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邺城,昭阳殿内。

    熏香燃出的烟气透过鎏金博山炉的镂刻孔隙袅袅飘散,殿内平静无风,但重重纱幔倏尔晃动,宛若香烟轻抚。乌发云髻的宫女依次端着手中银盘在殿中忙碌,裙摆垂地,拖曳出沙沙微响,让帐中人听来倍感悦耳——如此杂音,却由他来掌控,旁人若不得他许可,连听到这声音的机会也没有。

    这就是帝王之权。

    几位宫女在帐中服侍那人,隔着轻幔,只见他那明黄衣衫影影绰绰,乌发散落,倒有几分风流之姿。

    “咳咳。”

    除了时不时从帐中传来的咳嗽,一切都那般安然。

    “宣太子进殿。”高湛阖上的眼并未睁开,只是淡淡道,“朕有话与他单独说。”

    “可是皇上您的身体,还是让奴婢们随侍在旁吧……”为他揉捏着额头的宫女小心翼翼。

    “朕不想再重复一遍。”高湛丝毫不在乎宫女的关切,只是加重语气,虽语调平静,但听来总觉有些不耐烦。

    皇上一般喜怒不形于色,他若不耐烦,那就说明真的容不得任何人忤逆了。

    宫女叹口气,只好招呼其他几位姐妹一同退下,又传唤在配殿等候已久的太子爷。

    皇上春秋正盛,可身体却在前些日子的星象异变后急速变差,恰逢太史说彗星现于天空乃除旧布新之象,他便当即决定传位于太子殿下。

    宫女走到配殿门口时,看见太子爷正蹲着观斗鸡,手舞足蹈不亦乐乎。

    “嘿……唉呀!我赌的这只怎么输了!重来重来!”

    斗鸡那斑斓的彩羽昂扬,高纬稚嫩的脸上也浮现出兴奋之意,仿佛自己只是在配殿中作客,并不是因为父皇病重才被传唤进宫。

    “太子殿下。”掌事姑姑蹙眉,语气凝重,“皇上有话想对您说,您还是快些过去吧。”

    “这么愁眉苦脸的做什么。”高纬斜了掌事姑姑一眼,“怎么,难道你觉得除旧布新对大齐并非好事?”

    “奴婢绝无此意。”掌事姑姑深呼吸,只一瞬便平息下被高纬噎住的烦闷——她们在宫中多年,早已习惯这位太子爷的散漫恣肆,只知谨小慎微便是最好对策。

    高纬见她们都毕恭毕敬,突然没了捉弄的兴致,便怏怏地跨出殿槛,朝主殿走去。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皇位迟早是他的,不过提前了一点。别看父皇成天念阿弥陀佛,杀生的事也没少做,说不定就是报应来了……

    他撇了撇嘴,左顾右盼了片刻,然而在进入主殿的那一刻,便换上肃穆表情,与方才判若两人。

    “纬儿,过来。”高湛伸手招了招。

    高纬乖乖走到他膝前,坐在了床榻边:“父皇,您身体还好吗?”

    “还好,咳……咳咳。”高湛刚说完便忍不住咳嗽两声,这下便有些窘迫地涨红了脸,“罢了,父皇这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你一定要好好争气,替父皇治理好这大齐江山,明白吗?”

    “儿臣明白,儿臣一定不负父皇所托。”

    “你真的明白吗?”

    高湛眯眼的瞬间,高纬的身形几不可察地轻颤。他在宽袖中握紧拳头,强迫自己不要害怕。

    不就是小时候经常被父皇打骂么,有什么大不了的……高纬,你不要再怕他了,眼前这人已经丝毫不足以威胁你了,你马上要成为这江山的主人。

    只不过,只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话而已……

    “回答朕,你真的明白吗?”见他默不作声,高湛又重复了一遍,平静的声音中略藏着些愠怒,“纬儿,朕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不要总把朕的话当耳旁风,朕现在跟你说的不是玩笑。”

    “儿臣……儿臣明白。”高纬诺诺答,“儿臣一定谨遵父皇教诲,任用忠臣良将,不偏听偏信……”

    可父皇明明就宠信那个被大家称作小人的和士开,要不是他怂恿父皇纵情声色,父皇的哮喘也不会这么快加重……可惜没有人劝得动他。

    但换作高纬,似乎也不喜欢别人忤逆自己……小人就小人嘛,皇帝当一天少一天,干嘛还要自己活那么苦,又不是带发修行!

    高纬闷闷地想,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不由牵动嘴角。此举被高湛看见,又是瞪他一眼:“你给朕认真一点!”

    “是,是……”

    “朕可没有把权力立刻给你。”高湛一字一顿,眼中无半分感情,“你贪玩,可以,喜欢和婢女厮混,朕也不拦着,但你不能寒了开国功臣的心。”

    “是不是太子妃找您告状了……”

    “荒唐!”高湛一拍桌案,惹得又咳嗽几声,高纬连连起身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长恭大婚那日,斛律老将军亲口问朕太子妃可好,你说你冷落太子妃是不是只你一人知道!”

    那老家伙也是多嘴……他虽然冷落阿锦,可又没虐待她,凭什么还在兰陵王府把这事讲给父皇。

    兰陵王,兰陵王……又是高长恭那个讨厌鬼!

