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空明扇上不篆桃花念,锦屏光里戏将佛偈看。(下)

    远山收拾起床铺,叠起来,整整齐齐地码上去。拿了个垫子放在地上,盘腿打坐起来。

    衍望:“我们不能出去吗?”

    远山:“等一会看看情况,一会可能有师叔来找我们。”

    衍望:“哦···”又趴会被子里,因是叶家人走了,所以躺下就迷迷蒙蒙睡着了。

    睡梦中,被一阵晃醒了,衍望伸着懒腰,转了一身继续抱着被子睡起来。

    远山:“醒醒醒醒,用早饭了!”

    衍望:“早饭?可以吃饭了??”

    远山:“宗庙的人已经走了。”

    衍望:“走了??他们这么轻易就走了??那我能走了吗?”

    远山摇摇头,“你还要在山上待半个月。”

    衍望:“为什么?!”

    远山:“这是你们宗庙宗主定的。原本要一个月,住持跟他们说,再过半个月山上有狼,容易把你咬死,他们才减成半个月。”

    衍望:“那,那他们都走了,没人看着我了,我为什么不能下山?”

    远山:“他们只是懒得在山上看你了而已,那个宗主和都督事情多,不得不下山,山上条件艰苦,他们根本也待不了。其他人去山脚下驻扎了。你现在没办法离开,一下山,山下有宗庙的侍卫看着,你怎么跑?得过半个月才行。”

    衍望:“原来是这样。”

    远山:“所幸已经没有人在山上看着了,我也不用和你住一间房了。”

    衍望:“我也不想和你住一间啊!”

    远山:“快起来吧,赶紧把被子叠了,去饭堂用饭。”

    衍望:“哦·····”

    到了饭堂,见到了其他的僧人们,僧人们见了衍望,纷纷帮她添饭,倒是比远山对她更和善些。那些和尚们看着年岁都很大,没有远山这么年轻的。那些僧人看衍望的眼神倒是很奇怪,怜悯中带了些复杂的神情。也是,自己一个皇女,上山来和和尚婚媾,那确实看自己的眼神得复杂些。不过实在是要饿死了,顾不上那些,看见的菜都使劲让僧人给自己添。

    这里的斋菜倒是比皇宫里面佛堂的斋菜好,不光是青菜叶子,也有豆腐、豆干、面筋、素鸡之类的。做法也多,衍望有些奇怪,为什么山顶上的斋饭反而好些。炒菜是拿香油炒的,撒了点芝麻,吃起来很香。豆腐是切成片,用香油煎了,沾了醋和酱油吃。面条和素馄饨一起煮的,虽然是素馅,却是好吃无比,听说是用豆芽吊的素汤煮的面,所以分外鲜一些。

    狠狠吃了两大碗,觉得肚子浑圆了起来。本来吃饱了就容易犯困,又一夜没睡着,衍望急忙想跑回禅房睡觉。

    远山一把拽住了衍望。

    远山:“你去哪?”

    衍望:“是要洗碗吗,我这就去洗。”

    远山:“不是洗碗。是你待会要去佛堂里面听经。”

    衍望:“听经?!!还要听经??!!!”

    远山:“对啊。”

    衍望:“我为什么还要听讲经啊?”

    远山:“来寺庙,当然要听讲经啊!”

    衍望:“不不不,我是被送上山当密妃的,为什么还要听讲经啊?”

    远山:“当密妃也有听讲经环节啊!”

    衍望:“宗庙的人都下山了,我为什么还要按步骤走?”

    远山:“来日你下山了,宗庙的人考核你怎么办?”

    衍望:“还要考核我???!!!”

    远山:“也许考你呢?”

    衍望:“那群狗男人,自己都不会,还要来考我??”

    远山:“宗庙的宗主和都督四处参禅拜佛,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

    衍望:“那群男人但凡读得进去经书,怎么会造这种孽啊?”

    远山:“那他们也可能安排别人考核你啊,你若是不学,来日再被送上山怎么办?”

    衍望:“我昨天晚上,害怕得一夜没睡,今天就不能让我睡一觉吗?”

    远山:“你若是现在睡了,晚上怎么可能睡得着,哎呀,等你进了佛堂,自然就不会困了。再困,等到中午用完午饭再午睡。”

    衍望疯似的抓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嚎叫着。

    衍望换了一套麻布僧衣来,棕色的僧衣宽宽大大,显得衍望是个被佛性拥抱着的小人儿。头发还不太会扎,只拿麻绳斜斜地扎在一侧,脸上未着脂粉,头上也无钗冠,走在深山的寺庙里面,有清水出芙蓉之感,仿佛是山间灵秀化成的仙子。

    跪坐在佛堂里,衍望感觉有些冷,僧人们在室内生了炉火。炉中的火烤得旺旺的,一下子热起来。衍望问远山要扇子。

    远山:“秋日凉,扇子早就收起来了,你要是热就把炉火熄了,要么把门打开。”

    衍望:“那还不冻死我?好不容易暖了。就是天凉,也得用扇子生火啊?”

