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浮云未散,邺城尚处一片静谧中,唯有达达马蹄声在石板步道上不断回响,在浓浓晨雾中挣扎不息。

    斛律光双手牵引缰绳,看着□□油光水亮的高大骏马,眼中神色复杂。他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皇宫,那里殿宇森然,如庞然巨物盘踞,在迷蒙的雾中出露檐角脊兽,凌厉而幽寂。

    高纬遣使者在天还未亮时便给他府上送了一匹好马,邀他乘此马一同前往东山游观,并言皇后迫不及待想见见老父。

    自宜阳之战后,他确实很久没见过阿锦了……

    他左右不了那疯子的决定,但他至少能拼尽全力为儿孙撑起大树的荫蔽。他不需要她在宫中为保家族荣耀而与那个疯子周旋,他只需要她好好活着。

    他斛律光的女儿绝不需向人委曲求全。

    “丞相,再快些吧,皇上皇后已于凉风堂等候许久。”

    宫门依次打开,守卫对他说着,指向了昭阳殿的一角。

    他下了马,顾不及整理被微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发,便加快脚步,在雾中穿行。

    今日的雾,未免有些太浓烈了。

    ……

    “……皇后呢?”

    踏入凉风堂,斛律光分明只看见圆桌旁坐着一个身影。

    “丞相何必着急?”高纬饶有兴味地朝他招了招手,“先到朕身旁坐一会儿,皇后尚在梳妆。”

    斛律光挥手拨开眼前白雾,见除了高纬,四下仅有几侍从,皆恭敬垂首,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上前几步。

    “……臣,谢皇上赐座。”

    他不情不愿坐下,侧头看向别处,回避了高纬打量的目光。

    “段太宰病逝后,这还是朕第一次与丞相您促膝长谈。”高纬笑了,“丞相大人,近况可好?”

    “谢皇上关心,臣很好。”略微顿了顿,斛律光想起什么,又道,“……回邺后,臣一直在远郊练兵,近日听说城内有小儿嚼舌,乱传歌谣,全属无稽之谈,皇上切莫当真。”

    提及此,他大有愠怒色,手刚握拳,欲猛力捶桌,却又顾及高纬,动作停滞几秒,还是松开了。

    高纬却捕捉到这一切,眼底笑意渐浓,不紧不慢道:“斛律丞相一片赤心,朕岂会不知?想必定有小人作祟,试图离间我们君臣。”

    “陛下明察秋毫,臣为大齐鞠躬尽瘁,未曾有半分异心。”

    他忽然双手抱拳,目光炯炯地盯着高纬:

    “段太宰是臣旧友,他病重如斯,却仍坚守宜阳前线,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臣与他、与长恭,对大齐的忠心天地可鉴!”

    这一刻,他短暂放下了对高纬的成见,言辞诚恳,掷地有声,是在为他自己辩解,也是在替他好友正名。

    “行了,相处这么多年,朕岂会不知你们心意?”高纬却失了兴趣,懒懒摆手,“段太宰病逝,丞相一定很想念他吧……毕竟你们是并肩作战了数十载的同伴啊。”

    斛律光愣了愣,不知高纬为何多次提到段韶,但他确实想念故去好友,一时间沉入了回忆中。

    那样清俊笔直的背影慢慢弯下了腰,那样能言善辩的口中传出阵阵咳嗽,那样清明的双目日渐浑浊……段韶在军营打拼了几十年,疾病缠身仍不请辞,结果到死前也没能见大齐横扫中原。

    ……反而被他们等来了宇文邕除去权臣、重掌大权的消息。

    所以,他才加紧练兵,又在邺城周围加布了军力,尽心拱卫皇都。

    可笑的是,城内居然传起他意图谋反的谣言!他若真想谋反,还需等到这时,还需受这些年高纬的气吗?

    ……必然是祖珽、陆令萱之辈从中作梗!他早就瞧不起这些奸佞,料想得到自己会被他们记恨,却没想到是这般卑劣的手段。

    “朕不忍心见你们好兄弟分离,不如朕送你个礼物吧。”

    高纬的声音响起,将斛律光的思绪拉了回来。

    “什么?”

    “送丞相大人——上路啊。”

    他的笑容忽然在斛律光的视线中定格。

    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和窒息攫住了斛律光,他双眼瞪大,青筋暴起,凭魁梧之躯极力挣扎,却动弹不得。

    ——被暗算了!

    身后有人紧紧勒住了他的双手,还有一股细细的线割过他的喉咙,将他的脖颈拼命往后拽。他想大声吼叫,想质问高纬,力气却伴随着空气的稀少而被抽干,只留他在原地无声地怒视眼前龙袍加身之人,连沙沙的呜咽也发不出来。

    是弓弦……

    享有“落雕都督”美名的他,却将死于弓箭的弦!

    何等可悲可叹!

    眼见斛律光的脖子上浮现几道交错的清晰紫痕,高纬满意地向刺客点了点头:

    “刘桃枝,你还真不愧是我们高家藏的一把好刀,招招见血,实在出色。”

    “陛下言重了,这都是卑职本分。”

    斛律光身后传来一个男人淡淡的声音。

    刘桃枝……

    斛律光仅存的神识在一片空白中游荡。

    那是他们只听说过的,大齐皇室的御用杀手……

    高纬不是不了解他,但压根不在乎真相,无论他有没有谋反之心,他都必死。

    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刘桃枝见他不再挣扎,在高纬示意下略微松开点力道,未曾想斛律光发出一声惊呼。

    那声音震天响,直冲云霄,却不似平日浑厚,而是带有喉咙被弓弦挤压后的沙哑尖锐,凄厉又决然:

    “老夫从未亏欠于大齐!”

