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臣也算得上知情识趣,昨日未曾当街损您颜面,叫朝臣知道这些。所以今日,臣也斗胆,请您给一个准话,朝政与他若是有相悖之时,您该如何权衡?”

    程霁白终究不是程洛,程洛受挫杀人放火,程霁白身上的温和,是带到骨子里的自伤,他的派遣是喝酒,喝的烂醉,把受得苦讲给不相干到人听。

    这问题一出,他人便已经平静了下来,脸上的红晕也消了下去,当真思考起自己的抉择来了,思虑半晌,少年反而又有些明晃晃的喜意挂在了脸上。

    “他是我朝臣民,算不上相悖。”

    陆审确强调:“殿下,臣只是假设,倘若真的有一天不得不在他与这大宣天下之间做选择,殿下如何考量?”

    东宫的正殿陷入了一片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宁静氛围之中,陆审确的眼神堪称以下犯上,直直地盯着程霁白看。

    眼神的交锋让小殿下的情绪几转,从震惊到愤怒,最后明了这个臣下竟然真的是在用这种方式逼迫他给出一个答案。

    “我选他,年少情意,我与他一直走到如今,他自然不会弃我而去。”前半句声音尚且弱势,可后半句就一下子起了调子:“就像你听见孤问你,假如魁星背叛你时候,你的说辞一样,孤也选择信他,孤也会生气。”

    陆审确那时候谈及魁星之事时,希望小殿下能够给臣子的信任,不至于日后做事的时候腹背受敌。

    但是小殿下的这份选择,必然会有家国大义相背的一天。

    “殿下,臣明白了。”她不能说时归的名字,名字若是到了明面上,小殿下再好的脾性都要想着杀人灭口,可小殿下自己也说了年少时候的情谊,她只需要假装有所猜测,却不能确定的样子就好。

    陆审确昨日还感到难以控制的心神,如今却平静的宛如一池平静的秋水。

    这样的信任对小殿下而言无可厚非,自己才因为前日的请教对着程霁白冷脸,今朝自然也能将心比心,理解程霁白对于这位伴读的情谊来。

    一种极致的冷静稳稳地压制住了她狂躁跳动的心脏,陆审确点头柔声道:“殿下既然如此说,臣便告退了。”

    程霁白再温和,身居高位多年,也还是有脾气的,声音一下子便威严了起来:“站住。”

    起身的动作还没结束,她便收回腿,重新转身跪好,问道:“殿下何事?”

    “你昨日,到底看到了什么?”他知道这次的跪是陆审确低头,是以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脸上又带了那种羞怯得红色,想听陆审确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偏生廉耻心又占了上风,生怕她当真看到些不该看的。

    “殿下昨日的衣着,确实不合礼数。”她怕这位殿下还不知道收敛,便吓唬他一般地补充道:“臣还看到那位带了面具,总是离殿下很近,似乎稍微侧侧身,殿下就要与他唇耳相贴了去,大抵是些臣不该看的。”

    小殿下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一下子就猜出来她这半句是瞎编的,恼羞成怒地骂道:“胡说!”

    陆审确见他一下子动了真火,就没有了再逗他的心思,点了点头道:“殿下莫要叫旁人抓住了把柄便是,臣这便先告退了。”

    “陆审确,要是让旁人知道了,我砍了你脑袋。”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犹豫,两颗虎牙都漏了出来,当真是警告的口吻和语气,绝没有转圜的余地:“若是父皇知道了,就算单知道你看见,也会因为你亲眼见了我那幅形容,叫你暴毙在宫里。所以陆审确,孤奉劝你,不要耍小聪明。父皇问我他是谁我未必会说,但是你既然知道了,便一定会死。”

    程霁白这样疾言厉色和果决,叫陆审确觉得有些欣慰,难得他有了一点上位者的样子,有狠心说要杀人,便又劝了一句:“臣自然知道陛下会护着您。只是殿下,臣嘴足够严,不代表街上眼尖的外人也没见到。万望殿下,从今往后,小心为上,莫要叫人抓住了把柄。”

    她行礼之后很安静地离开了,魁星见他们说完了,也就不盯着殿外的人了。

    小殿下端着的架子骤然放了下来。

    桌上的菜已经彻底凉了,程霁白吃饭的兴致叫这段小插曲搅和的一点都不剩,又坐了一会,才对着门口战战兢兢回来的下人道:“饭菜撤下去吧,孤吃饱了。”

