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绛州城已渐渐从几年前的那场牵涉突厥与周国的变乱中走了出来,婉颜和宇文邕离开石窟后又前往城内转了半日,明显感觉这里恢复了些许生机。

    然而,车马辚辚,也难以忽视其下石板缝隙中的青苔自斑驳血痕而生,人头攒动,却不见许多本地妇孺的欢声笑语。

    昔日的青壮年,在被掳去石窟充当苦力之后,短短几年便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皮肤皲裂干枯,脸色蜡黄,双眼失去光采。

    即使改天换日,但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还是发生了,如何都无法抹去那沉痛的痕迹。

    “所幸现在你收回实权后撤换了太守,又加固了边防,现在总不会再出现突厥来袭那种荒谬的事了。”婉颜寻到一处面摊坐下,喊大婶下两碗地道的面,便开口朝宇文邕说道,“不过,既然在边境,不妨更加鼓励齐国商人往来,或是安置齐国难民,这对绛州城、对周齐百姓,甚至对将来的灭齐之战,都有好处。”

    “确实如此,不可忽视边境沿线的情况,毕竟将来……大有用处。”他点头,沉默一瞬后叹息道,“——终究又要到打仗的时候了。”

    婉颜知道宇文邕心里始终牵挂周齐之争,这场自他和高纬的父辈起便纠缠不息的博弈也是该落幕了。他并非本性好战嗜血,但重担和宏愿皆在他身,他会痛苦,却不会回避这份责任。

    可纵然坚毅如他,也一定想有个人来告诉自己,做的这些事是有意义的。

    “我很痛恨战争,但在这个时代,若想换取更大的和平,只能以战止战,这是无奈之举。”婉颜眉宇间笼着淡淡的忧愁,“如今齐主昏庸专断,民不聊生,等整顿好国内,你可以放手去做你需做的事。但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你是为了什么才选择发动战争,这样,你才能知道自己在战争中该如何做。”

    “朕明白。”他闻言,亦神色肃穆,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谢谢你,婉颜,朕本是为天下安宁而战,绝不会本末倒置,害了天下人去。”

    说罢,他忽然想起什么,手指微微蜷缩起来,眸子黯淡下去。

    天下安宁,安宁……

    “朕不该……”

    “阿宁一直在看着我们,她会高兴爹娘没有忘记她。”婉颜顿了顿,强行压下语气中隐隐的颤抖,“她也始终高兴,她的名字里寄托了这样的愿景。”

    宇文邕抿了抿唇,并未再接话,而是将婉颜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两位客官,面做好了嘞!”气氛正有些凝重时,大婶端着两碗冒热气的面过来,还颇为自豪地咧嘴笑,“俺家面擀得可香了,快趁热尝尝!”

    被大婶的热情感染,婉颜和宇文邕暂时舒展眉头,拿起筷子准备品尝。她定睛一看,面里浇头的肉少得可怜,旁边配着几根野菜,但看起来还算新鲜。

    见婉颜尚未动筷,反倒打量碗中食物,大婶以为她不满意,脸上顿时浮现歉意:“不好意思啊姑娘,俺们这地方没啥农田,俺只好去山上采野菜,去岁发瘟疫,牛羊少了好多,肉得紧着些用……您要是吃着不爽快,俺……俺也可以不要钱!”

    “没事的,没事的。”婉颜没想到自己只是停了片刻就惹得她这样紧张,连连摆手,举起筷子吃下一口,“婶子做的太香了,我怕吃太快噎着,才多看了一会儿。”

    宇文邕见状,也吃下一口后微笑着看向大婶:“这面确实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大婶见他二人并未责怪,抹了把汗,大大松了口气。

    婉颜却觉有些蹊跷,她方才看面碗时并未改变神色,这大婶的态度未免太过拘谨……就像始终在提心吊胆。

    思及此,她又与大婶对视:“婶子,你在绛州城待多久了,生活得还好吗?”

    大婶明显没料到她会突然这样发问,一时间愣住了,翕张嘴唇片刻也没发出声音,面色复杂,又窘迫又紧张。

    “我只是随口问问,婶子放心,我们只是过路的行人,第一次来绛州城,好奇一下而已。”

    她语气温和,目光坚定,大婶见状,肩膀稍微往下松弛:“……其实俺也才来几年,之前住在宜阳那边,后来打仗了,就逃到这里来开个面摊过活,勉强能填饱肚子,无论如何,至少保住了命。”

    “您和您的家人一起来的吗?”涉及到相应的定居政策,宇文邕若有所思,随口问道。

    “不是,”大婶忽然一顿,语气沉重不少,“……俺丈夫和娃儿在打仗的时候被齐军抓去杀了,所以只有俺一个人。”

    “抱歉……”

    “没事儿,俺已经想开了,能活下去就好。”

    迎着阳光,大婶抹去眼角的泪水,努力朝他们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笑容牵动了沟壑纵生的脸上的皱纹,婉颜却觉得她是如此具有生命力——她的粗眉浓密,她的脸颊晒得通红,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泛着淡淡的金光。

    生活没有压垮她,她本就如此强大。

    婉颜站起来,给了她一个拥抱。大婶始料未及,起初并未动作,但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力量正透过这个姑娘的身体传递给她,她忽然鼻头一酸。

    “姑娘,俺身上脏……”

    “不脏!”

