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审确躬身行了一个晚辈礼节后,倒退了两步出了房间,为两人关上了门。

    目光不自觉地往左边窗口划去,里面两人的影子影影绰绰地能从床缝中窥见一二。

    其实姚清规当时的年纪实在不是该做宰相的时候,虽然才干出众,但是资历上又实属是难以服众。小皇帝觉得老一辈儿的宰相实在不是他的臣下,时不时要以顾命大臣的身份给他一点不得不接受的建议,小皇帝被程洛偏宠多了,胡闹的事儿当了皇帝还在做。

    老臣在他手下讨生活实在艰难,虽然超不过先帝时期,但是小皇帝发落起人来,也从来不会手软。能在程洛的政治手段洗礼之下留下来的老臣,实在不是他这个菜鸟能够斗得过,摸准了他的脾性之后,老臣们变得滑不留手起来,小皇帝气笑了,到她面前骂骂咧咧几次之后,终于开始扶植自己的人手。

    正巧他登基的时候,姚清规刚好下场,顺理成章地就成了天子的第一批门生。而且还得了状元的头衔,仕途上虽然不算一帆风顺,但是没过半年便得了老丞相看重,是年轻一辈儿里首屈一指的人物。

    小皇帝于是找了个由头,让新老之争正式成为了朝堂的主要风向,姚清规被竖起来之后,各方推着他上了位,没有家族的助力。

    年纪轻轻封侯拜相虽然是个偶然事件,但姚清规的能力,也配得上程霁白迫不得已时候的提携。

    小皇帝有了新派的臣子之后,两边明面上打擂台打的焦头烂额,已然无心管小皇帝是否作妖,实际上私下里的合作,造就了前两年的政局平稳交接和她的蓝批能够登上奏章的后来局势。

    所以姚清规如果能够在这时候,提前有一位老师,应该是对他,乃至于整个国家的未来而言,都更加有利的事。

    陆审确长长舒出一口气,抬步往陆自民的院子那边去,之前给了自己爹足够多的时间去思索立场,等到了圣旨的到来,幸好老皇帝如她所想的一样,安排了她进京,并且位置还是一个相当麻烦的,殿下身边人。

    如今这个态度,可以没有结果,但是该见一面的时机也到了,毕竟后面的事情,还要父亲给出一个态度。

    自己这时候当真不愿意回京城去,一手打造的联盟还没有成型,皇子身边又属实惹眼,她目前的自保能力像是羊入虎口,做不出来什么,还得惹出一身骚。除此以外,她还有一点点的私心,被关了多年的华丽囚笼造就的孤独需要勇气,才能再次踏足,她目前还没有故地重游的信心。

    她在院子之中把手揣在毛绒绒的袖子里,等了不多时,就远远看见自己的父亲脚步平稳地过来,一点也不似王御舟的踉跄,他到了近前,了然地问了一句:“你的事办好了?”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这一点陆审确并不感到意外。

    “父亲大人这是已经不再反对我之前的提议了吗?”陆审确笑着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小女孩的脸颊上还挂着一点稚气未脱,也不正面做答,狡黠地像是山中的狐狸。说话间也便落后了他半步跟在他身边,轻声又开口:“如果父亲还是不能接受我的想法,倒不如试着重新认识我一次,我是指现在的我。父亲可以看看我有没有走不下去的可能。”

    在自己变化这件事上,陆自民接受的冲击其实是最大的,因为陆审确发现自己装不下去,她演不出十几岁自己的天真和热烈。而父亲不知道女儿重生,只以为是当爹的没看顾好,才让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女儿,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从一个成天仗着有点功夫在身,就上房揭瓦,跟各个军户家的娃娃斗着玩瞎指点人的混世魔王,蜕变成了个外温内冷,又不要命的大人。

    “你这张嘴,真是会捅人心窝子。”陆自民避开了陆审确直视的眼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做下了某种重大决定一般道:“我可以默许你走你的路,万一哪天,实在走不下去了,你还有爹在。”

    在说话间,陆自民站定了,视线带着极强的侵略性看向她,其中包含着审视,探究,是一种久经战场而成的压迫感。

    陆审确现下的身高只能仰视自己的父亲,可这个杀伐的眼神换来的是她平静回望,笃定,坚毅,并不因为矮了自己的父亲一头而轻易退缩:“父亲,我要自己的军队,而且这个消息,不能传回京中。”

    在这一回合的目光交锋过后,父亲终于选择了让步,他从京城出来的时候,正是皇帝刚刚杀完了兄弟的时候,自己的女儿,在皇帝陛下的命根子身边,可并非嘉恩,而是成了押宝的朝臣们眼中的香饽饽,一个处理不好,伤的都不止是一家四口,还有远在边关,与他们走得近的人。

    那对陆家而言,这道圣旨,无疑是烈火烹油。

    走这样一条路,谁知道陆家能否走到尽头?

    放她去试试也好,儿子随自己,长在边关的同时,也足够喜欢边关,离开风沙地,也长不出一颗七巧玲珑心,而女儿的心性,或许真的走得了更远的路。

    他所求不多,一家人都能平安就好。

    “确儿,‘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草原上的事‘上善伐谋,其次伐交’,父亲都明白,你当真做得很好,为父知晓你的心意,所以无论如何,为父会选择你......,如果有探子,父亲会清理掉的。”陆自民说完这话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这个决定抽空了他多少年来的信条,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也。①

    “谢谢爹,我会做的和之前一样好。”在他身后,陆审确很认真的承诺。

    孩子当真已经翅膀硬了,该自己翱翔了。

    ...

