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兰陵王府。

    庭院里的柳树将败,纤细柳叶甚至不敌微风,悄然寂寥零落,末了化作碧绿水潭上的点点腐烂。

    初夏尚且未至,暮春的光景,总叫人有些怅惘。

    整顿好行囊后,郑怀璧左顾右盼,见府中冷清,不见那人踪影,便拉着高慈的小手四处寻找。直到踏入后苑,那样清隽瘦削的一抹竹青色身影映入眼帘,她才稍稍定了心,于是柔和开口道:

    “东西都收拾好了,一刻后便能启程。”

    “我向来放心你。”高长恭将注视着水潭的目光移了回来。那双桃花眼的深处,竟似水潭落入其中,一片沉静死寂。

    “但是,”她上前几步,“我不放心你,长恭。”

    高长恭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一瞬,他扬起嘴唇,干笑两声:“怀璧,你这是在说什么……”

    “你本是那叱咤风云的将军,在阵前凛凛无双,如今只因风寒便气色差成这样,之前就算生过其他病,也不曾至此……我与你相识相知数十载,你叫我如何不心疼呢。”

    说着说着,她伸手一寸寸抚过他的衣襟,眼中霎那间蓄满泪水。

    “怀璧……”高长恭于心不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似怎么看都看不够,“我早说过多次,这是小病罢了。它甚至来得及时,才能让我在斛律老将军去世后,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与皇上接触……你瞧,我现在倒是过得不比以前提心吊胆。”

    “正是因为这点……正是因为这点啊,你让我如何放心!”泪水终于从她颊边落了下来,“长恭,夫妻患难与共,你千万不要瞒我什么事。”

    高长恭欲言又止,余光瞥见儿子高慈的模样,顿时不忍起来。孩童不懂父母言语中的顾虑,但懂得气氛之凝重,高慈的眼神在二人间不断移动,翕张嘴唇似欲说话,却又带着几分怯懦犹豫。

    “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做什么。”他于是淡淡一笑,伸出大掌揉了揉高慈的头发,“阿慈,娘亲是不想与爹爹分离,才会如此伤心,你这一路可千万别折腾娘亲,要乖乖听话,为娘亲分忧,知道吗?”

    “嗯!”

    父亲手心的温暖似是教导,更像鼓励、肯定,还有……什么东西的传递。高慈懵懵懂懂,却明白父亲眼中目光坚定,那是对他的信任。

    “爹爹放心,我会好好听娘的话,不会惹娘伤心的……爹爹也别忘了和阿慈的约定,等爹爹不忙了,一定要来荥阳和我们一起游山玩水!”

    “那是自然。”高长恭点点头,刚想抬起目光,却又捕捉到郑怀璧裙摆间的一抹莹润亮色,顿时错愕,“这块玉璧……你还佩着啊。”

    “这是及笄礼上你送给我的,我一直好好佩戴着。”

    他却深吸一口气:“这么多年下来,未免有些旧了,不若换一块吧……”

    “不要!”郑怀璧下意识攥紧了玉璧,眸中闪过几分慌张,“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戴这种东西,哪里会嫌旧呢,分明是佩戴越久,越温润如新。”

    “……”高长恭强压下心酸,“你从荥阳回来后,我送你一块新的,好不好?”

    “不要,我就要这个。”她字字铿锵,“长恭,你不与我们同去荥阳就罢了,你不能再剥夺我在远方睹物思人的这点念想。”

    正是因为不想她有牵挂,正是为了他走之后,她能和阿慈好好活着,他才必须要抹杀掉她记忆中的他啊……高长恭默默想着,突然觉得很悲哀很自责。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去奢望这份幸福,他就不该让这么多无辜的人与他有了牵绊。

    为什么他偏偏是高家人……

    对上妻儿的视线,高长恭再也难以抑制心中悲恸,一把将他们紧紧揽入怀中。他不能流露出这滔天的无奈,他只得沉默着让指尖多感受几分温度。

    池水荡起清浅涟漪,又一片柳叶凋落。

    不能再留了。

    就让他心底的那份眷恋,像这样悄无声息地沉入潭底吧。

    “时候不早了,”他略松开手,微微一笑,“怀璧,替我向岳父岳母道声好,你在王府操劳这么多年,该休息休息了。阿慈,玩归玩,有空也可以跟着你姥爷学学书法,跟着你舅父学学武艺。等我忙完手头事务,定来寻你们。”

