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霁白微微扬起脸,看见陆审确的瞬间愣了一下神,想起来人是谁之后,才很轻地点了下头:“多谢你了,先回去吧,让东宫的总管事儿带你去住所便是,孤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小殿下似乎是真的渴了,壶里的茶水刚刚被倒出来,他就连着喝了好几杯,自斟自饮完还问道:“怎么?你还不走?”

    陆审确等待的那个时机,到了她的面前,一撩衣摆跪在他旁边,轻声道:“臣虽然不知道殿下这边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但是殿下,您是陛下唯一的继承人,按理来说,储君的威严不容许有失,可陛下却叫人打了东宫所有人的脸,除了您。”

    程霁白已经看了过来,尚且茫然,直到除了您三个字,平地一声惊雷炸响,对啊,为什么呢?

    陆审确接过后桐端着的茶壶,重新为小殿下斟满,才自己解答了这些问题:“殿下,您确定您真的是在求情吗?还是说,殿下想要哪位大人的命,所以反过来用了这种手段呢?”

    跪在殿门口的这么长时间里,程霁白一直没明白自己的父亲当时为什么生气地要赶着他出。

    此番一下子明白了原委,他来不及思索,就想像小时候一样,起身往殿里面闯。

    可现在的情况与当初父子融洽的时候又不一样,皇帝才被落了面子,早早吩咐了殿门口的禁卫军守着不许他进去。

    程霁白偏生这时候还没个决断,又想保住时归的不被自己爹发落,又怕真再求情,反倒让事态越来越糟,于是来来去去在门口徘徊,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后桐,帮殿下整理一下。”陆审确从跪姿起身,对着身旁的吩咐下去,而后起身对着小殿下微微屈膝,又行一礼:“殿下,臣女先进殿回禀一声旁的事儿,若是您整理好了,便等着陛下传召吧。认个错服个软而已,父子之间嘛想来会互相迁就的,若是您不愿意,臣女自然也不会多嘴。”

    在皇家,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任性。即使本朝只有一个继承人,程霁白与那么多王朝的天家子孙相比,都幸福了很多,无需担忧亲族之内的变心与算计,却终于还是到了无法再与父亲交心的时刻,人总是会长大的。

    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小的时候,总在疑惑为什么没有母亲,后来才,是因为自己是命定的天子,生来就是父亲唯一的继承人。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在成为真正的天子之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仍旧不意味着他有跟父亲叫板的权利,或许祸及不到己身,身边人却并没有免死金牌。

    “好。”他想透彻之后,终于下了决心,对着陆审确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地发现因为跪的时间太久,腿已经麻了。

    程霁白被后桐搀扶到一旁的台阶从衣领到下摆重新整理了衣衫,后桐甚至随身带了帕子,帮他擦净了额头冒出来的汗。

    彼时陆审确已经进了大殿之中,流畅地行礼:“陛下,臣女虽然来的不是时候,但是毕竟也已经到了殿下宫里,总是改与您通报一声才是。”

    程洛的气还没消,抓起手边的一本折子便往下砸,硬角不偏不倚磕在陆审确额上,又被她接在怀里,恭敬地举过头顶。

    老皇帝虽然见她恭顺,但对儿子起的火气还没消,陆审确也是他亲自指到东宫去的,难免更来气地骂:“一个两个给朕添堵,要给那个不成气的东西求情吗?这么多年要收拾谁,从来没有人敢指手画脚,怎么就他那个伴读,闭门思过而已,他倒来劲了?是觉得朕心狠手辣吗?”

    “殿下左不过是觉得与陛下亲近,又宽仁待下。臣女刚刚进来的时候,殿下似乎也已经知道错了,现下正在外面跪着,诚心悔过呢。”

    陆审确倒也没觉得那口子砸得有多痛,这么多年捶捶打打过来的,现下只是觉得额角有些发痒。或许是有血顺着皮肤往下流的感觉。

    这时候皇帝也没叫起,她便仍旧跪着,任由血随着呼吸的起伏滴落下来。

    老皇帝听闻儿子已经有了认错的意思,便靠在了椅背上,招招手示意陆审确起来:“行了,身子不好便滚下去歇着,才来宫里,就瞎掺和。”

    “谢陛下。”她起身,将那本奏折放到了皇帝的御案上,便慢慢地退出大殿,与程霁白擦身而过的时候,又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程霁白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点撒娇和委屈:“父皇。”

    声音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招老皇帝喜欢,陆审确便微微勾了勾唇角,从殿中出去了。

    因为昨夜那一碗多余的参汤,忽地气血上涌,她搭了一下身旁边人的手,与魁星的热体温多有不同,转头看一眼才发现是后桐,却不甚在意地在站直之后重新道:“无事了,我们回去吧。”

    给太子灭火的差是第一件事,此后在东宫,小殿下既然要参政,那接触各寺的机会,自然不会少的了她的。

    果不其然,程霁白回来的时候整个人放松了不少,甚至于也随着走路时候哼起了不知名小曲,像是南边的温软声音。

    陆审确在他的院门口小凉亭坐着等他,面前正在炉子上温着一壶热茶。

    “殿下若赏脸,便稍坐片刻吧。”陆审确于是叫住了他。

    程霁白此时此刻对她的态度更好了一点,原本就带这一点欣赏现下已经成了对有能之士的尊重,便随着她往凉亭去。坐下来之后,伸手接过陆审确递过来的热茶杯,很轻地捏着杯子的外沿,便低头看着随茶水漾起来的细微而炙热的水汽:“想说什么?”

    陆审确将自己的那一杯茶放到唇边啜了一口,用很轻地声音道:“殿下是不是不喜欢听人讲大道理?”