    远在草原的营帐,岱钦与母亲并没有如同晋峡关一样组织盛大的宴会,而是安安静静地围在煮奶茶的锅旁,岱钦伸手在冒出的热气上暖着手,而王后安静地往锅里面撒着盐巴。

    “别没精打采的了,你七岁时候的愿望不是已经达成了吗?由着你折腾这一场,也该长成个大人了。你现下心里应该猜得出她是个什么身份,也该明白以后要带着你的人,走什么样的路。”王后看他眼眶还是泛红,便宽慰他。

    “可是......”岱钦想说,先前大事不都是母亲决策做主吗?怎么如今又轮到自己做这些事了?他的话还没出口,便被王后打断了。

    “岱钦,你父亲跟你说过‘为王者,选择一件事就不许瞻前顾后’,你爹当年出事的时候,娘按照这句话做的很好。今天哈尔特部的东山再起了,你也应该和你父亲一样,对不对?”

    岱钦想起来父亲的音容笑貌,一时间只应了一声是。

    “你跟她,‘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爹果断,娘同样,她比你大不了几岁做得到,你今后也该一样。”王后说的时候怜惜地摸了摸小儿子的头,被辫子中寒冷的装饰物划了一下,没有在意地挪开了手。

    岱钦闻言,一下子怔住了,在眼眶里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七岁时候的夜晚仍历历在目,他甚至记得母亲怎样命令父亲最忠诚的部下,镇压反叛者,又是如何守住基业,让哈尔特不仅没有走向分崩离析,并在边缘等待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杀死了拉曼。

    王后替儿子擦了才眼泪,转而将煮好的奶茶盛到银质的碗里,递到他手边:“所以,岱钦,你该想清楚,于你而言,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你现在是整个西邵的王,拟证明过自己的手段,所以阿娘日后也不会再干涉你做决定了。”

    “啊。”他接过杯子,一边喝一边想:“母后......如果我的子民,都幸福,不要有更多和我一样,失去亲人的小孩,一定很好吧?”

    王后很轻地点了点头。

    谢谢宣国来的姑娘。

    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晋峡关不久前扬名的那位陆审确,陆小姐。

    她带着回去的人因为没有及时封口,所以一传十十传百,闹得草原上做生意的商队都人都知道陆家出了个神勇的小将军,杀了邓巴克,是一击即中的猎人。

    本应该感谢她帮哈尔特报了仇的,但很可惜,初见的时候,她们两个人心底各有各的算盘,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所以没有打破彼此的假面。

    但是保险起见,王后也曾经对亲卫吩咐过,有人想伤哈尔特,格杀勿论。

    至少表面上看,那个姑娘没有做过伤及王上的事,从头到尾都是交易作为目标来的,该交付的筹码一样不少。

    那么,对于哈尔特部来说,伤不到王上性命便都是小事,马匹而已,之前买得,现在也同样买得。

    王后利用了陆审确的计谋去复仇,同时也在儿子出现情感联系之后利用她必然的离开,真正教会儿子,王上该如何收敛心性,不轻易托付难得的信任。

    这步棋如她所愿,亦如她所愿。

    小孩子才有任性的权利,岱钦已然多过了五年孩子日子,这次该长大了。

    人都应该有长大的一天,被权利引诱,抑或世事催逼着成长。

    她笑着抿了一口咸味的奶茶,将其中的谷细细品味后,如是道:“你会是个统御各部族的好王上,母后很满意。”

    ......

    京城,宫宴。

    “陛下,您放心吧,不过是边关的三城,加起来也不足十万兵马,等大将军的女儿进了城,更是不会与您有什么威胁了。”内侍总管眼见着程洛一直郁郁寡欢,菜也没吃几口,给他斟酒的时候便很轻声地劝慰道。

    皇帝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看着下首的程霁白,吃东西的时候也能叫人很轻易地看出来喜好,喜欢吃什么便一个劲就夹那一盘,一副没有心机的样。

    摇了摇头,说不失望是假的,但是着实舍不得老来得的这一个儿子。

    “去跟霁白说一声,等他老师来了,下学之后还得日日去练两个时辰的骑射,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再找个教仪态的嬷嬷,重新跟他说说规矩,一天天的没个正形。”

    “是。”内侍应声,而后很小声地问了一句:“陛下,之前那位......”

    他的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冷冷地摆了一下手,像是赶苍蝇一般地把内侍的话打断了:“今天见不了血,关起来,明天杀了吧。”

    程霁白似乎在这时候突然感受到了父亲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遥遥举杯朝着他的方向敬了一盏茶,眼里被灯火染的颇为明亮。

    程洛于是心底升腾起一股熨帖感,他于是道:“算了,替霁儿积福,送那嬷嬷出宫养老吧,他身边的人也都换点听话的。”

    生杀予夺者,因软肋放下屠刀。

    上卷完。

章节目录

将军解战袍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即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即温并收藏将军解战袍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