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在箭雨中疾驰,扬起一路沙尘,蒙面侠士或挽弓或挥剑,灵活地左右闪躲,抵御着来自宫墙最高处的威压。郑怀璧死死环住婉颜的腰,将脸埋在臂弯中,全身紧绷着,饶是如此,她仍觉骨骼被马匹震晃得咔嚓作响,几欲散架,她不得不咬紧牙关,以防止自己吐出来。

    “快屏住呼吸!”婉颜见已冲出重围,即将奔驰在向西的主道上,立马扭头朝郑怀璧嘱咐。而未等她反应过来,婉颜又直接冲后侧的昭昀大喊:

    “扔!”

    话音刚落,昭昀便会心颔首,利落扔出一个烟包,顷刻间便将他们都淹没在浓浓黑烟中。

    郑怀璧的头埋得更低了。纵然有一瞬间的准备,黑烟的刺鼻气息仍然在刹那间冲撞进了她的鼻腔,她原本已干涩的眼睛又被熏得流出泪水,这使她并未注意到刚刚经过了兰陵王府的大门。

    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回不去了,他们都回不去了——她以为王府是这森严都城内的温暖庇护所,却原来是猎场中的囚笼,等他们回过神时,已被一步步围锁其中,只得木然等待最后被击溃。

    回不去……回不去也好!她也没法回去了!

    郑怀璧睁开眼,发觉马匹终于冲到了中阳门下,而眼前是乌泱泱的守城士兵。她心中大骇,一瞬间又觉如悬巨石,茫然无措。

    然而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为首骑马的那人侧身让开——那竟是陈长生!

    “快走!”

    陈长生焦急呼喊,他身旁的将士们也纷纷后退,让出一条道来。

    “长生,多谢……吁!”婉颜朗声道,又倏尔大喝,加快了行进速度。

    待与婉颜同行的蒙面侠士都跟了出来,眼看追兵逼近,陈长生一挥手,身旁将士顿时拥上来,亮出了手中兵器。

    “哐哐——”

    绳索转动,沉重的大门正在缓缓合上。

    听到声音,婉颜惊异不已,她立刻勒马停下,转身回望城门:“长生!跟我们一起走!”

    “我走不了,也不必走。”陈长生举起手掌,微笑着制止她,“请你带王妃和世子远走高飞,不要再回齐国了。”

    他笑得那样苦涩,无法不牵动婉颜紧绷的心弦。她焦急得下意识上前几步,却被当归一声嘶鸣拉回了现实。

    不能耽误时间了……她不能浪费长生为他们争取的时间!

    “长生……”她悲愤交加,只能拼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完全泪崩,“明明还有希望……”

    “子穆。”

    城门只余最后一道缝隙,陈长生黝黑的脸上映着狭窄的日光,使他的眼神无比明亮。婉颜曾经觉得他虽眉目坚毅,但稚气未脱,此刻却恍惚感觉他的脸庞多了一些棱角,多了一些粗粝,但他的目光却格外纯粹天真,如同奋不顾身、执拗顽固的扑火飞蛾。

    “相逢……再无期。”

    那轻如呓语的话消散在了和煦的惠风中。城门紧闭,将厮杀的吼叫与喷涌的鲜血都拦在了黑暗最深处,婉颜无暇他顾,只好麻木驱动当归奔向城郊森林,好与高慈所在的马车会合。

    “是长生给我寄信,我才能及时赶来,是他告诉我你又返回王府了,让我赶紧来找你,他说守中阳门的卫兵或多或少受过高长恭的恩惠,他和他们很熟,可以接应我们……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本就不打算一起离开……”她颤抖着声音哽咽不已,“怎么一个二个都这么傻啊!”

    好几滴眼泪落在了郑怀璧的手背上,她探头看去,只见婉颜的嘴唇正剧烈抖动着,一道道晶莹的线从她脸颊划过,垂落直下。

    “你也傻。”郑怀璧低声闷闷道,“跑这么远拿命来救我,不是傻瓜是什么。”

    “——那你更得给我好好活着。”婉颜猛吸鼻涕,愤愤道,“你必须好好活着,高纬算个屁啊,那种畜生不如的人渣你管他作甚,以后你不许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郑怀璧没再回话,但婉颜察觉到环住自己腰的力度加大了。

    “郑姐姐,我也不是周国人,但周国在当下确实是合适的安身之处,你和世子在那里,一定可以无忧无虑生活的!”昭昀也勒马凑上前来,努力扬起一个明媚笑容。

    “是,现下你都身份特殊,回荥阳恐怕并非上策。回周国安顿好之后,我便会派人去荥阳给你家人报个平安,你只需和孩子好好生活,其余事情无需操心。”婉颜接过话,又介绍道,“这是突厥公主阿史那昭昀,如今是周国皇后,是我的好朋友,这次听说我要来救你,就提议一起来了。”

