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雪山,又沿着悬崖峭壁走了半日,穿过小片起伏的沙丘,婉颜还沉浸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中,就望见了视线边界上摇曳着芦苇的绿洲,大片大片的芦苇丛后面点缀着装饰华丽的帐篷,宛如漫天星辰嵌在水泊周围。

    这一路上,婉颜秉承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原则跟瑟尔曼临时学了一点突厥常用语,虽然语法什么的还是一团浆糊,但也在他的配合下能听懂一些简单问候了。他还说等会恐怕要带她一起去宴会,因此也教了她一些突厥的基本礼节。

    “中原文化这样强大,强大到那样多的胡人部族在几十年内入主中原,也照样被同化,足可见其生命力。”他向婉颜解释,“所以,就算突厥近年来不断壮大,但未尝敢轻视中原文化。也因此,在我们王庭,还是以说汉话的人居多。我教给你的那些突厥话是用来备不时之需的,实际上你用汉语足以应付。”

    婉颜听完大松一口气,但旋即又问道:“这样的话,那天你救下我时说的话岂不也被图纳听到了?”

    他爽朗一笑:“这一点无须担心,图纳就是不屑于学汉话的那一类老顽固。加之他是行军打仗之人,需要用到汉语的地方不多,所以父汗也没强迫他去学。”

    婉颜这才放心下来。

    说起来,瑟尔曼确实很热心肠,虽然他们是利益关系,但他也真的在用肉眼可见的真诚和爽朗待她,她姑且认为他把她当作朋友了吧。

    纵使处境并不好过,但毕竟仍能体会到一丝温暖,因此婉颜也觉得时间没那么难熬。心情好些后,她又回头看宇文邕。他就在队伍里走着,甚至在前面的女孩被灌木绊倒时顺手扶了她一把,看样子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他毕竟也是个善良的人,这份善良并没有因宇文护的阴影笼罩而消失,反而成了他更加坚守的东西。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不成好皇帝呢。

    “待会我父汗和东可汗应该都在,不出所料的话我妹妹也在。”见婉颜回头分心,瑟尔曼开口,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她性子有些张扬,但人很单纯,不晓得我和叔父之间的暗流。”

    “我明白了。”婉颜知道他话中深意,他是在委婉提醒她,若等会需要做戏,不用把公主当做敌人。

    不过……突厥美人,性子不张扬或许倒还少了几分味道了,也不知道这位公主又是如何的明艳不可方物呢。

    “呃,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婉颜拘谨地询问,声音弱了几分,她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你之前说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说我是你的仆从还是……我的意思是,我该以什么身份去参加宴会?还有,你的姬妾们会不会出席……”

    他看起来也二十来岁了,按封建社会的惯例说也至少是有几个侧室的人,如果那句“你是我的人”不是指仆从的话……

    不行啊,那绝对不行!

    她还在这边发愁,没想到瑟尔曼那边直接哈哈大笑起来,他似乎心情极好:“我尚且没有任何姬妾,所以这个时候把一个南方女人带回王庭,并说自己对她一见钟情,能让父汗想起母妃,从而为我们在王庭即将开展的行动提供很多便利。”

    听起来似乎没有漏洞,婉颜只是没想到这家伙把事情盘算得这么周密却没有直接跟她说……可恶!差点让她误会了!

    “那你需要我配合的时候跟我说,不然我不一定能演好……那个,你一见钟情的人。”

    说出来实在太尴尬了!

    “好,好。”他不禁失笑,“你不必有什么负担,我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小人。”

    “我知道!”婉颜急急否认,“我没有把你想成那样,我只是……”

    她只是没有在现代和男性这般亲密接触过。谁能想到她这个自诩常驻尼姑庵的人能在穿越到古代后不是因为官兵搜查而和周武帝假扮夫妻,就是因为要在突厥找解药而突然成为大皇子“一见钟情”的对象啊!

    敢情桃花运全落在古代了是吧。

    瑟尔曼又笑了几声,旋即关切地问她:“说起来,你的伤势怎么样了?刚才怎么自己摔倒了?”

    “我没事,就是自己走路不当心,膝盖摔过很多次了,不碍事,肩膀上的伤也不是很疼了。”婉颜很是感动,“我受的伤没有宇文邕重,他的情况牵扯性命,我们还是得尽快找到解药。”

    “好。”他目视前方,“查木尔爷爷应该已经找了好几天了,我稍后联系他,也会再多派人手去找找有没有稀奇的草药。”

    “这次真的多谢你了,殿下。”婉颜听罢,又朝他抱拳道,“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概就落得个横死他乡的结局了吧。”

    “你知道我有私心,所以不用与我客气。”瑟尔曼连忙打断她,又深深看她一眼,“……不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死在我眼前。”

    “那也请殿下放心,就算是报这份恩情,我也一定会尽力帮你实现你想做的事。”婉颜伸出手,“马上要到王庭了,就祝我们合作愉快吧!”

