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影怀中的人,像当年在帝王谷,初遇冰族袭击时一样冷,好像不管他输入多少灵力,都不会转暖...又恍若当年一样轻,仿佛会在日出前,化作泡沫消失。

    白衣的少司命怀抱他的弟子,刚踏出化作废墟的海国军营地,就迎面遇到了回返的重明。

    肩披羽毛的少年探头看向时影怀中的人,“怎么了?小鱼鱼这是受了什么伤?”

    时影脚步微顿,垂眸看向双目紧闭的游光,忍耐着什么般低声回答:“她中了鲛族的造梦术。”

    重明跟在时影身侧,仍侧头看向昏迷的鲛人少年,“海国军给游光下造梦术是想做什么?不会是...”

    他猛地抬头看向时影,目光犹疑,“海国军想把你身边的人变成他们的暗子,只是没想到,你竟然知道这样艰深的鲛族术法,若你什么都没看出来...”

    时影摇了摇头,“只要我晚来半个时辰,造梦完成后,就看不出术法痕迹,被植入的梦与记忆融合后,也无法再解开。”

    肩披羽毛的少年用力挥袖,“手段真是龌龊!”,他跟着时影踏入荒废的客栈,又问:“解开造梦术是不是需要鲛族灵力?我们在古巍城遇到的那个鲛人应该还没走远,你快放出纸鹤传讯给他!”

    白衣青年轻轻将怀中的人靠着廊柱放下,摇头道:“来不及了...施术者下手狠戾,没有时间再去找有鲛族灵力的人了”,他蹙眉看着她昏迷中的脸,“我要用同心术,进入游光的梦。”

    肩披羽毛的少年猛地握住时影的手臂,“时影!你难道不知道,强行进入他人识海有多凶险?海国军一定编造了不利于你的梦境,你此刻进入游光的梦,危险胜过进入普通人识海的百倍!”

    “不...”,时影缓缓拿开重明的手,微微摇头。

    他转回头,拨开游光额前的碎发,望着她的眉眼,低声说,“在她的识海中,我不会有危险。”

    他不顾重明的阻拦声,闭上双眼,托着游光的后颈,将自己的前额与她的相抵。

    -—

    白衣男子立于一片黑暗的海渊之上,怒浪惊涛在他脚下翻涌,大海张开巨口,露出海底,扬起高山般的骇浪,仿佛要将世间所有大陆逐一掀翻吞没。

    时影平复着跋涉的喘息,仄眉看向脚下的狂澜。

    [阿游...你在哪里?]

    穿过她的一重重梦境,见过那些年幼的、年少的、被斩下头颅的、被烈火吞噬的游光,他终于来到这里,却只看到这片,几欲吞噬一切的海。

    时影久久注视着脚下的深渊,忽然纵身投向海中。

    狂怒的海,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渺小的凡人撕碎吞噬,却在碰到他衣角的瞬间星散纷飞,变成大片呼啸的雪。

    白衣的青年从暴雪中落下,腿脚陷入疏松的银砂中。

    天地一片皑皑,只有凛风在他身旁悲鸣着徘徊。

    时影手中,同心术七彩的辉光闪烁着,仿佛在大声提醒,与他灵力心意相通的人就在近旁,可是雪地上空无一人,甚至找不到一个足印。

    白衣青年不由呼出急促的喘息,仄起眉,转身四顾着,最后将视线移向雪龙狂舞的天幕。

    天空,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雪,有不尽的绝望悲恸要撒下,好似要将天地晨昏,将过去现在都掩埋遗忘...

    [掩埋...]

    时影蓦然垂首,将手中七彩的辉光靠近地面,终于在同心术闪烁的某一瞬,看到雪面上一个即将被彻底覆盖的,小小的起伏。

    年轻的少司命半跪在雪中,拨开一层层松散的雪,露出了他弟子凝结冰霜的脸。

    她面无血色,双眼紧闭,仿佛他方才见过的那颗,苍白冰冷,沾满蓝色血污的头颅。

    时影的动作猛地一顿,仿佛被极寒冻结了四肢,继而呼出了一道急迫的喘息,飞快地拨开积雪,露出她的肩颈。

    他颤抖地试探了她的脉搏,终于放松了脊背,将这冰雕般苍白的鲛人抱进怀中,像察觉不到冰雪的刺骨般,抚摸着她冰冻的发丝,低唤道:“阿游...”

    -—

    游光感觉不到时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一切惊痛破碎,都只剩冰冻到极致的木然。

    仿佛在冰封中过了几千,几万年,游光忽然被卷入一个怀抱之中,冻结的肢体像被投进熔岩地火一般,呲呲作响着融化蒸腾。

    有什么指尖拭去她眼睫上的冰霜,什么柔韧的绢缎或发丝扫过她的鼻尖,带着她熟悉的,清浅的,雪寒薇的气息。

    一个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那是个遗失已久的,她几乎以为,再也听不到了的声音,急迫地,反复呼唤着她的名字:“阿游...醒醒,阿游...”

    [是...]