    他没有寻宫人的晦气,甩袖袍走开了。

    阖宫上下都知道,若是能托关系打点一番,到小殿下宫里做事,就不用担忧第二日脑袋是否还会长在自己脖颈上了。

    凭心而论,小殿下是个很好的人,他很少对手下的人发脾气。

    “姑娘,他刚刚找您麻烦了吗?怎么连句话都懒得讲?”待走得稍远一些了,魁星才问陆审确。

    她的策略一直都是既然要保密,退的足够远才能让人全然听不见屋里的动静,按自己的耳力来布置,一般人也够了,所以刚刚屋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动静,她心里也没个数,只好接机问。

    陆审确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解释道:“他这人,不喜欢为难旁人。至于我不讲话,只是觉得,他这样的性子,不该生在宫里。或者实在不行,有个兄弟,能够叫老皇帝交托重担,才能让他安稳些,做些喜欢的事。”

    “也是。”魁星道:“小殿下宽仁,却多犹豫。”

    二人说着,已然到了自己的小屋子。桌上的三四个小菜,清淡的不沾一点辣,配着旁边一碗正在冒着热气的药。显然刚刚这会功夫,已然有人把午膳传好了。

    陆审确把人都放出去,叫不必侍候着,跟魁星两个人在屋里。

    等不能全数信任的人出去了,才把桌上的药用小瓶装了些。

    魁星在饭间,寻了个机会,把剩下的一大碗药,都沿着后窗给倒了,下面是排水的沟渠,不多时候便会了无痕迹,叫人无法发觉。

    下午的时候,陆审确原本是想回家里看一眼那小孩子的状况如何的,却有个宫女在在收拾碗筷时不声不响地塞了一片纸到陆审确手里。陆审确面无表情收进袖中之后,又跟魁星玩笑了几句,等宫女们全都退出了房内,重新归于平静了,她才拿出来看。

    “过府一叙,未时而刻。”

    字是董大人的,她曾经见过董大人上的折子,也蓝批过不少次。

    但是她们二人现如今的关系,显然并不足以叫老爷子笃定,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就能让自己轻而易举联想到是他的程度吧?

    那纸被陆审确放到蜡烛上,眼看着它在碟子里烧焦了去,才安心地将一团灰烬抖落到外面地上,风一吹就散了个干净,等证据毁灭之后,也没想出来为何老爷子如此行径。

    她悠哉悠哉地慢慢走在出宫的路上,魁星就在一边扶着她。陛下未曾下令要禁足她,出宫自然一路通顺,日头照的正高出了宫却不过刚到未时。

    去早了老爷子会不会不满,陆审确不知道,但是总归比迟了,叫他老人家等着自己好。

    “去叫门。”

    魁星啊了一声,那眼神似乎在说,这不用避着点旁人?

    陆审确点头:“去。”

    既然纸上的字迹都未曾有遮掩,随便一个见过老爷子字迹的人都能猜得到是他的手笔,那就是董敬辰自有安排,无需她避讳。

    果不其然,魁星才敲了门,就已然有人从里面打开了。

    上次那个在后院熬参汤,陆审确一直素未谋面的女孩儿正守在门口,一双眼睛看见陆审确,骤然亮了起来,笑嘻嘻地喊:“陆大人!你来啦!我爷爷让我等你来着。不过他午睡还没醒,要是无聊的话,去我屋里聊聊也是好的!”

    “好啊!”陆审确才答应,半涟便福了福身子,自己往前走了。

    姑娘便顶着一头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走路的时候仪态也是顶好的,肩膀不动不摇,又是很端正的长相,一边走一边介绍:“我叫半涟,昨个托了你的福,我家老爷子才应了我一个请求呢。”

    陆审确一怔之后,仔细回想了一番,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得笑道:“半涟姑娘,我哪有这么大脸面,在老爷子面前说上话。况且昨日我也在外面有事,不想哪儿的巧合,竟叫姑娘误会了。”

