫商...”

    这云荒之中,唯一与他灵力相通的人,看着这对法器,目光幽深,迟迟没有接过它们。

    ......

    游光昨夜那些不留痕迹的梦,如同悄无声息的啮齿动物一般蜂拥而返,啃噬起她的心,她记不清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可是,有什么深刺入心的东西告诉她,时影为了什么人,离开了她。

    [宫商......宫商不相离,正是相爱之人该佩戴的法器...]

    [可是,佩戴着它们,和你一起掉下悬崖的人...不是我...]

    她听到时影又接着说:“我刚好以星辰为它们命名,这对法器也的确与时间的规则相关...”

    “它借由二人互通的灵力,在受到攻击的瞬间,将佩戴者之间的时间相连。虽然不像星魂血誓那样,让两人命运相连,休戚与共,甚至跨越生死,也的确是立足于时间的术法...”

    他声音不疾不徐,目光坦然落在她身上,对她怀藏的晦暗并未察觉,“星魂血誓的施行条件极为苛刻,除了要求两人灵力互通外,还需心意相通...”

    时影忽然道,“你答应过我,不独自钻研时间的禁术...”,垂着眼眸的鲛人少年点了点头。

    他眼中含着微微笑意,“但是和我一起研究,并不算违反承诺。”

    “若是想要创造出,共享所见所想的术法,我们可以”,他轻轻举起手中的宫商,“从宫商法器,和星魂血誓着手。”

    站在他身侧的鲛人少年,不知为何低垂着头,只露出一个发顶,将她的眼睛藏在,日光从他的身体投射出的阴影里。

    --

    “阿游......”

    游光从沉思中抬起头,看向她身旁的赤族少女,她欲言又止着,仿佛不小心发现了他人潜藏的秘密,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

    朱颜张张嘴又闭上,犹豫了一阵,最终小声说,“阿游,你告诉我”,她把脸又凑近了一点,“你是不是......喜欢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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