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参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福泽绵长、永乐安康。”

    冯小怜微微欠身,笑意盈盈地看向凤座上的穆皇后。

    一切都如她所料,斛律锦离宫没多久,高纬便将生有太子高恒的弘德夫人穆邪利抬为皇后,也将她冯小怜升为了冯淑妃。

    刚搬进这偌大的宣光殿,穆邪利就迫不及待将朝臣命妇的贺礼悉数拿出来装点殿宇,如蜀地乌木作梁架、东海珍珠饰脊兽,唯恐天下人不知她极尽尊贵。更莫说她的行头,仅仅是一件平时游园穿的大袖,便全由金线刺绣而成,即使在夜里,也能于幽暗中漾出粼粼光泽。

    盛极必衰……李婉颜曾教过冯小怜这个词。她深谙穆邪利秉性,因此并不心急于穆邪利此刻压自己一头,相反,她希望穆邪利更招摇放肆,只有这样,把柄才会越来越多,将来从高空中狠狠摔下来,也会更惨。

    所以,她会主动来宣光殿恭贺。

    “坐,”穆邪利慵懒抬眸,随意挥手,让女官给她赐了把椅,“哎呀,这可真是稀奇,妹妹明明刚升妃位,应当正是收礼收得自顾不暇时,怎还得空来姐姐这里坐啊?”

    “小怜从不敢忘皇后娘娘当年的提携之恩,在寒舍略收薄礼,哪比得上来道喜重要。”冯小怜施施然一笑,落落大方,“只是殿中无甚宝物,恐姐姐见笑,只好献上近日所得的岭南沉香,算作一二心意。”

    话音刚落,她身旁的女官便呈上一截沉香,深褐偏绿,温润雅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闻之如同置身苍绿山水间,与天地作伴。

    “……嗯,算是好物,那本宫就笑纳了。”穆邪利只微微一嗅,便不再有多余赞叹,而是好整以暇地盯着冯小怜看。也是,她手里那样多宝贝,区区沉香,早就不放在眼里了。

    她一定会索取更重要的东西。

    冯小怜保持着得体却疏离的笑容,直到穆邪利打量完她之后,悠悠开口:

    “素闻你擅长音律,工于歌舞,陛下宠爱你,赐你一把白玉琵琶,所奏乐曲如同天籁。不知本宫是否有幸,也能欣赏一次呢?”

    果然……

    “一切如皇后娘娘所愿。”

    她应完,便使唤女官回殿中取白玉琵琶,自己则耐心等候着。果不其然,穆邪利有一瞬间的眯眼,显露出疑惑不解来。

    她以为自己会因为被当做乐伶而感到羞赧吗?真是可笑。

    “哎,还得回宫取琵琶,真是辛苦了,妹妹可别介怀,本宫实在是羡慕妹妹的才华……”

    “无妨,能为皇后娘娘演奏,是小怜的荣幸。”

    两殿相距不算太远,两人暗自过招几句,宫女便把琵琶取来了。冯小怜于是端正坐姿,将琵琶搁于腿上,一手摁弦,一手巧拨,刹那间,音符流动四溢,如同锦缎抖落月光洒下的银屑。

    穆邪利来了兴致,斜倚在凤座上,目不转睛地凝视冯小怜——还有她手中泛着莹润光泽的白玉琵琶。

    据说这琵琶中央的莲花由皇上亲自雕刻而成……如今一瞧,花朵线条虽略显稚拙,但浮悬而出,重瓣四绽,配以白玉的通透,自有灵动古朴之雅意。何况,皇上崇尚佛教,莲乃佛教圣花,有重生吉祥寓意,光是这一点,便胜出其他宝物许多。

    冯小怜抬眼扫过穆邪利,嘴角上扬,而后又飞快垂下眼帘,继续着演奏。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在场宫女全都双眼放空,似还沉浸在悠扬婉转的曲调中。穆邪利也是略微一愣,才慢慢回过神来,妩媚挑眉:“淑妃妹妹真是多才多艺,今日受教了,尽管本宫是外行,却也听出这白玉琵琶的音色上乘。可惜本宫没这好福气,能得陛下亲赐……唉,空有这皇后头衔,终究不抵妹妹荣宠。”

    她故作惋惜心酸地叹了口气。冯小怜见状,掩下眼底的轻蔑不屑,先是楚楚可怜地垂下了眼帘,又表起忠心:“没有皇后娘娘您,就没有今日的小怜。这白玉琵琶,娘娘若想要,妹妹呈上便是。”

    “这怎么好意思让你忍痛割爱呢?”

