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猛然清醒。

    到家的时候天还没完全亮。屋前的空地上些许中年男人在走来走去,都是白昼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的人,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纸钱和蜡烛的味道,再往里走,昏暗的里屋中央摆着口擦得锃亮的棺材,棺材前的香烛烧得正好。徐秀年在一旁与几个同样年纪的妇女聊着天,她神色无异,只是一双苍老的眼睛通红。

    “奶奶。”

    徐秀年猛地抬头,看着千里奔波回来的白昼,她拍拍衣服后才站起,接过白昼的背包,“哎呀,我都跟你姐说了让不要叫你回来!咋回来的?飞机哇?你怎么还带了一个,这是不是江雪那娃子?”

    杨江雪只依稀听懂了自己的名字,她不知作何反应,只得微微躬身,“奶奶您好,我是白昼的朋友。”

    “来来来坐,我给你们倒水。”

    俩人接了水,挨个坐在一旁。

    那几个妇女拉着白昼家长里短地问,白昼也只是敷衍应对,她盯着那口棺材出神,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过年回家还很健康的老头儿,怎么突然就被困进了棺材里。

    她没见到白乾最后一面,那棺材也不能把盖挪开再给她看,于是白昼便忍不住想,白乾走的时候是什么模样,衣服是不是整洁的,脸色是不是平静的。

    她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没有意识到周围都安静下来。

    “你爷爷啊,胃痛了两个月,治不好,后来索性就不治了,现在走了,也是个解脱。”

    “是……什么病?”

    “医院说是胃癌,晚期了,他一听,说反正要死,不如在家好好待着,医院待了几天就回来,还省钱了。”

    “那怎么没告诉我,我每周都给你打电话,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了,肯定跑回来,你刚参加工作,不能让人家领导觉得你不务正业。”

    白昼愣愣的,想起白乾总是抱着党章坐在门前的样子,他不爱笑,小时候对白昼也略显严厉,但白昼会背的第一首诗,会算的第一道题,全都是白乾教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白乾就没那么严厉了呢?是从她考上大学开始,那一年白乾拿出五万块钱,作为白昼考了县第二的奖励,她靠着这些钱读完大学,甚至能省出多的去了好几个城市,她囿于白乾严厉的形象,一直没敢说,后来白乾偶然得知这事,他没批评,也没责备,只是慈祥地看着白昼。

    白昼现在都还记得白乾说的话。

    “祖国好起来了,你们这一代人,要多出去看看祖国的繁荣富强。”

    白昼眼眶发热,她撇开头,声音哽咽中又带着几分倔强,“我工作稳定了,也有钱了。”

    “你那点钱哪够花的!”

    两人话说至一半,屋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隔了会儿又停下来。白昼眨眨眼,听见徐秀年说到,“姑娘,天还早,要不去睡会儿?等天亮了,还有够忙的。”

    白昼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休息,她转头对杨江雪说到,“江雪,我带你去休息会儿?”

    “我不休息了,我跟着你帮忙。”

    “哪儿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

    “咱两还分客和主?”杨江雪说什么也不去,白昼也就歇了劝的心思,她跟杨江雪挤在拥挤的低矮的凳子上,看着烛火明灭。

    上午要招待帮忙的客人,两人跟着徐秀年又是倒茶又是做饭,闲了还得去盯着烛火不能灭掉,中午刚过杨江雪忙得已经有点麻木,这会儿她捏着白昼的手机,缩在角落里抱着徐秀年给她装的一大碗饭菜,看着匆匆而来的三人。

    白勇颓废了很多,程凤倒是看着还好,除去身上舟车劳顿的疲惫外,没什么太多的变化,白也眼眶是红的,她老老实实上了炷香,余光扫到角落的杨江雪,也只是点头示意。

    杨江雪收回视线,扒了一大口饭,却莫名觉得没了味道。

    隔了会儿白昼也抱了碗饭过来,去扫了扫棺材前散落的香灰后才坐下。

    “怎么不吃了?”

    “没事,刚看到你爸妈跟你姐了。”

    白昼只嗯了声,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明明是最先知道消息的人,明明开车回来只要三个小时,但却现在才到,至于回来,是真心还是假意,谁又知道?

