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决定现在彻底和宇文护一党断绝联系?”

    夜深人静之际,宇文邕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宣光殿内,也将讶然和怪异一圈圈放大。

    “是,”宇文直面色戚戚,眼神却格外坚定,“皇兄,经过今日一事,我认为,是时候与宇文护清算恩怨了。此前归为他党也是为了替皇兄获取情报,现下时机已成熟,我没有必要继续留在他身边虚以委蛇。”

    “我记得阿赟说,当时宇文护在小巷内谈设立皇太子一事,你也在场。”婉颜努力抬起干涩发酸的眼眸,狐疑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何认为时机已经成熟?”

    “理由有三。”

    他不紧不慢,倒是心中早已盘算好了答案,便娓娓道来。

    “其一,此前皇兄与他的博弈已长达十年,数次性命攸关,但最后都能逢凶化吉,且都敬让他三分,时至今日,牵扯的势力越来越多,宇文护已很难再下死手。另外,我与皇兄毕竟同由母后所生,宇文护不可能一点都不怀疑我会暗度陈仓——皇嫂,想必您还记得当年骊山围猎吧?”

    “骊山之变……你确实提醒过我,才让我意识到阿邕和阿姐都有危险。”

    宇文直微微颔首,又道:

    “因此,我今日下朝后和他在城内相遇,便故意提出设皇太子一事,想试他一试,看看他目前究竟是何态度。不出我所料,宇文护对打破目前局势的平衡颇有疑虑,也不太信任我所说的话——换言之,今后他若再想有大动作,也不一定会让我知道。这是其二。”

    “最后……”他顿了顿,似有不忍,语气沉重几分,“今日阿宁出意外时,宇文护派人与我一同追出去,但我们都没能来得及救她,就见她被马蹄……宇文护知道皇兄尤其疼爱阿宁,为了撇清自身,他最近也会避嫌不与我见面,甚至可能希望我对他敬而远之。”

    婉颜红了眼眶,攥紧拳头:“你说你们都追了出来,却为何在我和阿邕赶到时全不见了!一个人、一个人都没有!”

    “当时情况紧急,太过突然,人多眼杂,有宇文护的人监视,聚在一起实在不好解释。但若臣弟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便不会深夜赶来皇宫面圣!”宇文直咳嗽几声,言辞急切,“臣弟只恨臣弟这双腿!若能再快些,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如此可爱的侄女死在面前……”

    “别说了!别说了……”

    她一时没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掩面低低啜泣起来。宇文邕见状不忍,心绪纷乱,扶稳了她的肩后,自己却轻微晃了晃。他面色沉重:

    “你说的在理,宇文护现在恐怕巴不得与你避嫌,也不一定愿意与朕正面接触。朕铲除宇文护之时,你在场协助,实属良策。”

    “臣弟只需皇兄一句吩咐,便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宇文直眼神真挚,“这几年我潜伏在宇文护身边,见他权势滔天,却未对大周国力做出半分增益,反而一直放任子嗣亲信肆虐无度,专横跋扈,百姓苦不堪言,早该诛之。臣弟愿跟随皇兄铲除奸邪,助皇兄成为天下霸主!”

    宇文直越说越激动,若换作平时,宇文邕也会被如此君臣一心的场景激起豪情壮志,但……现下时机却是由女儿的死换来的,他并不想这样。

    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你的心意,朕领了。”他目光一凛,“朕知晓你此前与宇文护周旋之困境,朕也需要有人接应。一旦除掉他,朕不会亏待你。”

    ——但他也希望,日后阿直不会像背叛宇文护一样再背叛他。

    若真到了那一天,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想成为杀戮血亲的人,他已经失去太多了,他不想再失去亲兄弟。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婉颜的手,感受到她手心传来的温度,才令自己又稍稍安心几分。

    在不得不于权力漩涡中攻于心计时,他亦会担心自己隐忍太久,变得麻木冷血,但婉颜总是提醒着他,该如何做一个“有温度”的帝王。

    自身有温度,才能体察他人温度。

    所幸,他还有婉颜。

    “……拿出你的诚意。”

    她竭力平复了心情,冷冷道。

    “我刚经历丧女之痛,不可能语气很好。但我想问的是,你现在到底能给我们带来多少助力?”