    婉颜大声反驳,直接牵过了她沾染小麦面粉和热油的粗糙的手。

    “婶子别担心,会好起来的,我听说啊,现在皇上已诛杀奸佞权臣,正在颁布许多对咱们老百姓有好处的政策呢,而且,有任何不满都可以告诉地方官,皇上很想了解大家是怎么想的。”

    大婶瘪了瘪嘴,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像在委屈地发牢骚:“俺不知道皇帝是谁,哪个不都一样吗……俺这辈子没几天不颠沛流离的,这样的生活就是俺的生活。现在能在绛州城安稳过日子,俺已经知足了,俺就是不想再没有家了……”

    她越说越难过,声音到后面直接含糊不清了,但婉颜赤裸裸感受到一股情感的冲击,那冲击叫她一时间太过震撼,只是愣在了原地。

    此刻任何宽慰的话语,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听到最底层的老百姓直接说出,不知道皇帝是谁,也不关心皇帝是谁,对他们来说,哪个皇帝都一样。

    这正是封建社会统治者最应该听的声音。

    她侧头看向宇文邕,只见他瞳孔猛地收缩,而后陷入了长久的思考,眉头紧蹙,眼帘低垂。

    无需多言,他已与她一样,感受到了这份震撼。

    “婶子,您放心。”

    他也站起身,朝她颔首。

    “……我相信很快,大家都不必再流离。”

    ……

    长安,乾安殿。

    “皇兄刚从绛州城奔波回来,就召见臣弟,还真是操劳。”宇文直坐在轮椅上,半打趣半担忧道。

    “不累,有些事,得快些定下来。”

    宇文邕已换上玄色长袍,负手立于镂空多枝灯前。

    “皇兄所言……”

    “——朕决意立阿赟为太子。”

    闻言,宇文直眸光闪烁:

    “臣弟本不该干涉皇兄决策,但既然皇兄信任臣弟,臣弟便多嘴一问……皇兄春秋鼎盛,此时立储,是否为时尚早?”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补充:“先前臣弟劝宇文护推出太子,实则是为了诱他快些行动,露出漏洞,借此来脱离他方阵营,并给皇兄反击的机会。”

    他脸上闪过一瞬慌张,宇文邕却似并未察觉,解释道:

    “朕的子嗣中,阿赟最为年长,虽然行事欠妥,但毕竟文武皆擅,给他这份责任后,有朕和婉颜看着,料想这些年下来,能更加磨练心性。”

    “确实如此,臣弟以往与阿赟倒算亲近,这孩子心不坏,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能担当大任。”宇文直赞同地点头,“不过皇兄既然心中已有主意,叫臣弟过来,必不只是了解臣弟对阿赟的印象这般简单吧?”

    “是,等过几日宣布立储之后,朕需要你去帮朕看看朝臣对陇西李氏的看法。”

    宇文直一愣,而后冷静下来,微微扬唇。

    他知道那日阿宁惨死后,宇文邕没再与自己的长子单独见过几面,显然,在宇文邕心里,此人并不是未来帝王的最佳人选。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并且这样急,急到刚刚清剿完宇文护反叛的余党,就要立储。

    宇文邕的话固然在理,但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陇西李氏的背后,是云阳夫人。

    他想要借立宇文赟为太子,使册封作为其养母的云阳夫人为皇后更加顺利。

    当年与阿史那公主联姻本非他所愿,这些年来除了云阳夫人,后宫无人诞下子嗣,可见他态度究竟如何。想来如今不再受宇文护掣肘后,便确实欲尽快将重新立后一事提上日程。

    至于公主……以皇兄做派,必会予她自由,送她回故乡,加上突厥大皇子与他交好,这对周国并无坏处。

    “……谨遵皇兄圣意,臣弟明白了。”

    宇文直垂眸,向他欠身。

    “朕知道你一向聪明。”宇文邕朝他笑了笑,“把事情交给你,朕很放心。”

    然而笑容忽然凝滞在他脸上,他像是极力压着什么,立刻转身,拂袖让宇文直退下了。

    轮椅行至门外时,宇文直回头望了一眼幽深的宫殿内,只见多枝灯上焰火熹微,使他的背影亦模糊不清,只能见到微微的晃动,伴有几声压抑的咳嗽。

    宇文直眸色晦暗,随意扫了一眼守卫在宫殿前的侍卫何泉,而后由侍从推着下高高的台阶。

    看来,他急切地想要立储……不止这些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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