    见高纬不说话,似有心事,高湛叹口气,又放缓了语气:“你们夫妻的事,朕也不多管了,你自己把握分寸,别让外人察觉。另外,兰陵王……你也要善待。”

    “朕知道你看他不顺眼,但他是宗室,又建了战功,受百姓爱戴,于情于理,你都必须要在众人眼前给足了他面子。”

    似是话里有话,高湛停顿片刻,又压低声音。

    “当然,只要兰陵王表现出一点悖逆之心,那你也可以在不留下话柄的情况下……自行取舍。”

    话音刚落,高纬眼中一亮。

    看来他猜的没错。

    父皇……也并非全然如表面般信任四哥。

    父皇啊父皇,您装得可真够好,好到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可偏偏没骗过他高纬。

    毕竟他的许多,都是从父皇那儿学来的啊。

    ……

    北齐河清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太宰段韶奉高湛旨意,持节奉皇帝玺绶传位于皇太子高纬。新皇登基,改元天统,大赦天下,并封太子妃斛律氏为皇后,尊高湛为太上皇。

    此时距离北齐覆灭,还有十年。

    ……

    滴答,滴答……

    苔藓铺满湿滑的地面,混着泥泞的味道钻入浑浊水池。水并不算深,却足以没过成年人的腰身,那是一潭平静无波的死水,好像任何事物都无法掀起它的波澜,就这样沉默下去,沉默着吞没万物,将所有生机都裹挟进它的粘稠之中,而后永远消失于水面下。室内昏暗,仅有扇小窗开在水池上方,即使是太阳直射时,也只能投下一道斜窄的光线,照到根根木柱上,柱脚在水中几近腐烂,被浸得漆黑,衬得水越发幽寂。

    池中空无一物,恐怕连水蛇也不愿在此久留。

    “大人,这样能行得通吗?”

    “既然可汗吩咐了,那就有这样做的道理。”

    黑暗中,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缓缓响起,耳畔的红玛瑙环饰微微摇晃,清脆声响在这狭小逼仄的寂静之地一圈圈放大,宛如隔世,平添几分诡异。

    “可是,她真的会中计吗……”

    “她不会袖手旁观。”那人又是一声轻笑,似乎成竹在胸,“真想尽快看到这一出好戏呀。”

    伴随着一阵窸窣,二人脚步逐渐远去,唯有从墙角裂缝处渗漏而下的水,还在完成它最后的旅途。

    滴答,滴答。

    ……

    “瑶娘!你看这个小玩意好别致啊。”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婉颜拿起面前摊位上一个用染成不同颜色的苇草编织的小狼给身旁人看。狼身线条流畅,狼尾高高翘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摇晃起来,其身姿神态栩栩如生。

    瑶娘察觉出婉颜眼底的欢喜,便道:“殿……姑娘喜欢,那就买下吧。”

    “买下送给宇文邕吧,这狼这么可爱,希望能让他高兴一点。”婉颜从瑶娘手中接过铜钱递给摊主,又与她挤出沸腾的人群,微微叹气,“唉,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愁眉苦脸的了,也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能解决。”

    距离宇文邕派使者前往突厥迎亲已经过去两年多了,这期间宇文护虽然没有什么大动作,却仍常常在小事上噎他一下,而更重要的是——迎亲使者队伍还滞留在突厥。

    突厥可汗根本没有松口让公主来周国,也没有放使者回国的意思,此举实在令婉颜和宇文邕都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这样的行为没有半分好处,只会消磨周国耐心。

    但愁归愁,婉颜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宇文邕居庙堂之高,她则处江湖之远,时常溜出宫。

    旁人只以为是皇帝纵容,宠妃贪玩,却不知她实际在暗中与宇文达分头调查民情、收集民意,将那些被宇文护之党拦截在宫门外的腌臜事想尽办法拿到手,并悄悄借讲经论道名义在百姓中建立对皇上的信任。

    得民心才能得天下,宇文护只看重权力,便会忘却垒在高高权力之下的广大地基。

    没有牢固的地基支撑,再高的房屋也终有倒塌之日。

    “姑娘送什么,他都会高兴的。”瑶娘打趣道,又将婉颜的思绪拉回大街上,“不如说,只差姑娘一个点头,那位便会满心欢喜地赖着不走了,但可惜就可惜在啊……”

    她面色怪异地瞧了婉颜一眼,遗憾摇头。

    “瑶娘!”婉颜打断她的话,无奈扶额道,“别一天到晚想着那些了……”

    要说一定有什么不便的话,那就是这两年内,由于皇帝和宠妃的人设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导致上至叱奴太后、襄阳公主,下至各色贵族命妇,只要一遇见他们两个,便会旁敲侧击询问私事……

    以至于现在,就连瑶娘这样对他们知根知底的人也会偶尔打趣了。

    可他们确实并没有比之前更进一步的亲密举动——说到底,他们知晓对方心意,却也被现实所困,即使情到浓时,也未曾越过界限半分。

    婉颜仍未放下心结。

    她一面猜测自己是否已经接过了李娥姿的历史角色留在这里,一面又隐隐觉得心悬于空中,并未真正彻底地融入这个时代。

    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毫无犹疑地接受宇文邕全部的爱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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