    “……皇嫂心中有芥蒂,臣弟理解。”似是没想到婉颜会有这样的反应,宇文直明显一愣,又道,“臣弟可给皇兄提供一带刀侍卫。此前刺客能在孔城偷袭,正是因为宫中被宇文护安插了奸细,而臣弟所言此人,家世清白,忠心耿耿,出自臣弟府上,或可不被宇文护察觉,当我们的一步好棋。”

    宇文邕思索片刻,沉吟道:“既如此,不妨宣他明日进宫……他叫什么名字?”

    “何泉。”

    ……

    “妈妈……”

    黑暗如此浓稠幽深,以至于婉颜看不清任何路,她听见有个稚嫩清亮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但只得无措而狼狈地奔跑,不知疲倦地追寻那渺远到似从亘古传来的回音。檀香升腾的烟雾将黑暗变得更混沌,头脑迷蒙,四肢沉重,宛如跌落到梦境中,怎样都醒不过来。

    “阿宁吗,是阿宁吗!”

    她分明想流泪,可为何感受不到丝毫泪水划过脸颊的湿润?

    “妈妈……”

    那声音并没有回应她,只是兀自重复着絮语。

    “不对,”婉颜忽然感到一阵震悚,停下了脚步,“这个时空里,她分明喊我阿娘……”

    “妈妈……”像是察觉到她的无助,那声音终于有了些变化,“妈妈,别哭,阿宁不想看妈妈哭……”

    “那你出来见妈妈啊!”她撕心裂肺地呼喊,“我不管你是谁,你喊我妈妈,就是我的孩子,你倒是出来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你啊……”

    “妈妈,我们现在无法见面,我得走了。”

    那声音渐小了,如同在离她远去。

    “谢谢妈妈,谢谢你让我度过了安宁的两年,阿宁……阿宁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阿宁一点都不后悔当妈妈的孩子。

    “阿宁不想和妈妈分开,但阿宁更不想妈妈难过,妈妈是很勇敢的人,没有阿宁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妈妈,阿宁答应你,终有一天,我们还会相遇。

    “阿宁知道,妈妈一定会再次找到我的。”

    婉颜愣愣地瘫坐原地,她张了张唇,却难以吐出只言片语。

    “那你走之前……”她的声音喑哑干涩,“可不可以让我再抱抱你?”

    那声音并没有回话,但她不在乎,她只是舒展双臂,盼望着有个熟悉的小团子跌跌撞撞进她怀中。

    一片沉默中,她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

    也是,人都死了,怎么可能还可以拥抱呢……她自嘲地弯了弯唇。

    然而就是下一刻,一阵风奔向她。那风裹挟着清幽的檀香,柔和舒朗,将她整个人环绕其中,如同置身云朵。

    “……谢谢。”

    一滴泪终于从她眼角落下。

    “我会找到你的。”

    ……

    哗。

    她猛地睁开眼,对上了宇文邕焦急的目光。他正将她揽在怀中,让她斜靠着自己的臂膀,见她醒过来,他终于停下了呼唤声,松了口气。

    她抬眸环顾四周,只见长梁高悬,经幡晃动,还有许多人,他们都穿着白色的麻布衣袍。

    哦对,他们正在请高僧诵经超度宇文宁的亡魂,随后便要将她葬到长安城北郊的洪渎原,那是周国皇室的魂归之处。似乎是太累了,婉颜便在听经文的时候合上了眼……

    “你还好吗?”见她神态茫然,他语气急促,“要不先休息会儿,下葬的事,朕去就好……”

    “我可以去的!”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阿邕,我刚刚,听见女儿跟我告别了……她说我还会与她相遇,我还能找到她,她甚至还抱了我……”

    闻言,宇文邕略感诧异,他顿了顿,却并未质疑这话中的荒谬,反而真诚地凝视她:

    “阿宁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个娘亲,她一定是担心你,才要和你告别……我们得好好活着,让她安心地离开。”

    她点点头,直起了身,语调平淡又坚韧。

    “走吧,我们一起送女儿最后一程。”

    ……

    举行完葬礼,人群逐渐散去,宇文护也早早回到晋国公府中,一言不发地在回廊里踱步。

    他作为大权在握的大冢宰,不能缺席皇室成员的葬仪,但宇文宁的死与他有关,因此他只是沉默地将自己隐匿在众臣中,难得没有对宇文邕进行任何讥讽奚落。

    他确实很想看宇文邕生不如死,但他并未打算杀宇文宁,那孩子才两岁,根本威胁不到他……何况,她的死,也不能对他带来什么好处。

    但他却要莫名其妙背负杀死一个两岁女童的部分责任,这种感觉实在令他郁闷烦躁。

    “咚咚。”

    敲门声响起,他忍不住破口大骂:“谁敢扰老夫清净!下去领板子!”