    不可置信的鲛人少年,想要抬起手臂,回抱这个自幻梦而来的人。

    她冻结的手指弹动了一下,一朵七彩的雪寒薇忽然爆燃而起,将这片天地点成炽白,雪中相拥的身影被光芒吞没。

    ......

    游光在耀目的辉光中睁开双眼。

    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仿佛填满了她眼前整个世界的,赤热的棕色眼眸,这个和她呼吸相闻的人只愣了片刻,就惊醒般拉开了距离,放开了她的后颈,喘息地望着她。

    是...时影。

    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她左右扫视着他的面容。

    他的双唇嫣红,没有失去血色。

    在他启唇说些什么之前,她倾身扑入他的怀中。

    游光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颈侧,听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他的体温几欲将她灼伤熔化,仿佛她紧拥的是一颗,炙热燃烧着的星辰。

    [你不可以死,不可以和别人在一起...]

    [时影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她噙着泪水,抓紧他肩后的衣袍,怀着未熄的痛苦、嫉妒和委屈,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她抱住的人无声地抖了一下,却将手放到她的脑后。

    随着游光的动作,她脸上的泪水蹭到了时影颈侧,它像她的身体一样冷,像是从慕士塔格峰的雪中,挖出的一座冰雕。

    时影碰到那冰凉的泪水,不禁轻颤了一下,那滴泪仿佛落在炉火中赤红的铁剑上,跳动着呲呲作响。

    他默默收紧手臂,抱紧他转瞬就会消融的弟子。

    游光身处炙热的温度中,却感到坠落般的晕眩。

    她已经知道了。

    那个举剑刺入时影胸膛的人,就是她谶梦中,戴着宫商手镯和他一起落入苍梧之渊的人,是那个在宫商双星下,与他一同举起合卺酒的女子...

    那是他,在另一条命运支流中的爱人...

    痛苦与嫉妒,像冥火般在她心中燃烧。

    她想挡在他身前,替他拦下所有命运的刀剑;想用法术将他困住,让他不能离开她左右;又想这样抱紧他,直到他的骨与血,和她的融为一体...

    ......

    时影雪色的衣襟,被泪水洇出一片冰凉又灼烫的水痕。

    那紧紧环住时影脖颈的人,终于放开了他背后的衣袍,松开了她咬住的肩颈。

    他按着她脑后的发丝,低声地,像承诺,又像起誓般地道:“我不会再让你置身险境的。”

    他感到她的鼻尖在他肩上左右蹭了蹭,他怀中的人摇了摇头,松开手臂,后退了稍许。

    她的眼睛离他只有一掌之遥,像闪着碧色波光的海渊,要将人的心神摄夺吞没。

    鲛人少年举目望着他的双眼,认真道:“你没有让我置身险境,师尊...是海国军使阴谋诡计,也是我自己不够小心,才会落入陷阱。”

    那白衣的男子,微蹙着眉眼,仿佛忍受着飞入眼中的苦涩海水,缓缓启唇:“海国军...是因为我,因为,要对付空桑的世子,才会对你下手...”

    他微微垂眸,低声道:“是我...”

    他未尽的话中,仿佛隐藏了她不曾明了的负疚与忧惧。

    游光不及细想,匆匆打断道:“不!”

    她不懂他深藏的忧虑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阐明心中的感受,只一再摇头否认,“不...不是的...”

    她猜测着他未尽的话语,“不是的,师尊,时影哥哥...你不会,你永远都不可能...连累我。”

    她定定望着他,像是要把每个字,都传到他心中,“你永远都不会连累我,时影哥哥...如果没有你,我已经消失在奇珍馆的地下了。”

    “消失...”,这双海渊般的眼睛,仿佛熄灭了水面的波光,“像从没有活过一样...没去过任何地方,没拥有过任何东西,不被任何人记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相信这个云荒,只有黑暗腐臭。”

    她再次看进他的双眸,摇头道:“所以,你永远都不可能连累我...只要和你一起,不管面对什么危险我都不会害怕,也不会后悔。”

    时影心中,莫名出现一股灼痛,好似有什么燃烧的星芒,从她的眼中飞出,烙印在他的心口。

    他的弟子又固执地道:“我不要被保护起来,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个云荒也根本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

    她仿佛屏着一口气,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保证道,“我会更小心的,我不会再踏入陷阱了,师尊...我会变得更强的。”

    “强到我不论遇到什么危险,都能保护自己”,她举目望着他,仿佛从不辨天地的深海中望向月轮。

    [都能...]

    [保护你。]

    -—

    酉时,西荒驿站内

    肩披羽毛的少年,步履急促地走向客房大门,在门前猛地停下,又转身快步回返,冲坐榻上的白衣青年开口:“不行,老夫还是没法相信,会是星尊帝杀了白薇!”

    重明急迫道:“你在小鱼鱼梦中看到的,可能只是造梦术导致的幻觉,并不是真正的谶梦呢?”

    “那梦中的,分明就是苍梧之渊上的那一战,可那应该是星尊帝联手六王,封印了龙神啊,老夫当时虽不在场,可空桑的史书、传说都有记载,怎么会是琅玕杀死了白薇?”