    高慈用力点头,如同捣蒜,惹得郑怀璧破涕一笑。在高长恭的目光注视下,她依依不舍地抽出手来,向着府外挪动沉重的步子。

    指尖终于分离。

    他那饱含深情的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良久,最后定格在了她腰间叮咚作响的玉璧上。

    《礼记》有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可一千年前的故事也说过,怀璧,本就为罪。

    ……

    车轮滚动,碾过略有起伏的青石板路,朝中阳门外驶去。陈长生和车夫坐在前面,郑怀璧则在马车内轻声哄着有些犯困的高慈。

    作为高长恭的妻子,她心头一直笼罩着极大的忧愁,她无法不为他的处境挂心,这种担忧在去岁得知斛律老将军被处死后,已然到达了极点。

    可他仍那副云淡风轻模样,随和又固执。无论她如何试探,他都只说无事发生,他现在借病在府上躲风头,皇上没有理由为难他,何况他在朝中也算人物,皇上但凡尚存理智,便不会在折断一翼后又砍一臂。

    无奈,她只好闭口不言,只好选择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这次出游,她确实收到了爹从荥阳寄来的信,说想念孙儿得紧,急切盼望她带阿慈回家。再加上长恭对往后的许诺,她就算再不安,也不得不默默压下,打起精神离开。

    罢了,罢了,还是不要多虑了,她不能让这份情绪影响到阿慈。

    郑怀璧收拾心神,正打算伴着窗外隐约的市井声闭目静养,却突然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正吵嚷着:

    “什么?这么点菜要这么多文钱?你们怎么不去抢啊!”

    她忽感疑惑,拉开窗帘向马车外探头看去。只见城墙根下,一个身穿粗麻布衣的大婶正和菜摊子前的小贩争论着,旁边还围了好些百姓。

    “臭婆娘你懂什么,没钱买别耽误大爷我做生意!”那小贩怒目圆睁,狠狠啐她一口。

    大婶瞬间被惹怒,刷起袖子叉着腰,骂骂咧咧起来:“嘿,你个小兔崽子,我在邺城给高官府上置办菜肴时,你都还没出娘胎呢吧!”

    “那又如何!”小贩梗着脖子,颇为傲慢地翻了个白眼,“今时不同往日,大娘,别怪我没提醒你,邺城周围的好田地现今都被穆提婆穆大人买下了,他想定什么价,我便卖什么价!穆大人何许人也,他可是当今圣上乳母的儿子!……要我说,连这点买菜的钱都没有,你还在邺城生活干嘛啊,丢不丢脸!”

    “……你!”大婶听罢一愣,而后又不服气地剜他一眼,“真是狗眼看人低!”

    “你骂什么!你这个婆娘在骂什么!”

    小贩扬起手就要打下来,大婶避之不及,却骤然听闻破空之声,随后一魁梧青年便硬生生扼住了他那手腕。

    “……长生!”大婶喜出望外,连连唤道,“你怎么在这儿……啊,夫人!”

    她的视线移到陈长生身旁的女子身上。只见郑怀璧嘴唇紧抿,震惊而愠怒地看着他们。

    “她有说错吗?对高官点头哈腰,却只敢对妇孺动手动脚,你可不就是穆提婆身边的一条狗么。”陈长生冷冷道,略一用力扭小贩的手腕,便惹得他连连嚎叫求饶。

    “长生,见好就收。”

    郑怀璧默许般点头,又趁机将大婶悄悄拉到一旁,终于不复平静:“姚婶,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前不久说要回老家所以离开王府了吗,如今怎还在邺城?”

    “这……我……”姚婶目光躲闪,支支吾吾起来,不敢与她对视。

    “你还在这里买菜,分明就是久住,绝不像要回老家的模样!”郑怀璧越说越急,胸膛剧烈起伏着,“这一年内王府家丁走了大半,你也走了,可你并不是为了回乡……你告诉我实话,是你自己要走的,还是长恭让你走的!”