    被她们如此热切地注视着,郑怀璧不禁眼泛晶莹。她还想说些什么,却突感马蹄猛停,放眼望去,只见她和高慈出城时乘坐的马车就在几步之外。不等婉颜下马后站稳来扶她,她便连滚带爬翻身下来,跌跌撞撞跑向马车,呼唤着高慈的名字。

    听到动静后,高慈飞快掀开车帘,瘪着嘴扑到她的怀中,抱她抱得极紧,小小的身躯竟还在隐隐颤抖。

    “娘亲,娘亲……阿慈好怕,阿慈好想你……”

    “没事了,没事了……”见他毫发无损,郑怀璧松了口气,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他的头发,“乖,娘回来了,阿慈跟娘先上车,咱们离开这里……”

    “嗯!”高慈重重点头,又望向婉颜一行人,“谢谢婉姨姨帮阿慈把娘亲带回来了!”

    “嗨,没事儿,你们快回车里吧,接下来可要赶一阵路了!”

    婉颜豪迈地挥挥手,便调转马头对同伴嘱咐着些什么。看着她笔直飒爽的背影,郑怀璧始终高悬的心终于暂且放了下来,疼痛和疲惫也在刹那间蔓延到她身躯的每一处角落,她强撑着爬到马车内后,便再也抵挡不住汹涌的倦意,拢着高慈阖上了眼。

    高慈抓着她的衣角,看她的脸上又无声划过两行泪,咬了咬嘴唇,也用力闭眼,一张小脸顿时皱巴起来。

    不论是长生叔叔还是刚刚见面的婉姨姨,都像对他瞒了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年纪小不懂事,但他也知道娘亲突然弃车而去,肯定是爹爹需要娘亲。

    但他不敢问,他也不能问,他答应爹爹要听娘的话,不能让娘不开心,哪怕他这时感觉心里很难受,莫名闷得慌,他也不能再让娘为他担忧了。

    他和爹爹做好约定了,他不能失信。

    ……

    确认过同行的禁卫们都没受什么皮肉伤后,婉颜也松了口气,对他们道了谢,又简单交代了回程的安排——她打算路过一趟玉壁城,目前韦孝宽将军戍守在那里,她要去和他分享一下此次前往齐国一路上观察所得的情报,以更好应对边境形势。

    如今斛律光和高长恭等大将都被高纬处死,剩下诸多将士的军心恐怕也早已动摇,攻心为上,他们得好好把握机会,争取不费一兵一卒就把边境齐将拉拢过来。

    安排好一切后,她回头凝望着高耸的邺城城墙,隐约还可听到一些嘈杂混乱的声音。她深深叹了口气,悄悄抹掉眼角的泪水,这才带着大家朝森林外策马奔去。

    下次再来,大概就是齐国覆灭之时了吧。

    ……

    熟悉路线后,一行人不出十日便抵达长安城,禁卫军们提前回宫向宇文邕复命,婉颜则带郑怀璧母子到了学堂附近一处竹林掩映的小院,又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书递给她。

    “先前你那样难过,我寻思着你也没精力思考什么,现在终于要安顿下来了……喏,你无需担心身份问题,户籍我前些时日就帮你办好了。这处宅院是别人闲置不用的,我索性买了下来,给你们留着。虽然离热闹的市集不算太近,但胜在清静,很适合你。还有,我办的学堂就在附近,阿慈再大几岁后,你可以送他来学堂念书,想练功夫的话,我也可以教。”

    郑怀璧愣怔片刻,而后,她平静的脸庞上终于泛起波澜。她抿了抿嘴唇,颤抖着手接过文书,又扑通一声拉着高慈一同跪倒在地。

    “你是我和阿慈的救命恩人,如今你甚至为我们早就考虑好了一切,婉颜,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能遇上你,是我郑怀璧三生有幸……”

    “你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婉颜见状,登时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扶他们,“你们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我无法救下斛律老将军和兰陵王本就心里不是滋味,但我至少还能让我几个朋友安稳度日,这就够了……”

    “婉颜……”郑怀璧眼泪汪汪地抱住她,在她怀中不断抽泣,“这乱世里,你这样善良纯粹的人何其稀少,你分明就是救世的神女……”

    “我的天哪,你这可折煞我了!”婉颜哭笑不得,连连轻拍她的背,“你别忘了,你在最开始还接济过我呢,真要说的话,你这是结善缘得善果!”