    他说着又笃笃迈了两步,“哪怕那么多史书都出了错,七千年前,叶城白府就建在老夫住的雪寒薇树旁,白薇和琅玕初见的时候,就跟你和小鱼鱼相遇时一样大,是青梅竹马的结发夫妻,白薇死后,琅玕就像疯了一样...”

    时影听他讲着,星尊帝初遇白薇皇后时的眼神,失去妻子后,他是怎样驱三十万民夫,耗费七十年,一次次修建那座,超过六万四千尺就会倒塌的白塔,试图让它直抵天穹,让神明听到他的祈祷,又怎样孤身一人,独居塔顶,直至“乘浮槎而去,化作星辰”。

    这对空桑的开国帝后,他们尽人皆知的青梅竹马、携手并肩、断弦难续...那生生世世的誓言,必娶白族之女的婚约,那高耸入云的嘉兰白塔....

    还有那,为一人而灭一国的传言...如果白薇皇后死于星尊帝之手,他怎会是为亡妻复仇而覆灭海国呢?亡国后,鲛人的命运真的只是“碧落海浊,移鲛族之民于空桑”这么简单吗?

    年轻的空桑世子,自幼熟知的史乘,忽然曝露了背后的黑暗森寒...

    犹如孩童在玩耍时,落入自家庭院的莲池,却在池底的淤泥中,发现了累累白骨...

    一个名字打断了时影的思绪。

    他抬眼,看到重明不知何时坐到榻上,正用手指轻叩两人中间的方几,“游光说要用自己做诱饵,老夫还是不太放心...你们两个确定要撇开老夫,去抓那个命人绑走她的海国军?”

    白衣的青年眉目沉凝,轻轻颔首,“海国军既已想到从阿游下手,就一定还有后招...现在幕后之人,还不知道阿游已经挣脱造梦术,便是我们掌握了先机。”

    他眼中闪过凛风,“只有抓住那幕后主使,才能将针对阿游的危险,真正解除。”

    就像游光说的一样...

    如今,云荒之上,暗潮翻涌,已经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

    即使他试图减少自己对她的影响,避免她力量失控,游光还是遭遇海国军陷阱,陷入谶梦之中...

    时影的手默默收紧。

    无法为她摒除所有危机,便要设法帮她,掌握自己的力量...

    肩披羽毛的少年豁然起身,令时影从沉思中醒来,他像展开翅膀一样,抖了抖袍袖上的羽毛,“那老夫今天就回九嶷山去接大司命,后日”,他伸出一根手指向嘉兰的方向点了点,“我们在白塔上汇合。”

    -—

    翌日子时,游光又听到了螺号的声音。

    空桑人的耳朵听不到的声波,呜呜地鸣响,唤起海国人对从未到过的故乡的思念。

    游光再次跟着这声音走出驿站,这一次,时影隐身于玉伞下,跟在她身旁。

    吹响螺号的鲛人,远远看着游光“独自”走来,向她点了点头。他身高中等,相貌在鲛人中也无殊异之处,游光却莫名觉得他...有些眼熟。

    他收起螺号,也不介绍自己的名字,只先从怀中掏出一个合拢的蚌。这只蚌张开的瞬间,他们周边的空气中,倏然凝出无数细小的水滴,仿若铁粉被磁石吸引般,划破他们身周的空气,飞向蚌的上空,聚做一颗水珠,滴落蚌中。

    游光的衣袍和发丝,都被水滴微微打湿,如果此刻周围有人,用蜃楼之类的法术潜行,一定会被这些水滴暴露行踪。

    游光克制着自己,没有看向时影的方向。那个鲛人合拢了蚌壳,并没有发现玉伞下的空桑少司命,他瞥了一眼游光,淡淡解释,“只是看看,你有没有被人跟踪”,说着收起手中的法器,问道,“你这次回去,屠龙客有没有产生怀疑?”

    游光扮演着“潜伏的海国细作”,怒道:“他自然产生了怀疑!还好他以为我是被你们掳走的,我才能打消他的疑窦,若是再来一次,你们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鲛人说着“放心吧,不会再有下一次”,垂下的眼中却掩住轻蔑的神色,他掏出一粒通明小巧的海螺,“以后就用这个法器联系你,你将它带在身边,它会用空桑人听不到的潜音,告诉你接下来的行动。”

    游光伸手去接那颗海螺,同时问道:“什么时候动手除掉他?”

    那鲛人一边将法器递向游光,一边敷衍地回答,“除掉屠龙客还不急,你不用多想,听令行事就好”。

    就在此时,鲛人少年伸出的手,忽然改变了方向,按向他的脸,掌心散发出白色的光芒,向他眼前笼罩而来,他身体猛地一轻,感觉自己向下跌去,坠入了一片空白的梦境。

    游光手中发出,曾在那鲛人头领手心见过的白光,将从她识海中撕下的“画布”,笼罩到面前的鲛人梦中:“你是为了接应我而来,我是海国军派到屠龙客身边的细作,我有重大发现,必须面见派你来的那个人,现在,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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