    “……合作愉快。”瑟尔曼见状失笑,也伸出手与她击掌,“我倒真喜欢你这爽快性子。”

    婉颜被他的话逗得有些不好意思,刚想说什么,结果马儿一晃,她顺着惯性往后一仰,瑟尔曼眼疾手快将她揽入自己怀中,并在迟疑了一秒后勒住马匹,哈哈大笑着用手掌摩挲婉颜的头发,像在安慰她似的,嘴上却又在对别人说话:“因喀芙!这么急着见哥哥呢!”

    婉颜感觉到发梢间传来他手心隐隐的力度,猜测他是在暗示自己不要轻举妄动,于是并没有着急转过头来,但她听到此话,猜测大抵是他的妹妹出来迎接他了。

    “你一声不吭出门这么久,又不带我一起,那我提早出来迎接你还不乐意吗?”少女轻快中带有娇嗔的话语闯入了婉颜的耳朵。

    “叔父派我带兵历练,这样危险的事,怎么可能让你一个女孩子来。”

    瑟尔曼又笑了起来,顺便松开了牵制婉颜的手,她才得以正过头来看这位突厥的公主。

    “哥哥你这话我可不乐意听了,你明明知道多危险的事我都不怕,我就想跟着你多历练。”

    少女的话听来有些委屈,她瘪了瘪丰润的红唇,一双小鹿般清澈通透的碧眼水汪汪地盯着瑟尔曼,仿佛在与哥哥撒娇。黄昏时分的阳光斜斜照射在她身上,连她梳得整齐利落的发辫都被浅金的小绒毛柔和了轮廓。

    婉颜只看了这一眼便再难移开目光。她被少女扑面而来的灵气与爽朗撞个满怀,就像是盛开在高山之巅的金莲花那样张扬明媚。

    好美的人……婉颜担心自己盯得太久不礼貌,于是急急移开了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又状若无意多看她一眼,未曾想直接和她的视线相接。

    “哎哟,我第一次看到你的马上有姑娘。”公主打趣瑟尔曼,目光却没有离开婉颜,直勾勾地打量着。

    “回公主殿下,小女子姓李名婉颜,原本在中原颠沛流离,幸得大皇子相救才捡回一条命。”未等瑟尔曼接话,婉颜率先回答了她。

    “唔……”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绿松石额饰随之微微晃动,发出清脆声响,“想必哥哥很喜欢你吧,我还从来没看到他让哪个女人上过他的马。”

    “李姑娘是性情中人,我确实很喜欢。”瑟尔曼怕婉颜尴尬,于是爽快接过话头,“行了,你就别打趣人家了。”

    “……”因喀芙玩味地转动眼珠,目光在婉颜和瑟尔曼之间来回跳跃,“好吧,那我不开未来嫂嫂的玩笑了!”

    “你这姑娘。”瑟尔曼无奈道,“一天到晚没个正经。”

    因喀芙朝他吐吐舌头,而后又看向了婉颜,眼光中带着满满的好奇。婉颜被她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于是笑眯眯问道:“公主这样看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长得真漂亮,而且感觉好亲切。”

    “婉颜也是南方人,和咱们母妃一样。”瑟尔曼在一旁补充道。

    “噢……”她似乎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觉得亲切呢。”

    瑟尔曼淡淡一笑,旋即翻身下马,又伸出双手想扶住婉颜下马。她本想拒绝,说自己会下,突然又想起他们需要做戏给大家看,于是只好扑向他,待站稳之后他才松开手。

    “啧啧。”因喀芙意味深长地扬了扬嘴角,又道,“对了,咱们还是快些进王帐吧,父汗和叔父早就备好酒宴为你和图纳将军接风洗尘啦。”

    ……

    瑟尔曼牵着婉颜的手让她紧跟在自己身后,因喀芙笑眯眯地站在她身侧,但婉颜总感觉她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亲切单纯——不过换言之,任何人看见家人突然带回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总归都有些提防之心的。

    她时不时会回头看一眼宇文邕,他倒还是那副平静模样,在奴隶队伍里由图纳领着往前走。瑟尔曼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又回头对图纳嘱咐了什么,婉颜正疑惑地看他,他便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对她解释,说宇文邕就和其他人一起由他的侍从领下去安置好,不来参加宴席了,否则如果东可汗有什么动作,他不一定能够保全周国皇帝。

    王庭背山面水,扎营在山麓地段,前缘易守难攻,确实也是很明智的选址。甫一进王庭,许多忙碌的突厥人便放下了手中的活,朝瑟尔曼和图纳鞠躬行礼,婉颜便在被这群人注目的路程中,跟随瑟尔曼走到了王庭的中心——王帐所在。