    “夫人,我、我……”她的目光太过锐利,姚婶招架不住,只好吞咽口水把心一横,忐忑道,“是王爷……是王爷提前给我结算了工钱,让我以养老为借口离开王府……怪我贪恋邺城繁华,还想再多待一段时间,给老家添办些物件,这才……”

    “我并未想怪你,我只是……想要一句实话。”

    郑怀璧眼中透着浓浓疲惫,竟痴痴笑了起来。

    长恭,你可真傻,也真狠心啊……竟花了一年时间布这样一个局,亲手把所有人都推开,然后自己静静等待命运的终焉。

    说好的结发夫妻,说好的有难同当,你怎可如此自私,甚至不给我知情的机会……

    怎可让我活在一辈子的悲痛和遗恨中!

    “姚婶,快些离开吧,邺城奸佞当道,不宜久留,我们给你的工钱,足够你颐养天年了。”

    说罢,她见陈长生把那小贩教训完,正向自己走来,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到马车旁边。

    “夫人,您……”

    然而,未等陈长生道出心中疑惑,她直接朝他深深作揖,弯下腰去:

    “——长生,我求你一件事。”

    “夫人您这是在做什么!”陈长生顿时慌张,连忙伸手扶她,“我怎能受如此大礼!”

    郑怀璧解开腰间佩戴的香囊,又从头上取下步摇簪子,不由分说地一把塞到他手心里:“这是我身上所有盘缠,马车上其余财物你随意处置,到了荥阳后,你便是郑府座上宾。我只有一个请求——替我保护好阿慈。”

    “夫人……”陈长生瞳孔一缩,意识到敏锐如郑怀璧大抵已知晓一切,便也央求道,“王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夫人了,您还是让属下护送您和世子一同出邺城吧!”

    “不,正因为他放心不下我,所以我若在场,或许他还会有一丝求生的意志。”她目光炯炯,无比坚定,“我要回去,我不能抛下他不管,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上路,我不能……”

    她顿了顿,掀起车帘看了眼酣睡的高慈,又深吸一口气,语气逐渐哽咽颤抖:“长生,求你等我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后我和他都没有出来,就请你护送阿慈平安到郑府,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陈长生见状,低头沉默了许久,而后将手攥成了拳,下定了决心,“好,我答应您!您保重自己,我不会让您有后顾之忧!”

    “多谢!”

    这声音还未消散在空中,郑怀璧的身影已越来越远,直到湮没在扬起的沙尘中。没有多余的马匹,她甚至想都不想便拔腿就跑。

    陈长生握紧腰间配剑,挺直了脊梁。从中阳门方向收回目光后,他压低头上的斗笠,靠在马车旁静静等待着。

    ……

    “我就说吧,中阳门守卫最松懈,这叫远路亦是捷径!”

    蓊郁森林掩映下,婉颜和昭昀等人乔装打扮,面罩遮脸,在马背上压低身子,观察着前方状况。

    “太厉害了!”昭昀弯弯眉眼,朝婉颜竖起大拇指,“颜姐姐,之前潜伏可算没白来。”

    “殿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做?”一旁禁卫放轻声音。

    “按我们之前部署的,你们留七人守在这里,我和皇后带三人进城。牢记我给你们画的路线图,也不要和齐国人起冲突,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武。”

    “是!”禁卫们齐声道,很快便各自策马埋伏起来。

    “那我们现在直接进城吗?”昭昀勒马问道,“万一兰陵王妃已经离开……”

    “对,所以我打算先在外围找个人打探打探。”婉颜眸光一敛,“之前几次下来,我也算学了些齐地方言。我先去前面问路,你和剩下三人等我手势。”

    “好……哎!”察觉到森林另一边传来动静,昭昀连忙拉住将要离开的婉颜,“颜姐姐,你看那边,那边好像有人在吵!”

    婉颜循着她的目光望去,静下心来竖起耳朵听那边的动静,似乎隐约是一个小孩和一个男人在对话:

    “呜呜……娘亲为什么不见了,我想要娘亲,娘亲和爹爹怎么都抛下阿慈不见了……长生叔叔,我想我娘……”

    “世子殿下,您先别慌,夫人她是忘了点东西,所以回府去拿了,您再安心等等……”

    “长生叔叔,我、我害怕,我害怕爹爹和娘亲都不见了……”

    长生,世子……

    思忖片刻,婉颜脑海中灵光一现,于是一夹当归马腹,朝声音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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