    平心静气地和程霁白面对面说话,虽然之前便没有少做,陆审确却突然感觉到了少有的心态平和,随着茶壶落下时候很轻的一声,陆审确温和地笑,等着少年给出自己的回答。

    程霁白的眼神落在了她额角那点未曾包扎的口子上,发丝已经随着落下的血滴打了绺,却没有任何处置放在那儿,像是专门给自己看的。

    可是陆审确这副泰然自若地喝茶说话的样子太过自然,他那一点愧疚终于占了上风,当下便对着陆审确垂下了眼,不再直视,只是道:“确实不喜欢,但是你要是愿意说,孤也可以听听。”

    陆审确的身高比小殿下略略高了一些,这时候却并不借着这一点身高优势俯视他,只双手抱拳躬身,略微仰头看着他,眼神真诚又恳切:“殿下已然知晓臣要说什么了,臣告退。”

    “留步。”小殿下的眼神干净清亮,如果仔细看还能看见一点没有来得及消退的红,应该是刚刚在陛下面前哭过一场,现下却接着道:“陆审确,你当真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殿下若是有事需要我知道,定然会直接开口吩咐。”陆审确温和的语气很好地宽慰了小殿下的脆弱心绪。

    于是刚刚经历了第一次风雨的殿下没什么出息地背过脸去,声音闷闷地道:“下去吧。”

    陆审确刚刚要走,却听小殿下哑着声音道:“陆审确,你有字吗?”

    “问之。”她脚步很轻,回身之后将双手合拢,微微躬身退出三步之后,陆审确才在魁星手臂上一搭,走出一段之后,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该往什么地方去。

    幸而后桐的眼力价一直都在线,在廊道的拐角处恭敬地站着,像是等了许久,过来便伸手引路,像是走路走的有些多了,才有些见好的腿,眼见着又跛得厉害了些。

    等二人到了一处离主殿颇有些距离的地方,后桐才伸手对着远处的一处殿宇道 :“姑娘的住处总是要与殿下有些距离的,殿下昨日特地叫奴才们收拾了这处,您且好好休息,想来殿下有事自然会传召您去的。”

    “你的腿当真不碍事吗?况且怎么又调到小殿下身边来了?”陆审确从见他的那一瞬间便有些奇怪,现下除了后桐便只有魁星,遗失件也没什么需要避讳的。

    后桐原也是想解释这件事儿的,当下便有了解释的机会:“听闻姑娘要来小殿下这儿,那晚的银子索性一起用来调动了,奴才也是当真感激姑娘。至于殿下,他宅心仁厚,奴才今日本是被派了轻松的活计,只是受罚逃不掉,旁的人又不敢出头才轮到奴才的。姑娘放心,奴才定然少走些,不会落下残疾的。”

    “自己的身子自己在意些。”这话最近实在听了太多次,陆审确不知不觉脱口而出,无比自然。

    后桐抬眸,眉峰随着她话音的落下不经意地一挑,寡淡的面容似乎一下子便生动了几分,连带着些显憨厚的厚唇都随着笑出了不合身份的。

    “小姐!你看见刚刚他的眼神了吗?”魁星等后桐出了屋子,笑的时候虽然有所控制,却仍不免顺着未完全关紧的窗缝之中飘出去。

    后桐明白自己刚刚实在有点大胆,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转身加快脚步,逐渐离开了。陆审确才一敲她额头:“你明明心里都有数,还跟着他一道笑我?”

    “我家姑娘没数,光我有数管什么用呢?”

    陆审确实在是前一天晚上睡得太差,一上午的神经也没有一点放松,略略有些困了,无事便靠在贵妃榻上睡了过去。

    本以为能等几天安生日子,当晚却有诏书往陆审确的那小小一间偏殿来,是皇帝身边最为得用的内侍,在宫中的地位一向是很高的,却亲自往这处偏殿来,足矣让聪明人明白,之后的事儿定然不简单。

    皇帝身边虽然留不住人,新去的宫人时不时便有犯了事儿被打死的,草草一裹便送出宫去埋在乱葬岗。

    却也有得他心意的人,譬如这位叫全鹿的内侍,数十年在宫中屹立不倒,自从调到皇帝身边之后,便青云直上,仿佛是皇宫里永远不会做错事的人。

    全鹿的一身衣服显然是高出旁的内侍不少的,绣线甚至都与旁人的有些微的不同,他踏进小小的院落时候倒是没有一点不满,反倒认真道:“陆姑娘,恭喜,陛下特意吩咐,您身子骨弱,所以免了您去尚书省去诏书,又忧心您,才特意叫奴才给您送来一趟圣旨。”

    陆审确在出门接旨之前,原本的估计,大致是与三年前无异的无用嘉恩,最坏的结果甚至可能是当下便有意赐婚。可赐婚除了和宗室中人,需要去尚书省过名录的便几乎没有了。那么可能的结果便只能是与朝政关的事儿了。

    难不成是皇帝突然改了性子?还是昨日殿上的话传到了他耳朵里?

    还不待推论个全然,圣旨的内容便随着全鹿的声音徐徐展现:“帝子年幼,质纯善。而机务不通,群公卿士大夫虽有监辅之责,却无日夜陪伴之能,于社稷有不利之处。陆氏女熟晓行伍之事,兵部隶属,亦有所知,今逢卫御寺治军不严,特许参政,有摄京城卫所之权。因其晋峡之阵,奋不顾命,今旧伤未愈,特许宫中居住,宜从旁辅佐帝子,全父兄令名也。”

    这道旨意,是许她进朝堂的,虽然因为不信任,必须居于宫中,却实打实是本朝第一位进入了权利中心的女子。

    虽说无品无阶,却有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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