    “——是本宫。”

    他忽怔住,愣愣地抬眸看向门扉,只见那许久未与他交谈过的妇人独自站在槛前,平素如盛放牡丹般端丽的面容此刻却憔悴暗淡,身穿白麻的她瞧着比纸片还单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咳咳,”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侧开目光,“太后光临寒舍,微臣有失远迎。”

    “怎么,威风得不可一世的大冢宰还不敢瞧本宫一眼么?”她走近几步,逼视着他,“还是说——你心有亏欠,才不敢正眼看本宫?”

    “荒唐!”被她这么一激,他怒而拂袖,“你倒说说,我做了什么,会亏欠于你?”

    “阿宁才两岁,你何至于要迫害一个两岁的孩子!”叱奴太后哽咽道,“若不是你派人去追,阿赟又怎么会惊了马,阿宁又怎么会摔倒!”

    “他们非要听,老夫难道还不能派人看看是谁在偷听吗!”

    本就为此烦心,听到她质问,宇文护便没忍住呵斥几句。

    “阿宁是本宫盼来的孩子,只有本宫知道,这个孩子多么来之不易,她是本宫的心头肉……可如今因为你,她才活了两年就匆匆去了,你拿什么赔给本宫!”

    叱奴太后抬头望天,晶莹泪珠不住落下,她指腹上划,试图抹掉痕迹,不给他分去半分目光。

    她还是那样倔强高傲,不肯向任何人低头,就连对她的夫君也如此,纵然被冷落也不愿争宠……所以最初才会受不少苦头。

    记忆中的身影又被翻腾出来,宇文护忽然消了些气,他迟疑片刻,放缓语气:“……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不要再动邕儿和婉颜了。”她的话掷地有声,“他们已经退让到无可奈何的地步了,你拥有了你想要的一切,安安心心做你的大冢宰吧,不要再生事端了。”

    “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对吗?”他冷笑两声,“你是万人之上的太后,无人再敢动你,你才是那个拥有了一切的人。可我为宇文家打了几十年的江山,到头来还是低人一等,只能做个臣子。当年宇文泰死的时候,若没有我宇文护,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周国!”

    明明当年,她那般懂他的才能与野心,如今他们却不得不走到了这一步……她怎能说出这般质疑他的话!

    “呵,真是可笑,如今的你,还好意思说出没有你就没有周国的话吗?”

    她将脊梁挺得笔直,挥手指向了府外的方向:

    “宇文护,你自己看看,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当初的你吗?”

    “难道你对我,比我对我自己还要清楚?”

    “权力已经蒙蔽了你的双眼,很多你以前能看见的东西,如今早已看不见了。”叱奴太后轻轻叹气,“过去我念在交情,敬让你几分,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现在,连我最亲爱的孙女都被夺走了,你让我如何再无动于衷!”

    “我此刻不是在以太后的身份和你这个权臣说话。”她说,“——我是以当年那个被困于后院的姑娘的身份,在和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说话。”

    月华如水倾泻而下,将她笼罩在莹白之中,模糊了她的沧桑,似神女临世,悲悯地注视着他,将他内心最深处的阴鸷和贪婪看得一清二楚,却又那样矜傲疏冷,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如同一个过去的剪影投到他面前。

    但他们已不可能回到过去。不,不如说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过去。

    没有的话,又何谈留恋呢。

    “既然如此,不如就像当年,与我月下对饮,说不定喝过酒后,我会考虑你说的事。”

    他丝毫不在意她的神色,扬唇朝廊外喊道:

    “上两壶老夫珍藏的酒来!”

    那就亲手斩断过去吧,斩断那些本就不该有的羁绊。

    他才不在乎那些虚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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