    董半涟很轻地笑了两声,是那种很温和地笑。

    陆审确少有关系交好的京中女孩,纵使她也有陪着程霁白坐在殿上行宴的时候,也难得和女眷们贴的如此近,所以听人这么笑还是头一次。便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半涟。

    “这我就不能多说了,不然我家老爷子定然要怪我多嘴了。请教陆大人,你可有小字呀?”半涟说话轻生细语的。

    陆审确只觉得这姑娘说话是江南细细飘落的春雨,细听偶尔有几处像是姚清规说话的语调,满处都是江南的清丽和煦,只是她话实在有些多,像是藏不住事儿,又被家人溺爱惯了的小太阳。

    “问之。”陆审确沉醉在江南的味道之中,不知不觉就跟着走到了人家的卧房,才打开门就有药香气息扑面而来。

    “这味道是我调的香粉,搓成线香了,问之姑娘放心,都是对身体好的,闻多了强身健体,总体却是再平和不过的东西了。总不至于叫姑娘顶着病弱的身子,还闻些相冲的东西吧?”她说着搬了吧椅子,在贵妃榻前自己坐了,又伸手示意陆审确坐卧随意坐。

    “祖父说给我的字要等我出嫁的时日再起,但我私心里喜欢怀牛膝。哼,喜欢的紧呢。哦,对,它是一位中药材,管消散瘀血的,索性我自己先当个字叫着,姑娘若是不嫌弃,叫我怀夕就好。”她的话就没有停下来过,面上还带着满溢的笑意。

    魁星自打进了相爷府中就没说过话,一直看着这位京城的闺秀说个不停。

    少有人话这么密实,像是江南梅雨时空气里的水汽,氤氲在空气里,满满当当,一不小心就撞了满怀。

    “看来那事于董姑娘是一件喜事,不然怎至于唇角都压不下去了?”魁星见陆审确一时未有个词说,便替她回到。

    “哪有有这么明显?问之,你这丫头叫什么?”

    陆审确也笑,这事儿实在明显不过,似乎唯有董半涟一个不知道。

    “她唤魁星,倘若是个男儿,大抵战功也该是封一个五品往上的将军了。”陆审确给魁星引荐完也接了这俩人的话:“是啊,怀夕这春风得意,藏都藏不住。”

    “若非是男儿,问之这话,叫人听得难受,京中有些姑娘这几天的访友都因为你少了,不少也想着出来做官,却连半点门路都没有,我看脉象,她们一个个都情志不舒的。”她拽拽自己已经无无比板正的衣服,起身朝着魁星福了福:“魁星将军,是怀夕失敬了,这便为您寻个凳子来。”

    魁星目瞪口呆的看着董半涟又溜达着进了内室,搬了个圆凳出来,放到了她面前,还要推着她的肩膀叫她坐下才算完。

    “都是我的错,叫这么一位上过战场的小将军在此只能站着,这厢为小将军赔礼。”

    魁星叫董半涟闹得老大不自在,往陆审确这边躲了躲,没受过旁人这么优雅的礼,叫她一时间涨红了脸,似乎难以招架这种文绉绉的场面。

    “怀夕姑娘,平日里有什么喜欢的嘛?我观姑娘这房中似乎,尽是药味,并无女红针线一类的,颇为特别。”陆审确见魁星如此,只好换了个话题,转移董半涟的注意。

    “叫怀夕就行,总加个姑娘听着还是有点生分。”她并没有因为魁星躲开的动作而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反而坐的规矩了些。

    董半涟又道:“父母当年才去外面出任一地的小官,大概就是县令一类的,那地方却遭了疫。后来他们都没熬过去。我年纪尚幼,侥幸逃过一劫,病了一场之后,就喜欢看些个药啊针啊的书。祖母失去我父亲之后,纵着我想怎样便怎样。至于我祖父,你看他脾气倔,但是最好说话了。我剪坏了几个布料之后,他就不敢逼着我学这些了。”

    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陆审确细细看了她几眼,忽而笑:“姑娘是得了相爷的许可,可以外出行医了?提前恭贺姑娘,得偿所愿了。”

    “你这就猜到了?”半涟很讶异,却有觉得陆审确如此是理所当然,便点头肯定道:“姑娘行为举止大家风范,我沾光了,这话是没错的。”

章节目录

将军解战袍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即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即温并收藏将军解战袍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