    远山:“真那你没办法。给你这个。”

    衍望:“这?这是什么?”

    远山递给她的这个东西,与其说是扇子,不如说是个扇骨,只有扇柄和扇圈子,没有扇面,根本扇起来没风。

    远山:“这叫做空明扇。是佛智慧的代表。这是「空明扇非桃花扇,佛门不沾俗世尘。」

    衍望泛起了白眼,几乎要晕厥。

    衍望:“这还能扯到佛教思想?”

    远山:“没有扇面,就不会沾染毫分尘埃,怎么不算智慧?无处惹尘埃也。”

    看着小和尚摇头晃脑的样子,衍望只想揍他。

    衍望:“我见过特别的扇子也就是碗口扇了,听说只能男子拿的。盖团扇做成了茶杯口的大小,扇面左右栓了穗子,男人家拿了,既可以用扇遮面,章示自己脸小,抱孩子时,也可以用穗子来回转逗孩子玩。”

    远山有些生气:“这里可没有给你带孩子的男人!”

    实在热得难受,只得去推开了大门。

    坐在佛像前,衍望有点心生害怕,高高大大佛像抬头看去,像是要倾倒下来一般。

    衍望捧着佛经,听着小和尚讲。

    远山:“这佛教入门,必读《心经》。今日就先从心经开始讲起。”

    衍望看见密密麻麻的字,头直发蒙。

    远山:“《心经》的缘起是佛陀在灵鹫山中部,为诸菩萨声闻弟子所围绕,当时观自在菩萨正在修行般若波罗蜜多,舍利子就空性的问题对观自在菩萨提出疑问,观自在菩萨一一予以解答,佛陀对观自在菩萨的回答非常赞同,并欢喜赞叹。”

    衍望:“观自在菩萨就是观音菩萨?”

    远山:“观自在菩萨是玄奘法师对观世音菩萨的翻译名称。观世音菩萨是中国四大菩萨之一,相传她大慈大悲,能观照万法,救助众生的苦难,随众生的机缘拔苦与乐,自由自在,无所障碍,所以又称观自在。”

    衍望:“那心经为什么叫心经?”

    远山:“《心经》经文字数不多,却阐述了佛教的基本教理,指出了般若智慧能度一切苦、得究竟涅槃的奥义,因而被誉为600卷《大般若经》的精髓。所谓《大般若经》,是宣说诸法皆空的大乘般若类经典的汇编。因为《心经》集合了《大般若经》的精华,所以被认为是般若部的心要、《大般若经》的心髓。”

    衍望:“玄奘就是写《大唐西域记》的?”

    远山:“是玄奘口述,他的徒弟辩机写成。玄奘是一代高僧,是天赋修为极高的佛经翻译家,汉传佛教唯识宗创始人。先后译出大小乘经论共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

    衍望:“这么厉害!”

    远山神色有些得意,“当然。”

    衍望:“辩机和尚,是那个和高阳公主的吗?”

    远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悦:“我就知道,你们红尘中人净会咀嚼这些。那时候的僧人需要读书识字,能看懂梵文,要翻译很多很多的经文,那些经文晦涩难懂,即便能看懂梵文,若是没有慧根也不能解释其中意思。玄奘和他的徒弟们都是那个时代的智慧才人,难免被民间人等编排。辩机是大智慧者,不是民间俗语故事当中的银僧。高阳公主也不是。”

    衍望:“你又未曾见过高阳公主,怎么知道她不是?”

    远山:“那个时代的女子又没有自由,即便她选择和一位僧人在一起,也是冲破封建的枷锁了。”

    衍望:“唐朝女子不是地位很高吗?唐朝公主不是可以纳面首吗?”

    远山:“唐朝女子的地位再高,也不如如今。现在的女子都能入私塾读书,还能在外经营,自己谋生存。唐朝的私塾里面,都是男子,寻常女子怎么有读书的时候。只有高门官宦的家族,能请先生来家里教书。”

    衍望:“也对。不过就连这个时代的我,也不能自由。”

    远山:“人生在尘世上,便处处是枷锁。”

    衍望:“对了,你为什么叫远山?是因为你是远字辈吗?”

