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颜跑回宣光殿后,一下子就撞入瑶娘怀中——原来今天晚上实在耽误时间太久,夏棠醒来发现主殿无人,这便急急告知瑶娘。大家都醒来后,派了几个侍卫出来找人,瑶娘则守在殿前张望。

    “您可算回来了!”

    瑶娘刚放下心来,想责问婉颜到底大半夜跑哪里去了,却听见她小声啜泣起来。

    “殿下?”瑶娘愣怔一瞬,如同母亲对孩子那样伸手轻抚她的发丝,叹了口气,“发生什么事了?”

    婉颜一路忍回来,到底还是憋不住难过,此刻见到如此关心她的瑶娘,泪水便一下子夺眶而出。

    “瑶娘……宫中的事,你知道多少?”让自己稍稍平复之后,婉颜抹掉眼泪问,“李娥姿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她是不是有个妹妹,这些你都知道吗?”

    “奴婢大概知道一些。”瑶娘用手帕擦拭婉颜的脸,冬夜寒冷,脸上皮肤本就有些发糙,如今她又一哭,顿时泛红起来,惹得瑶娘一阵心疼,“是静夫人对您做了什么吗?奴婢这就派人去告诉太后……”

    “没有,没有。”婉颜又擤了擤鼻子,对她展开一个笑容,“我没事,李娥姿今天晚上发梦魇了,我恰巧路过,进去看望了一下她,听到她一直在叫自己的妹妹,所以有些好奇。”

    “可是殿下您明明哭……”瑶娘还没说完,余光瞥见婉颜手心的伤痕,又连忙捧起她的手来细看,“殿下,这是怎么回事?您的手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

    “您骗不过我的。”瑶娘语气非常严肃,“奴婢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您,您要是不说的话,奴婢这就去清徽殿查。”

    “真的没事啦……”婉颜把她推入主殿,“只是她发梦魇的时候无意间把我推倒了,我摔在地上而已,又没流血,这只是小伤……”

    “秋兰,拿金疮药过来。”瑶娘朝正从主殿中赶出来的宫女喊道,又对婉颜正色道,“殿下,先让秋兰给您上药,至于您想知道什么,奴婢慢慢给您说。”

    “哦好……”

    “还有,这段时间不许您晚上到处乱跑了。”瑶娘拉紧了婉颜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春桃和秋兰会像之前那样守在您的主殿内,要是您再跑,奴婢可要告诉皇上了,皇上如果知道您晚上外出还把自己摔伤了,奴婢想,他可能……”

    “哎呀,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婉颜打断她的话,果不其然看见瑶娘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晚上乖乖睡觉还不行嘛。”

    盘腿乖乖坐在桌案前,婉颜伸出双手,给瑶娘耐心上药包扎。这些天她练箭练得手部肌肉本身就有些疲乏,如今又被地上石砖一硌,不好好保养一段时间看来是不行了。

    “这包扎得会不会太明显了……”她晃晃双手,“要是被宇文邕看到,不知道他又会怎么说我。”

    “受了伤正好可以到皇上面前搏搏同情,您倒好,非要自己硬撑着。”瑶娘故作责备,语气却带有温和。

    “好大点事。”她长吁一声,趴倒在案前,“这种事就去让他老人家费心神,那恐怕他这皇帝当得要累死。”

    “我看也就您敢这么议论皇上。”瑶娘斜她一眼,又笑了起来,“好了,这几天您千万别拉弓射箭,也别骑马勒绳,好好待在宣光殿静养几天,不然清徽殿的事迟早得被皇上发现。”

    “知道啦——”婉颜拖长音点头,又歪过脑袋望着瑶娘,“对了,瑶娘你快说说李娥姿的事吧!我真的太好奇了。”

    “清徽殿那位静夫人啊,其实是在十一年前从江陵被掳过来的梁国人,那时太祖文皇帝尚且在世,当今皇上还是辅城郡公……”

    十一年前,西魏大将于谨、宇文护和杨忠等人率五万兵力进军江陵,一举攻破梁国,诛杀梁元帝萧绎,俘虏了梁国朝臣和百姓数万人,李娥姿一家也在其中。

    被掳到周国都城长安后,李娥姿与家人失散,但因貌美被宇文泰看中,宇文泰将她赏赐给了还是少年的宇文邕。

    宇文邕对她虽称不上柔情蜜意,但也相敬如宾,不曾亏待过李娥姿,从没因为她是梁国俘虏而轻视她。两年之后,他们的长子宇文赟出生,再到后来,宇文邕登基为帝,李娥姿也就因为自己生育有两位皇子,加之资历较老,被册封为了后宫里唯一一位夫人。

    “这么看来,她之前的经历真的很苦啊……或许她在江陵的生活本来很平静,结果一夕之间就成为阶下囚,不仅被掳来了周国,还与家人失散……”婉颜重重叹气,又捕捉到疑点,“哎,那她后来有与家人重逢吗?她的妹妹……也来到长安了吗?”