    而且白昼也不在乎。

    有了白勇三人的加入,白昼下午的事情就轻松了很多,也得以拉着杨江雪去睡了会儿。

    她睡得沉,杨江雪倒是被持续不断震动的手机吵醒。

    此时杨江雪看着手机上孟铎二字,觉得有些牙疼,但手机持续不断地响,在此之前也不知道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微信,毕竟白昼这大半天都没看手机。

    犹豫片刻,杨江雪拿着手机离开房间。

    “白昼?”

    “孟总,我是杨江雪,白昼现在在睡觉,不方便接电话。”

    那边顿了下,“白昼还好么?”

    电话没了声音,孟铎等了会儿,等到他开始怀疑手机是不是出问题的时候,他听到杨江雪的叹气。

    随即那声音像是穿越了千里万里,明明很轻,砸在心里却很重。

    “不好。”

    “她爷爷去世了。”

    孟铎再一次踏上芦县,即使太阳已经落下,但天气仍旧闷热得让人难受。

    “孟总,我建议您换身衣服,”杨江雪上下扫视了眼孟铎那身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行头,“财不外露。”

    杨江雪话说得隐晦,孟铎难得听话,在县里随处找了家服装店便换成了长袖和大裤衩子,杨江雪载着他一路驱车出城,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来时到了白昼家。

    “在这儿,不用太客气,不用太有教养,也别介意别人的冒犯,而且您就说是同学是朋友都行,别说是男朋友,不然追悼会能变成白昼的八卦会,她还不知道您要来,您就尽量低调。”

    进门前杨江雪千叮咛万嘱咐,生怕这位少爷怒发冲冠为红颜。

    但孟铎没说什么,只嗯了声。

    杨江雪先带他去跟徐秀年打了声招呼,又带着他走进里屋。

    孟铎一眼就看到跪在堂前披麻戴孝的人,明明才一天不见,他却觉得白昼又瘦了些。他心心念念的人就一动不动跪在那儿,有道士在旁边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隔了会儿大概是有些累了,白昼弓了弓背,整个人跪着趴到地下。

    孟铎下意识迈步。

    杨江雪一把拉住他,“坐着吧,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明天还要忙一天,晚上亲朋好友来吊唁,后天一大早出殡。”

    于是两人就坐在角落,看着白昼从晚上跪到半夜。

    “白昼,你起来吧,去睡觉,我来守着。”

    白昼没反应,白也弯腰,见白昼只是在走神,才松了口气,她伸手把白昼拽起来,让白昼靠着她缓了会儿。

    “姐,我就在旁边靠着,你要累了,叫我就行。”

    “你别忙活了,奶奶他们明天的东西也快准备好了,你去好好睡觉,招待招待你那两个朋友。”

    两个?

    白昼晕沉沉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瞬,她抬头朝着角落看去,一个杨江雪,还有一个,孟铎。

    白昼一瞬间吓得心都静了下。她下意识要走,孟铎却起身一把拽住她,“姐姐你好,我叫孟铎,是白昼的朋友,跟着江雪一起来帮忙的。”

    “嗯,知道白昼有你们这些朋友,我就放心很多了,她平常不爱交际,你们帮忙多照顾着点,”白也朝三人挥挥手,“那边房间的床已经铺好了,你们各自去休息吧,就是要委屈下孟铎,跟那些个大男人挤一挤。”

    最后白昼还是带着孟铎悄悄去了她的房间。

    “孟铎,这谁我的房间,你先睡会儿。”

    孟铎环视了圈,房间里布置极其简单,唯一的那个柜子上摆了不少初高中的书,密密麻麻堆满了灰尘。

    白昼拉住他,“我没经常回来,我奶奶也一般不动我的东西,所以很久没擦过了,床是干净的,你安心睡。”

    “你呢?”

    “我跟江雪去守夜,在哪儿都能眯会儿。”

    “我跟你们一起吧。”

    “别呀别呀,”白昼叹了口气,“你跟我们一起也是干等着,不如休息好,明天好干活!”

    孟铎比白昼高一头,漆黑的眸子仿佛要将她看穿,“白昼,其实你也是干等着。”

    杨江雪对孟铎的直白咋舌,甚至没想出话来找补,几人之间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片刻之后,白昼松了口。

    “那我们一起守着吧,明天还要熬一天,你们要是挺不住了,就换着睡觉。”

    昏暗的灯光,偶尔走动的人,隐隐约约传出的鼾声,倒也没让三人觉得多难熬。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亲戚开始过来,徐秀年怕三个小辈累着,便只给安排了最轻松的活,就是把别人送的钱都一笔一笔登记清楚。

    中途杨江雪还开着车去帮忙买了堆食材,为晚上的晚饭做准备。

    这种状态持续到晚饭,这两顿白昼怕孟铎吃不惯,还特意让厨师单独做了份稍微清淡的菜。

    “哇,昼儿,我怎么就没这待遇。”

    白昼辩驳,“我的好江雪,你忘了我当年含辛茹苦给你做饭的场景了吗?”