    宛如众星拱月般,其他贵族的营帐散布在王帐周围,远近距离不一,但光是王帐周围的营帐就足以使人眼花缭乱。端着银盘的侍女灵活穿梭在营帐之间,盘中硕大肥美的烤羊腿正滋滋冒着热气,浓郁肉香跟随寒冷空气一起灌入她的鼻腔,让她食指大动。更遑论侍女们佩戴的玛瑙项链和头上的银簪花,在她们稳健的步伐中微微晃动摇曳,轻灵的声响悠悠回荡在这空旷原野之上。

    “咕噜。”

    瑟尔曼和婉颜同时低头看向她的肚子。

    “……我饿了。”婉颜掩饰心里尴尬,直接了当地抬眸看他,“都怪烤羊腿实在太香了,你们突厥手艺不错哈。”

    瑟尔曼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又一把揽过她的肩膀:“随你吃。等会只要是摆在我桌前的,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就喜欢你这句话。”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偌大的王帐里早已布置好酒宴,瑟尔曼掀起帐帘时,波斯地毯中央的舞女正随着鼓点旋转窈窕身姿,宽摆舞裙宛如鲜花般盛开。坐席上除了几个女眷,只有两个男人。

    面南而坐的应当是老可汗,尽管他的头发里已夹杂不少银丝,但却还是精神矍铄模样,碧蓝眼眸里透出如炬目光,精明老练,直挺的鹰钩鼻在他高颧骨的脸颊上更显威严深沉。

    而在他身侧盘腿喝酒的便大抵是那东可汗了,他的年纪看着比可汗略小一些,露出的锋芒也更加明显,虽然他脸上带着大咧咧的笑,可婉颜却觉得这是在权力浸润里才能拥有的笑容,像是淬火的刀刃,劈里啪啦闪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就是他……就是他和宇文护联手屠了绛州城,让那么多的人死在突厥人刀下,那么多的无辜百姓变为刀下魂……

    在瑟尔曼向可汗和东可汗介绍她时,婉颜一直盯着东可汗,那日绛州城的景象又像潮水般争先恐后涌入了脑海。她忘不掉那天死里逃生,忘不掉身旁逃难的老人脖颈上喷出鲜红滚烫的血洒在她的衣襟,忘不掉宇文邕如今中毒性命垂危就是因为这些人……

    她一时难以自控,连牙齿都在隐隐打颤,双手握成了拳头,骨节开始泛白,心里翻涌着恨意和愤怒。

    许是察觉到婉颜的异样,瑟尔曼轻叹一声,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到她肩上,又笑着对可汗和东可汗抱拳颔首:“阿颜有些怕冷,让父汗和叔父见笑了,儿子在这里赔个不是。”

    她的话将婉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意识到自己发愣有些失态,便和他一起低头作揖:“望……望可汗和东可汗恕罪,小女子初来王庭,刚才被二位的天威震慑住了。素闻突厥男儿骁勇善战、气度不凡,今日一见,当真是草原雄风。”

    她嘴上说得流利,心里却忍不住鄙视自己一把,什么时候才能不说这些违心话啊,唉!

    “哈哈,”老可汗大笑几声,似乎颇为受用,“也罢也罢,头一次看你带女人回来,还这般伶牙俐齿,倒是让本汗意外。”

    “阿颜是南方人,却和儿子十分投机,儿子很喜欢她。”说罢,瑟尔曼故意抬头看了老可汗一眼,只见老可汗在听到“南方人”几个字的时候眉毛略挑,神情似是有些复杂,而奇怪的是,婉颜注意到东可汗的脸色突然苍白了许多,好像有点慌张。她刚眯起眼准备细细打量,就发现东可汗又恢复如初,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不再那般古怪。

    “南方人……”老可汗的声音沙哑,“一晃十二年,我都快要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大哥,”东可汗在一旁立马接话,似乎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那女人走了是她自己的选择,大哥莫要伤心。您若是还想念她,为今之计是速速整顿军力南下,扩张我突厥版图,迟早能把她找出来。”

    “现下突厥虽强,却连周齐二国也打不下来,还是从长计议吧。”老可汗长叹一声,又看向了他们,“……你们快些落座,自家人杵在那里做什么。”

    “是。”瑟尔曼拉过婉颜,坐在了东可汗对面的位置上。因喀芙也顺势在他们旁边落座,与其他几位女眷打了招呼。

    “只是我作为叔父,还是要给我的宝贝侄儿说一声啊。”

    东可汗伸手抚摸自己的胡须,眯了眯眼。

    “——别因为她和你母亲同出南境,就轻信了这样来历不明的外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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