    “这个……奴婢就实在不知道了。”瑶娘皱起了眉,“皇上未登基前,奴婢一直在宫中服侍太妃——也就是当朝太后,只是偶尔见过她,这些事也都是听宫人们说的。那时的她时常还是会笑的,但到后来……她似乎就越来越孤僻了,若不是太后唤她出来散心,她可能会一直待在自己殿中不见外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爱笑了?”

    “大概是……”瑶娘仔细思索,“在鲁国公殿下出生之后吧。”

    宇文赟出生之后,李娥姿的性子越发冷淡孤僻,这乍一听确实很难理解……按常人情况来说,一个敌国俘虏,成为了战胜国宗室的侧室,被他厚待,又生下长子,应该会慢慢融入这个新的国家,并且接受自己的新身份吧。

    但……假如她忘不掉故国,忘不掉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父母亲人,忘不掉往昔的快乐岁月呢?

    并不是她自己想来嫁给宇文邕的啊。

    换句话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接受这种对自己身份和命运的人为转变。

    “瑶娘……”婉颜将自己抱成一团,下颌搁在膝盖上,语气有些怅然,“很多时候我们总以为,身为一介战俘,嫁给了达官贵人,拥有了新的家庭,好像是很体面的事,但其实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记得那些南渡的晋朝士宦吗?”她抬眸望向瑶娘,“他们也可以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呀,但他们中的很多人,从来不曾忘却故国光景。这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的固执,也是他们的荣耀,他们的尊严。”

    “瑶娘,我想帮她。”婉颜似乎下定了决心,目光炯炯,比闪烁的群星还要璀璨,“虽然我还不知道鲁国公出生、她的妹妹和她现在的情况有什么确凿的联系,但我想,总能找到办法。”

    “要是我真与她的妹妹长相相似,那么这个局,就由我去破解吧。”

    “殿下……您真的太善良了。”瑶娘颇为感慨地伸手为她整理鬓边碎发,“您与静夫人本都是后宫中人,却能这般体贴她,苦她所苦,明明自己都摔成这样,还想帮她。奴婢在宫中这么多年,头一回见您这样的人。”

    “我从没想过与她们争什么,如今这个时代,女人生活已经够苦了,又何必为一个男人来互相折磨。”婉颜拍了拍瑶娘的手,“喜欢皇上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能让自己的存在给她们造成困扰。”

    她之前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宇文邕的感情,也是因为她不想与其他女性争什么。是在薛世妇她们开导她之后,她才意识到宇文邕与后宫的关系与其说是情意,不如说是互惠。正是缘此,她才终于放下心里的包袱,正视自己对他的心意。

    否则她宁愿说服自己放下情感,或是深藏在心底,也不愿因为自己让任何人难过。

    “再说,她们也是皇上的子民,如果连身边人的痛苦都无法体察,又怎么能体察天下人呢?”想起她和宇文邕共同的目标,婉颜又振奋起来,“无论如何,既然这事被我撞见了,我便不可能坐视不管。”

    看着眼前的女孩,瑶娘一时陷入沉思。

    这些天以来,瑶娘一直按照本分尽心尽力服侍婉颜,却常常被她的一些行为惊讶到。偶尔瑶娘也会摇摇头,思忖着婉颜姑娘怎么总做些“于礼不合”的出格之事,但她也越来越明显地发现,婉颜本就是奇女子,她若仅仅被拘束在后宫的条条框框之中,是皇上的损失,也是周国天下人的损失。

    只有她才真正懂皇上想要什么,只有她才能与皇上心意相通。

    皇上与她,绝不只是帝王与后妃那样简单,他们是同伴,更是知己。

    瑶娘现在格外庆幸,她能陪伴在这位娘娘的身边,看她与皇上携手将周国一步步壮大。

    是啊,这个时代已经够苦了。

    那她能有幸,看见一个新的盛世被创造出来吗?

    ……

    次日。

    婉颜坐在廊下,望着墙角种植的腊梅发呆,腊梅鹅黄的花苞朵朵伫立枝头,仿佛将馥郁清香也藏纳其中,只待年关一至,便会舒展开来。

    她随意晃了晃双手,想撑着栏杆直起身来,却突然扯到伤口,早上刚换过药的手掌顿时传来隐隐疼痛。

    太不方便了!

    瑶娘这也不让她干,那也不让她干,只让她在宣光殿里好好养伤。她百般聊赖,又不能执笔在宣纸册上写写画画,只好在院子里一通乱转,转累了,便又倚靠在廊柱下数花朵。

    李娥姿那边她派人去打探过,但清徽殿大门紧闭,看起来暂时不会对她敞开,所以她决定多方面调查过后再去找李娥姿。

    “瑶娘,我想去马厩看当归……”婉颜央求似的盯着瑶娘,试图用眼神感化她,“我好久没看它了,当归会很想念很想念我的……”

    “殿下您呀,总是闲不下来。”瑶娘见她这副表情,无奈失笑,“马厩离这里可还有一段距离呢,而且要路过皇上的乾安殿,您不是担心被皇上看见……”

    “担心被朕看见什么?”