    “不愿回想。”

    杨江雪拒绝感动。

    “但是我有点想洗澡,我感觉我身上已经臭了。”

    “一会儿领你们去卫生间,就是热水器不太好用,水有点小。”

    “问题不大。”

    杨江雪快速炫完饭,跑去跟着白也收碗洗碗,白昼和孟铎也快速加入其中。因为第二天不用再招待客人,晚上就轻松很多,徐秀年、白勇、程凤、白昼和白也一起跪在棺材前守灵,那道士还在一旁嘀咕着,也不嫌累,几个没走的亲戚跟杨江雪和孟铎坐在一起,用两人听不懂的方言唠嗑。

    “姑娘你们在外边是不是坐办公室,找大钱!”

    杨江雪突然被cue,她听着这蹩脚的普通话,内心对被迫社交暗自叹气,不过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扬起是个长辈看到都要夸她是好孩子的微笑,“阿姨,现在外边消费水平都高,钱是找多少用多少,一点也存不下来。”

    “这是你对象哇?一表人才的,看起来就能赚钱。”

    杨江雪看见孟铎的眉很快皱在一起,她迅速咳了一声,“阿姨,这可不能乱点鸳鸯谱啊,我有老公呢。”

    “哟,那是不是单着呢,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的,我找人给你介绍介绍。”

    “这位结婚比我还早,孩子都两了,大的那个上幼儿园啦!”

    闻言,那阿姨摇了摇头,似乎对两人失去兴趣,又开始感慨起徐秀年来,“白乾这一走,秀年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哦。”

    杨江雪听着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不太懂,但大概也知道是那些事。她转头看了看孟铎,孟铎手肘撑到腿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白昼。

    “你们是几点走的?”

    杨江雪反应了会儿,才明白孟铎是在问什么时候回家的事,“十二点多接到的电话,买了一点半的最早的飞机,下飞机直接租车开回来的。”

    孟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只嗯了声便没再说话。过了会儿他手机催命似的响起,他接起来,也只简单回应。

    “会议往后推。”

    “不去了。”

    “嗯,你看着办。”

    第二天天没亮,刺耳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就响起,伴随着哀乐声,健壮的男人扛起棺材开始往外走。

    白昼在队伍前,杨江雪和孟铎毕竟是外人,便跟在最后。

    白乾葬在离家几百米的一个山坡上,面对徐秀年下地种菜必经的一条石板路。

    天彻底亮起,家里终于清净。徐秀年慢悠悠把剩余的东西收拾好,如果不是仍旧挂在门框上的道士用的符纸,会让人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妈,我们下午就走了,这几天还要上班。”

    程凤率先开口打破寂静,徐秀年没说什么,只道,“走吧,上班重要。”

    白勇还想说什么,被程凤瞪了眼,隔了会儿两人走到一旁,不知道说了什么,只是白勇的脸色更差了。

    “妈,这两年生意有点差,爸爸过世,我们能拿得出来的也就这点了,多的钱我们就不给了,蓉城那套房贷还没还完,赚的钱也刚好够还房贷。”

    徐凤年坐在一边,她没接白勇的前,眼神也没多少光亮,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好像更老了。

    “事情都办完了,你们该做啥做啥去,不用管我这个老的,我晓得你们困难,钱就不收了。”

    “家里的活也别干太多了,前几年爸不是在城里买了套房子嘛,你搬那儿去住。”

    “不了,老头子生前我都没去住,他死了我就更不去了。”

    白勇没再接话,徐秀年起身走向厨房,隔了会儿程凤也过去,不多时,厨房传出程凤的声音,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

    “白勇不争气,生意亏了十多万还不放手,在我爸妈那儿借了十万,还补不上篓子,你老的张口闭口说晓得我们困难,实际一点没帮衬着。”

    “我这些年为了你这个儿子,受了多少苦?”

    白昼脸色瞬间冷下来,她一把拉住白勇,“爸,我奶奶没给你钱?过年你走的时候给了两万吧?中间又给你打款了五万,去年我存款的一半你也没还,你用去哪儿了?”