    “娘娘言重了,”冯小怜起身作了一揖,“当年娘娘领小怜进宫时说过,您要我做什么,我便只能做什么。小怜一直将此话奉为圭臬,来报答娘娘恩情,还请娘娘笑纳,莫再推辞。”

    “小怜,你确实聪颖,这次本宫能顺利当上皇后,多亏你进言陛下将斛律锦贬为庶人。这淑妃之位,你受得起,今后只要你不忘你刚才这番话,与本宫同心,本宫定不会亏待你。”穆邪利终于展露由衷笑容,笑得明媚肆意,毫不设防,“好,本宫便收下你这心意,不仅如此,本宫还要赠你一物。”

    她命女官将白玉琵琶抱了过去,又拍了拍手,伴随清脆两声,另有宫女端着一碗汤药走了出来。

    “这是本宫珍藏的补品,可滋养气血,今日就请淑妃妹妹尝尝。”

    她说罢,那宫女便将汤药端到了冯小怜面前。一股苦涩的中药气味扑鼻而来,略藏有些许甘香,冯小怜仔细看向碗中颜色,泛着橙红,心下顿时了然。

    她在代王府与掌事姐姐混得熟,在准备宇文达的膳食时,也跟着学过辨认一些药材。

    这分明就放了大量红花。

    冯小怜抬头与穆邪利对视,后者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丝毫未有心虚。这正是她的试探,从最开始刚踏入宣光殿的“问候”,到要她演奏乐曲,再到心仪高纬赐给她的白玉琵琶,最终到眼前这碗红花……穆邪利上位本就是背叛了斛律锦得来的,如今她更不可能容许手下人再爬到她头上去。

    罢了,反正自己也不想生高纬那个疯子的孩子。与宇文达那种向往家内和睦美满的人不同,高纬并不格外注重子嗣,他更在意自己的享乐,所以她完全可以采取不一样的应对策略。穆邪利能当皇后,生有长子只是明面上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背后的盟友有陆令萱母子,那是与祖珽一样可以用谗言蛊惑高纬、进而在朝廷只手遮天的奸佞小人。

    “……多谢皇后娘娘美意。”

    答完,冯小怜便主动接过裂瓣银盏,将汤药一饮而尽。

    “妹妹若喜欢,本宫可派人送去你殿中更多。不过,毕竟是补品,本宫作为姐姐,还是要提醒一句,不可贪多。”穆邪利红唇边笑意愈浓。

    “悉听皇后娘娘教诲,小怜定会好好珍惜。”

    “既然如此,本宫也有些乏了,你便先退下吧。”

    “是。”

    冯小怜带着女官走出了大殿。

    路过庭院时,那池塘中仍种着莲花,如今正值盛夏,开得无比秾丽。蓝紫、粉红与月白色的花瓣堆叠簇拥着,透亮如薄纱,缠绕在碧绿池水上,间或出露鹅黄花蕊,好似星子坠落,煞是灵巧可爱。

    她的目光探向了莲叶更深处的泥泞中。

    阳光洒下,水面散布碎金,一时让她以为那光泽由水底发出,就如同……有什么东西还未完全沉入淤泥。

    她眯了眯眼,碎金又跳跃起来,原来是池底游鱼从莲叶下钻了出来。

    “娘娘,可是在寻找什么?”身旁女官见她停下步伐好一会儿,不由发问。

    “没什么。”冯小怜收回目光,“走吧,随我去选把酸枝木的琵琶。”

    “……”女官犹豫片刻,低声开口道,“娘娘明明需要琵琶,方才为何还把陛下赏赐的独一无二的白玉琵琶让给了皇后……”

    冯小怜闻言挑眉,冷冷一笑:

    “我让,是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替我拿回来。”

    ……

    春去秋来,一晃便到了次年五月。

    “长生,待会儿你找张伯把这个月工钱结了,要是有了新去处,也可毫无顾忌地离开。”

    房门紧闭,室内昏暗,徘徊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高长恭身穿素白单衣坐于桌前,诚恳看向眼前的壮实青年。

    陈长生眉头紧皱着,满脸忧愁:“……属下发过誓,要报答王爷知遇之恩,誓死追随王爷,如今怎会一走了之!”