    远山:“不是。”

    衍望:“那是你从前的俗名?”

    远山:“我自幼被送上山,没有俗名。”

    衍望:“那你身在山中,为何叫远山呢?”

    远山:“远山,是身远离山,但是心中依旧有山。”

    衍望:“你这样解读,有些牵强。”

    远山:“你懂什么,等你再长大些,就能懂了。”

    衍望:“说得好像你比我大很多一样,你几岁了?看着跟我差不多大。”

    远山:“我不知道我几岁,没有年纪。”

    衍望:“你好可怜啊。我也不知道我哪年生的。”

    远山:“我已经是出家人,出家姓释,年龄也就不重要了。”

    衍望:“嗬。”

    远山:“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观自在菩萨的观,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用眼睛看,而是用心灵去感知身心以及世界,不会执著于任何事物。”

    衍望:“那若是人人都这样,社会岂不是要大乱?”

    远山:“怎么就大乱?”

    衍望:“若是判官都依照心灵去断案,不看证据,不看证人证词,那岂不是由着自己的心乱判吗?”

    远山:“那是判官没有达到菩萨的智慧!”

    衍望:“那她怎么才能达到菩萨的智慧呢?修佛吗?读佛经吗?你修了十年,有达到吗?能靠内心评判冤案吗?”

    远山:“不是让你这样去比的!”

    衍望:“那读这个有什么用?”

    远山:“你给我好好听!不要打断我。”

    衍望撇撇嘴,在佛像前,还不敢跟他吼。

    远山:“讲金刚经。”

    衍望不乐意地把手中的书换了成了《金刚经》。

    远山:“其次,须菩提,菩萨对于佛法应该是没有执著的,更要以不执著和平等的态度来对所有事物进行布施,而不应以色相、声音、气味、味道、触觉、意识的不同而实行不同的布施。须菩提,菩萨就应当如此,不宜执著于事物的相状表象而进行布施。”

    衍望:“这个还有点意思。若是赈济灾民时,官员们能不歧视、不偏私,就能广济灾民了。”

    远山:“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

    衍望:“无相?”

    远山:“是指,这个人的心中已经完全领悟了般若的智慧,没有了对于自我的相状、他人的相状、众生的相状或者长寿的相状的执著。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已经明了自我的相状、他人的相状、众生的相状或者长寿的相状都不是真正的实相。这是为什么呢?正是因为这个人已经明晓了诸相非相的道理,也就可以称之为佛了。”

    衍望:“是说世间的形象都不是真的形象?”

    远山:“可以这么理解。”

    衍望:“那何处有实相?”

    远山:“无有。”

    衍望:“那为什么我比你长得好看?”

    远山:“这是虚相!虚相!”

    衍望:“我虚相比你好看。”

    远山:“你······!!!顽固!”

    衍望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大笑起来,“你气呼呼叉腰的样子,活像个早起的公鸡!”

    远山:“听完如来说法,阿难不断悲泣流泪,他五体投地叩头,合掌长跪不起,并对如来说:“自从我发心追随如来出家以来,向来依仗佛陀的无上威德神通,心中总想,不必我去劳苦修行,佛陀定会惠赐我获至无上正持正定正觉的智慧,却不知我的身心与佛的身心不可替代,反而丧失了我的真实本心。所以,我的身虽已出家,我的心却始终没有真正进入佛的圣道;这就好比儿子舍弃父亲的财富逃到外面做穷人一样。”

    衍望听罢,忽而醒悟。仿佛说的是自己。以为自己被母亲赏赐了王位,尊荣富贵就能立刻自然而来,其实自己的尊严、自己想保护的人、自己想要的生活都要靠自己去奋斗。否则,为什么送上山来当做祭品的,是自己,而不是其他的亲王。

    远山:“佛对阿难说:‘我今天不与你谈玄说妙,我要说的是,对于有智慧的人来说,讲法要用譬喻才能开悟。阿难,拿我的拳来说,若没有我的手,就不能成拳,如果没有你的眼,就不能看到拳的相状。因此,以你的眼根,来比喻我的拳相,从义理上来说,是否一样呢?’