    “我那生意······”

    “我是不是给你说过让你别做了?随便找个班上?”

    她话音刚落,程凤狠毒的话语便传过来。

    “我看你再过几年,谁给你收尸,你儿子被抓进去了,我也不得管!”

    白昼那瞬间只觉得气血翻涌,她冲进厨房,看见程凤失控的风怒的脸色,“妈,说话别这么难听。”

    程凤深呼吸了一口气,“昼昼,你别管,这是你爸做的孽。”

    “要还债是吧,让我爸过来,今天就一笔一笔给他算清楚,到底亏了多少,欠了多少,从别人那儿借了多少,”白昼大步流星,把一直没说话的白勇拽过来,然后拿出手机,“爸,你说清楚,我今天就在这儿给你算,算不清楚,我们一个也别走,这两年你从我这儿、从奶奶那儿、从外婆那儿拿的,我也一笔一笔给你们算清楚。”

    杨江雪和孟铎还在,白勇拉不下脸面,他拉了拉白昼的袖子,“女儿,外人还在,有什么事私下谈。”

    “那你们就别在明面上吵。”

    白昼这话说得含沙射影,程凤当即就拉下脸色,“白昼你什么意思,我生你养你你现在阴阳我是吧?你是觉得我在闹?”

    “我现在在解决问题,先吵起来的是你,不愿意聊问题的是爸,最后要钱的是你们,我今天就明说了,这次葬礼,棺材钱、宴席钱,你们一分没出,那些收的钱也不可能给你们,以后的人情都要还的,之前奶奶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了,她现在要给我也不让,老人家留个几万块在身上应急不过分,”白昼眼眸冷冽,“所以,你们今天一分也要不到,按你们说的欠款数和已经借到的钱,我想你们应该有能力还上了。”

    “我就说把女儿接过来,你看看跟着你妈一天到晚都学了些啥!”程凤一把拍在白勇身上,“老头子在城里不是还留了套房吗?现在房价是降了些,但要卖了,也能帮衬上。”

    徐秀年正想说话,白昼往前迈了步挡在她身前,“不可能,今天不一笔一笔算清楚,你们别想从这家里拿走一分钱。”

    见白昼态度实在强硬,白勇没办法,只得说出来。

    剔除掉已经还了的部分,银行那边还欠了七万,工人工资两万三,不算太多,但对现在的白勇来说却不少。

    “爸,你停手,银行和工人工资这种紧急的,我给你还,我就还这么一次,再有的,你别找我们任何一个人要,至于其他你朝谁借了多少钱,我不管,你自己慢慢还,房贷我也不管,你们两个人买的房子,你们自己想办法。”

    听到白昼全部承担,程凤终于还是不忍,她叹了口气,“昼儿,要不算了,你哪儿有这么多存款?”

    “我怎么凑齐这笔钱,你们别管,以后也别来家里闹,这种为了钱的闹剧,我从小到大已经听够了,因为缺钱,所以多买了一斤菜也要闹,买贵了一块钱也要闹,你们没养过我,也别拿什么养我所以缺钱的话来堵我。”

    没人再说话,片刻后白勇开口,“这些年确实是我们亏待了你,前两天你生日,也没给你买啥。”

    “爸,我十岁那年你说专门回来给我过生日,结果只是因为我哭闹着要个蛋糕,你不给我买还把我扔到街上后,我就不过生日了。”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白昼看着白勇几人开车离去,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徐秀年站在她身旁,苍老的手牵住她,“那些钱,我给你,你自己在外也困难。”

    白昼眼眶发热,她敛去情绪,扯出抹笑来,“奶奶,我有钱了,有很多钱,你跟我去华城住吧,我照顾你。”

    “我的姑娘出息咯!”徐秀年拍拍白昼的手背,“晓得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老了,就想在这安安分分地守着,也不想折腾了。”

    “那我给你买个大电视,再给你买个新牌桌,这样你就可以把三姑婆五姑婆叫过来,边看电视边打牌,怎么样?”