    “你是个练武的人才,若想继续从军,我可帮你跟熟识的将军说说,若想回宜阳陪老父安养天年,我也可助你看看有无适合的差事……咳咳,咳咳。”

    说到这里,他忽低声咳嗽起来,略显苍白的脸颊上顿时又呛出红晕。

    “王爷!”陈长生急忙上前,倒温茶递给他,“斛律老将军去世后,您就感染了风寒,郎中明明开了不少药,可为何您的身体还没痊愈……属下这就再去给您寻几个郎中来!”

    “不用,”高长恭垂眸,不动声色地迅速扫了眼身旁盆栽的深色土壤,又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我可是习武之人,区区风寒,不足以压垮我,不必担心。倒是你,必须好好考虑我的话——这是军令。”

    陈长生久久凝视他,沉默片刻后,索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明白王爷为何要赶我走,也知道最近领工钱的人不止我一人,但我实在做不到弃王爷于不顾,我还想为您和王妃做些什么!”说着说着,他红了眼眶,鼻涕泡也冒了出来,“要我眼睁睁看着王爷走上斛律老将军的路,实在是做不到!”

    “唉,”高长恭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将他扶起,“既然你这样执着,那就请你在十日后怀璧启程回荥阳探望家人时,护送她平安出邺城,就够了。”

    “十日后……属下领命。”陈长生双手抱拳应罢,又不甘心道,“王爷真的不与王妃和小世子一同去荥阳吗?”

    他果断摇头:“我若同走,他们就走不了了。”

    陈长生瞳孔猛地一缩,而后艰难开口,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个个字:“……属下明白了。”

    斛律家被满门抄斩后,王爷便染了风寒,甚至鬓边一夜间多了些许白发。明明是那样丰神俊朗的人,却好像一瞬间就变成了枯木朽株,死气沉沉。

    他甚至在府上狠狠摔了所有御赐的釉瓷,但始终未去宫中与皇帝正面较量——他不敢拿妻儿和一府人的未来冒险。

    在兰陵王府的这几年中,陈长生逐渐明白了一个残酷的道理。

    原来,忠臣良将的名声,是要拿性命来换的。

    这虚无缥缈的道义,当真比切切实实的人命还重要吗?

    他不觉得,他还知道有个人也不觉得,那人曾对他说过,若发现情势不对,可写信给她。

    真的要将她扯入这浑水中吗……

    陈长生内心无比纠结,一时间眉头浮现“川”字。

    她嘱咐过王府有困难一定要联系她,她说过王爷王妃对她有大恩,若不能救他们,她将一辈子都不得心安……

    ——无论她最终是否会来,他应当让她知情。

    脑海中那张略显模糊的清丽面容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早已默念过很多遍的一个地点。不知为何,他忽然感觉心跳快了好几拍。

    “砰砰。”

    敲门声突兀响起,将陈长生的思绪立刻拉了回来。他收敛心神,前去开门,门才开一条缝,小世子便倏地钻了进来,扑进了高长恭怀里。郑怀璧紧随其后,见状无奈一笑。

    “爹爹!”高慈眨巴着黝黑的大眼睛,“我刚刚给姥爷挑了上好的歙砚,打算十日后带给他!”

    “好,阿慈真乖,姥爷尤爱书法,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的。”高长恭摸了摸他的头,温和一笑。

    高慈却又委屈地垂下脑袋:“爹爹真的不与我和娘亲一同去吗……”

    “爹爹朝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不能离开邺城,你与娘亲先去,爹在家里等你们回来。”

    “长恭……”

    闻言,郑怀璧在一旁欲言又止。

    “怎么了?”高长恭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牵过她的手,“我若不是分身乏术,倒真想与你们一同回荥阳住上一阵,那里的生活可比邺城更闲适。”

    她张了张嘴,似在犹豫什么,而后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可我担心你的身体。这风寒怎过了这么久还不见好呢,你明明身子骨那样硬朗……”

    “过几日我再让张伯请几位郎中来看看,你放心,不会有大碍的。”

    见他们说着体己话,陈长生长叹一声,悄然关上房门,七拐八拐穿过庭院,闪身进了账房。

    “借一下纸笔,我想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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