    “颜姐姐别否认啦,我能在周国过得闲适,也多亏了你。”昭昀在一旁无奈笑道,“有时候我都在想,如果你能多关心关心自己就好了,你和皇上简直如出一辙地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我也有关心自己啊,但不找点事做的话也太无聊了,我真的闲不住嘛!”

    “你啊……”

    见两人有说有笑,郑怀璧也心中一软,松开怀抱后,又朝昭昀道:“殿下,也多谢你慷慨相助。今后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们务必要让我分忧。”

    “你太客气了,叫我昭昀就好。”昭昀爽朗一笑,拉过她的手,“我从颜姐姐那里听了很多你们的故事,知道你是好人,能跨越国界去救好人,是我以前在突厥很想做但无法做的事,如今也算体验了一把当正义之士的感觉。”

    “总之怀璧你心里别有负担,等过几年局势平稳了,你想回荥阳老家便回。”婉颜也将手搭了上去。

    “婉姨姨!”

    见她们三人相视而笑,高慈拼命踮起脚:“阿慈喜欢你,阿慈想跟你念书学功夫!”

    “好,好。”婉颜揉揉他的头发,“先休整一段时间,后面你直接到学堂找我即可。最近有几个孩子去参军了,正好空出位置来。”

    “你辛苦了。”郑怀璧微微一笑,忽又想起什么,便问道,“说起来,你的孩子如今也和阿慈差不多大了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婉颜闻言愣了愣,神色微变,旋即艰难地翕张嘴唇,声音干涩道:“女孩。但她一年前出了意外,已经不在了。”

    郑怀璧察觉到自己失言,一时也皱起眉头:“婉颜,对不起,我不该……”

    “或许是我们母女缘浅,”婉颜勉强扯了扯嘴角,“不过她给我托梦过,她说会跟我再见面的,我相信她。”

    郑怀璧和昭昀不再言语,只是沉默着轻抚婉颜的背,而她则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神色。

    ……也不知是真的缘浅,还是被人生生给斩断了这缘分。

    她的眼中闪过一瞬凛光。

    ……

    回到宫中时夜幕已然降临,四处亮起了灯火,婉颜在黑暗中被这些跳跃的火焰簇拥着,感受到它们炽热的温度,一时颇有些感慨。她加快脚步走回宣光殿,洗了个热水澡,刚躺到床榻上打算大睡一觉,又猛地想起来还没跟宇文邕见一面报个平安,于是一个鲤鱼打挺,匆匆换上蚕丝窄袖薄衫前往乾安殿。

    然而还没踏进殿中,她就被一声冷冷的呵斥惊得停住脚步。

    “你自请去西土巡视,回来交差的就是两头白鹿,你说朕如何高兴得起来?”

    她探头望去,只见殿中内侍皆被屏退,空寂冷清,连烛火也零落得仿佛下一刻便会被风扑灭。宇文邕紧蹙眉头,一直在揉着额角,而他面前的宇文赟则垂下脑袋,一言不发,那神情比起畏惧,更似漠然。

    “朕问你西土诸州有多少经历了干旱后农田还未恢复,问你地方官吏实收赋税和招兵情况,你回答的没几句在症结上。不仅如此,岐州百姓吃不上肉,你竟给朕带回所谓‘祥瑞’的白鹿,朕的诏书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在德不在瑞,你为何还不明白?”

    “父皇,”宇文赟突然抬头与他对视,“我做什么您都无法满意,从小便是如此,儿臣也不知该如何了。”

    听罢,宇文邕脸上未有明显表情,只是紧紧抿着唇,可幽深眸底分明情绪复杂。就这样僵持片刻后,他重重叹了口气,拂袖将双手背到身后,转身背对宇文赟。

    “阿赟,朕不是说你没做事,但你本可以做更多,为何却舍本逐末……你无需寻些奇珍异兽,说什么想让朕高兴,作为皇太子,如何让大周百姓都高兴才是你需要挂在心头的。”

    “……儿臣知道了。”宇文赟沉默须臾,“只是儿臣不明白,父皇何必如此急切。有父皇您作表率,儿臣慢慢学,总能学会。”

    “没有那么多时间。”

    宇文邕低低一句呢喃,引得宇文赟惊异得瞪大双眼,立马上前几步。可宇文邕只是平静摇头,仰头望向殿外黑夜中的漫天星辰。

    “朕的意思是……时局紧迫,周齐之间的博弈早已今非昔比,所以你须快些学会,才能为朕分忧。”

    他剑眉微挑,将一瞬间的微妙神色按耐进眼底深处。婉颜在殿外听得不甚真切,只察觉到二人之间气氛愈发凝重。她刚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又听见宇文邕一改方才拘谨,朗声道:

    “这件事你若心里有数,朕也不再多言。但你提过的另一件事,说要娶杨丽华为太子妃,可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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