    “好好好。”

    徐秀年顿了顿,“城里的那套房子,写的你跟你姐的名,不大,就几十平,你们也别嫌弃,我知道白勇靠不住,一开始没想着给他留,这个房子,你看你跟你姐是卖了也好,租出去也好,我都不管了,都是你们的。”

    “我又不回来住。”

    白昼又发出了倔强的哽咽的声音。

    “那男孩子,是你男朋友吧?我记得你给我看过江雪男朋友的照片,不长这样。”

    白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软下来,“对,谈了一年多了,这次我也没想到他会来。”

    “回去给人家解释解释,别让我们家里的事啊,影响你们的感情。”

    “知道了。”

    剩下两天白昼就真的给徐秀年添置了一个大电视和一个牌桌,还把家里那些昏暗的点灯都换下,到五号的时候,她怕杨江雪赶不上回程的飞机,便匆忙跟徐秀年道别,踏上去华城的飞机。

    回程的飞机谁都没有说话,杨江雪太疲惫,一上飞机便睡过去,孟铎也眯了会儿,睡前他还特意将白昼的座椅放平,方便白昼休息。

    但再睁眼时,白昼背对着他侧着身。

    他知道白昼没睡着。

    白昼有个小习惯,不管什么姿势,睡着后都会无意识变成平躺。

    孟铎看了一眼时间,距离飞机起飞已经四十多分钟,想到白昼前两天的作息,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片刻后他起身,要了一杯温水。

    “白昼。”

    “嗯?”

    白昼转头,因为太久没休息,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孟铎把水递过去,“起来喝点水。”

    “我不渴。”

    “你嘴起皮了。”

    白昼不说话了,撑着爬起来,像完成任务一般喝完杯子里的水后又躺下,只不过这次变成了平躺着,她闭着眼,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孟铎听见白昼疲惫的声音。

    “孟铎。”

    “嗯。”

    “这就是我的家庭,是我拥有的过去和现在。”

    “我知道。”

    “每个人都爱我,每个人又都不够爱我,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了,这个平凡的糟糕的世界,你不该在这里。”

    孟铎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劝说白昼不要分手,他没经历过这一切,只是在一旁看着,就已经很心疼。

    良久,他开口说到,“说好了不提分手,那就一辈子也不要提。”

    白昼睁开眼,眼里的红血丝似乎又多了些,她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悲悯地、痛苦地看着孟铎,“你让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把你拉入这个家长里短的地狱。”

    “那不是地狱,那是很多人都会面临的事情,我相信你能处理得好,我也能够帮助你处理好。”

    白昼重新躺平,她把手臂放到眼睛上,遮挡住了刺眼的灯光,“分手的事情,我不会再提了,我会好好跟你在一起。”

    “好。”

    到家后白昼帮杨江雪改签了机票,还顺便给她升了舱,美其名曰感谢这几天的帮忙,晚上两人躺在客房聊到半夜,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杨江雪回去后,白昼就在家里收拾那些好几天没管的花,孟铎则在厨房准备中午的饭菜,他知道白昼情绪不对,便也没让王叔来,而是自己亲力亲为地做着这些事情。

    他做的饭菜清淡,白昼像以前很多次一样,边吃边夸,看不出任何异常。

    孟铎没戳穿她,临睡午觉前白昼猛然想起自己的背包还没收拾,她坐在地毯上,把背包里的脏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孟铎在一旁帮着收拾,把衣服捡进脏衣篓,他拿起一条灰色短裤时,一枚拇指大小的红色金色交错的党章被抖落出去,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白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愣愣地看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党章,那是她在家收拾白乾的物品时偶然发现的,当时随手放进了裤兜里,后来便再也没有想起来。

    那些对白乾的记忆猛地涌入脑子里,涨得白昼的头发痛。

    是小时候严厉地盯着白昼背书的记忆也好,还是长大后慈祥地让白昼去看祖国大好山河的记忆也罢,白昼都再也看不见那个戴着老花镜抱着党章翻来覆去看的小老头了。

    豆大的泪水从白昼眼里滚落,那些情绪再也压抑不住,那枚党章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哭得如此伤心,像极了小时候死活背不下来那些长篇大论时的场景。

    孟铎呼吸急促,在白昼的哭声里似乎喘不上气,他颤抖着蹲下,把白昼搂进自己怀里,然后小心地抚摸着白昼的头发,“哭出来就好了。”

    “年满十八岁的中国工人、农民、军人、知识分子和其他社会阶层的先进分子,承认党的纲领和章程,愿意参加党的一个组织并在其中积极工作、执行党的决议和按期交纳党费的,可以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

    白昼哽咽着,背出白乾常对她说的话,她死死抓住孟铎的手臂,“孟铎,我再也看不到我的爷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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