    阿难答道:‘世尊,这是对的。若没有我的眼,便不能看见拳的相状。以我眼根所见,来比喻如来的光明拳,它们在事理上是近似的。’”

    衍望:“是了···是了···若是没有眼睛看见,就不知道拳的存在。若是没有开启人才举荐的渠道,和没有人才有什么分别。若是不开设科举,那民间的贤良和不存在有什么分别。与其争论宁国有无人才,不如去广泛开设征集人才的渠道。有渠道,才能论有无。铁锹挖下去,才能评论有无矿产。”

    一句句精妙充满哲学的佛偈让衍望开悟。

    衍望:“我从来不知道,佛教是充满智慧与哲学的。我在宫里听的讲经,与此处的完全不同。都是教化下一代官宦贵族,不能贪污,要戒掉自己的贪欲、因果报应而已。都是教化子民的方式,没什么意思。”

    远山:“你们皇族人确实有意思。我曾经和其他师兄弟议论,宗族是真的信明宗佛教的密妃之说,还是想破解宗教误国。其实是宗族人的意见不合,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是不信的人觉得哪怕没有用,也是一箭双雕,破坏佛教名声。”

    衍望:“我也才知和尚也是有文化的,不是凡事感慨一句阿弥陀佛一言以蔽之的。真是感叹,这皇家又要借佛教教化子民安稳,又要泼墨害住佛教的名声不叫他宗教误国,真是「左右开弓、横竖忙碌,偏是织一张网来拿住我」。”

    远山:“你上山前,住持和师叔们讨论着该怎么救你。原该是住持来的。因他是这寺庙里最得智慧的高僧。但是他非要我去。我觉得与女子婚媾是破戒、是亵渎,死命不去。可是住持却摇头,说真正的破戒不是婚媾。我若见你不救,才是破戒。”

    衍望:“你们住持是真的高僧,你像个活蚂蚱。”

    远山:“你!!!”

    在山上这些时日,衍望总觉得背后有人看自己,回头时候,又不曾见到人。想来宗庙的二应该不在,否则自己怎么能过得这么自在。白日里远山给自己讲经,自己若是不爱听就胡闹解读经书,把远山气个半死,看着远山气呼呼的样子,衍望觉得开心极了。饭堂的菜虽然是素食,却十分合胃口,而且总有新鲜吃食。晚上会去给衡云扫墓,跟他在墓碑前说话,祝他投个好胎,来生多多享福,若是投胎了更要托梦给自己,自己去认他当义子。让他享一世荣华富贵。

    这一日,还没睡醒,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衍望睡眼惺忪开了门。

    衍望:“你这个活阎王,这才什么时辰,你就来催命?”

    远山:“我是来告诉你,今日不讲经。”

    衍望:“不讲经你催我起床干嘛?有什么毛病啊。”

    远山:“我是来告诉你!今天的课业是这个!”

    衍望见他手里是一个玉九连环。玉的成色和水头极好。

    衍望:“这个有意思,你们寺院里还真是有宝贝啊。”

    远山:“今天你且解这个九连环,不讲经了。这九连环自从到寺庙里,从来没有人解得开来。想必你应该喜欢这个,这可比经书难懂,给你一天时间,不要多耽误工夫,明天还是得听经要紧。”

    衍望把九连环捧在手里拨弄着,没几下,就将九连环都解开了。

    衍望:“哈哈,你看,解开啦!我去睡觉啦!”

    远山看着被解开的九连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远山:“你,你,你你你!”

    衍望:“我什么我?挺有意思的,今日课业完成,诶,我完成了也不听经啊,我要睡觉。”

    远山:“这,这九连环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解开,你!”

    衍望:“这么简单的东西哪里需要那么多年,小远山你笨就笨,不要不承认。关门了啊我。”

    远山:“诶,你给我住手,你解开了,得安回去!”

    衍望:“我为什么要安回去?”

    远山:“你当然要安回去!”

    衍望:“可我只会解,不会安回去。”

    远山:“你——!”

    衍望:“你又没说我解开了就要安回去啊。”

    远山:“你是解卦人,自然要结回去!”

    衍望:“哎呀!小师父。你怎么不明白呢,事已解开了,哪有能轻易回去的道理呢。”

    衍望学他念叨佛偈的样子摇头晃脑道:“这便是:「因缘两尽灯寂灭、情丝九曲再难结,覆水难收是也——」。”

    这九连玉环从此再也没有被安回去。情思一结、情意一动便再也解不开了。

    十五日到,是衍望下山的日子。

    衍望下山的时候,远山和一众师父师叔、师兄弟在庙门口送别。

    衍望在远山的右脸颊上亲了一口,只是平日里看不惯他跋扈嚣张逼自己读书,故意调笑他而已。让他在僧人们面前出丑被笑话。

    远山仿佛听见莲花绽开的声音。

    那一瞬间明白自己的倾心。方才悟出来,原来破身不是破戒,动心才是破戒。

    欢欢喜喜下山的衍望不知道,从那以后,她欠了佛教的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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