    瑶娘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由远及近的清朗声音打断,声音带着笑意,又像是略有雀跃。婉颜朝门口望去,看见宇文邕大步走来,她立马把手缩进袖子里,又藏在身后,这才笑眯眯地朝他走过去。

    “你们都先退下吧。”宇文邕摆了摆手,又看向婉颜。

    “你怎么这时过来了!”婉颜好几天没看见他,此刻对上那双琥珀色双眸中的温柔视线,心里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喜悦。

    “见到朕这么高兴,那看来朕要赖在这里不走了。”宇文邕爽朗一笑,“今天上朝比较顺利,加上年关将至,朕得和母后商量商量今年如何办年宴了,于是便想先来宣光殿看看你。”

    “朕登基以来,这里一直闲置着,没想到你住进来之后,不出一个月便让这里焕然一新。”他环顾四周,又道,“方才朕听你提到当归,不如稍后与朕一起去看看它?”

    “好呀!”

    能见到老朋友当归,婉颜一时间兴奋不已,忘记自己还有伤在手,便立刻伸手去握住宇文邕的手,等到她反应过来,刚想缩回去,却被宇文邕一把握住。

    “这是怎么回事?”他蹙起剑眉,低垂眼帘细细打量她的手,“什么时候又把自己伤到了?怎么还包扎起来了?这么严重怎么也不跟朕说一声?”

    “我就是因为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才想瞒着你的。”婉颜讪讪一笑,“昨天晚上不小心摔倒,就成这样了,没事。”

    “朕宫里的路这么平整,怎么会摔成这样?”宇文邕却没有就此停下发问,“是走路时在想心事吗?”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婉颜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为了打消他的顾虑,干脆开个玩笑更好,于是勾住他的脖颈,凑到他面前轻声道:

    “是啊,我是有心事,我走路都在想着住在乾安殿里的那个人呢。”

    宇文邕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一时间倒愣在了原地,而后又索性将她一把抱住,在她耳畔低语:“这么想朕,怎么不去乾安殿找朕。”

    他的声音本就好听,此刻被故意压低之后,更是染上几分不可言说的缱绻旖旎,她顿时红透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婉颜。”宇文邕侧过脸,嘴唇离她的耳朵仅一寸之隔,吐息的热气弥漫在耳廓附近,惹得她一阵酥麻,“朕真的很高兴,你能留在朕身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双手攀上宇文邕的脊背,加大了抱住他的力度。

    “至于手上的伤,你既然不愿意说,朕也不再多问了,但是……”他停顿片刻,“若是有人刻意伤你,朕绝不轻饶。”

    “真的没事!”她头摇如拨浪鼓,“过几天就好了,你别把我想得太弱!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朕自然知道。”他弯弯唇角,“朕还知道,朕的婉颜若是想要做成什么事,连命都敢豁出去。”

    “你不也一样。”婉颜小声念叨。

    “所以朕时常觉得,朕与你的相遇简直就是命中注定。”

    “大白天的,说这话也不害臊。”

    “朕好不容易有了心爱之人,要是连表达出来的资格都没有,那朕这个皇帝当得也太失败了。”他揶揄地带上几分委屈腔调,却隐隐收紧揽住她腰身的手臂。

    心爱之人……

    “好好好,你爱说,我便爱听。”婉颜扬起一抹笑容,“不过我可要替大周百姓喊一句冤哪,要是我们大周的这位皇帝都不算好,那天下就没有好皇帝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透过澄明的阳光看去,眼里全是对方的模样。

    ——对了,既然他就在她面前,她顺便也可以旁敲侧击地问些信息,说不定对解决李娥姿的事有帮助。

    “说起来,你还记得十一年前从江陵掳过来的数万梁国百姓吗?”想起正事,婉颜收敛方才的暧昧羞赧,“他们后来去哪里了呀?”

    “多数被充当官奴了,现正在各处修建石窟和大型佛寺。”宇文邕神色有些凝重,“数万劳动力居然被宇文护发配去修佛寺,实在荒谬。朕前几日想起此事,还打算想办法将他们移去开垦长安郊外的荒地,以便增加来年收成,减少对外地粮食的依赖,也好使他们定居下来,不服苦役。”

    “原来是这样……”

    也就是说,当年的官奴现在还在长安城内?那李娥姿的家人也在其中吗?

    不对……如果这样,为什么李娥姿不去找他们?

    “怎么突然问到此事了?”

    “……因为想起来之前刚到长安时,好几座大型佛寺都在修建中,所以有点好奇劳动力是哪里来的,就猜了一下是不是之前的江陵人。”婉颜顺着他的话,试图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啊,这样说来,我好想再去城里看看……除了那日进城时匆匆扫过几眼,我都没再仔细去长安城里逛逛了。”

    “这个好办,你想出去逛,跟朕说一声就行。”宇文邕爽快地应下,不再追问她关于江陵战俘的事。

    她心里却有了一个点子。

    ——她想带李娥姿去长安城里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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