    扑通。

    斛律光的身躯重重倒在了地上,脖颈上的血痕逐渐扩散,洇红了雕花石砖。

    檐边乌鸦被惊起,四下乱飞。

    高纬站起身,注视眼前尸体良久,一言不发。

    杀了,他终于杀了这瞧不起他的顽固老头。

    他当然知道无论他提出怎样荒唐的要求,斛律光纵然心里再不情愿,也只会照做。

    但那又如何?他就是想杀斛律光,他就是看不惯他们这些所谓的忠臣那清高傲慢的嘴脸。

    “陛下,斛律光现已除之,那斛律家的其他人……”

    藏在黑暗里的祖珽走了出来,试探着小声问。他眉毛微挑,掩不住内心的喜悦。

    “先这样吧。”

    高纬声音略有些闷。他看了一眼斛律光那布满血丝的、狰狞凸出的眼珠,急急移开了目光。

    “……斛律光今已伏法,其余家口并不须问。”

    “陛下?”祖珽不解,“何不趁此机会,一网打尽……”

    高纬冷冷扫了他一眼,他顿时唯唯诺诺低下了头。

    “还轮不到你教朕做事。”

    他要等一个人,他允许那个人决定他接下来怎么做……

    那人会怎么选择呢……真期待啊。

    ……

    “——啊!”

    斛律锦从床榻上惊坐起,背上全是冷汗。

    “殿下怎么了?”女官连忙迎上前,用手帕擦着她额头上密密的汗。

    “我……我好像听见我爹的声音了……我好像听见他在喊什么!”

    斛律锦满脸惊恐,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膛起伏得厉害,思绪在脑海中横冲直撞,完全静不下心来思考。

    爹最近在邺城郊外专心练兵,但并无战事,所以皇上应该没有什么理由召见他……他应该不会单独进宫,不会喊什么吧?那一定是她的错觉……

    对,她应该是做了个噩梦。

    斛律锦愣愣地随意看向殿外,那里雾气仍未散去,日光还没有冲破一片灰蒙。

    天气这样差,怪不得她会做噩梦。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很难过呢,为什么有种窒息的痛楚侵袭了她的四肢百骸……

    蓦然间,有人从浓雾中走了进来。

    她的心忽然吊了起来,咚咚作响,如同擂鼓,她不知道自己在希冀什么,但她很想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几秒过后,斛律锦的心伴随那人的开口直接跌落到深渊中。

    “你父亲涉及谋反,朕方才将他诛于凉风堂,尸体已被拖下去了。”

    高纬向她走过来,神情温柔地凝视她,却说着无比残酷的话。

    “你别过来!!!”

    斛律锦沉默一秒,忽然睁大眼睛,大声嘶吼起来。

    “高纬!你别过来!我叫你别过来!你骗我,我不想看到你!”

    高纬只停了一瞬步伐,而后继续靠近她。

    “朕何必骗你呢,皇后?”

    她的脸色一下子惨白。

    “皇后,你与朕是结发夫妻,你了解朕是怎么想的,你也知道这时该怎么做吧?”

    “——啪!”

    高纬话音刚落,斛律锦忽然从床榻上连滚带爬下来,径直冲到了他面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高纬脸颊上顿时多了一团斑驳红晕,煞是骇人。

    宫人们纷纷吸了口凉气,立刻匍匐到地上,把头深深低下,完全不敢看他们二人。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她凄惨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揪起他的衣领,“我以下犯上,我罪当处死!既然我爹那样忠心的人都能被你判谋反,那我打你早就该被杀了!”

    “……皇后,”他略微蹙了蹙眉,“注意你的举止。”

    “我注意举止?高纬,你是不是傻?”她的眼泪从弯起的双眼中淌下,“我爹被你杀了!我注意什么狗屁举止!我恨不得杀了你!”

    她不在乎那些礼仪规矩,她小时候本就跟爹爹在军营里待过,此刻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没学更肮脏的言辞来骂他。

    ……她为什么不能杀他?

    斛律锦飞快从身旁女官的发髻上拔下一枚簪子,想都没想就往高纬的左胸戳去——

    先前一直没有动作的他,在簪尖离胸膛不过几寸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毕竟习过武,力度使得很大,虽有克制,但斛律锦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可以把她的手腕扭废。

    但那又如何!她爹的性命已经没了,她一只手腕算什么!

    她于是扔下簪子,朝高纬举起的手背狠狠咬了下去。

    “嘶……”

    高纬略有吃痛,看向她的目光中已带了些薄怒,但对上她那混杂愤恨和绝望的眼神后,他忽然笑了起来:

    “若你不是这般境况下咬朕,或许会更有趣。”

    他像是全然不在意手背上的牙印和渗出点血珠……不,与其说不在意,倒不如说是隐隐的兴奋。

    他终于见到了斛律锦失态的模样,这般楚楚动人,这般锋芒毕露,这般……让他有莫大的成就感。

    正因为她走投无路,拿他没办法了,所以她才会做出这样放肆的举动。

    这牙印应是他的战利品。

    “你这个疯子!!!”闻言,斛律锦惊恐地看着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高纬!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连畜牲都不如!”

    “阿锦,此情此景,疯的人恐怕是你吧。”

    他俯到她耳畔低声笑了笑。

    “……朕给过你机会了。”

    说罢,他便收起那毫无温度的笑容,只留下轻飘飘一句话,便拂袖扬长而去。

    “斛律光一族皆有谋逆心,除皇后外,其余人等,一律诛之。”

    ……

    雾终于散了,日头却没升起,而是被厚重的云层遮蔽。

    明月陨邺城,锦书难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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