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桌的一角还贴了一张患者的病情说明,上面的行楷是她熟悉的——

    【纪老·感染日·十月初九

    家属·独子纪洛(已充军在梅羽大战中牺牲)

    无其余亲属,需特殊照拂】

    这是李晟轩日常的字——十月初九?

    十月初九他不是还在长安么,想来兴许是他后面到了扶沙后按照病症推断出的感染时间罢。

    如今书生连同此次来的一批高官大夫全数病倒,寻常里安排来给患者送药送吃食的人估计也未幸免。

    还好李晟轩安排的周到,除了每日三顿的新鲜饭菜有人送,这屋中还备了可以长久食用的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如若不是这些干粮,估计眼前这位纪老早已饿死。

    今日乃十二月初五,距离满两月的十二月初九只差四日,断药这么多天也不知老人是如何熬过这痛苦,还在努力活着。隔壁咬舌自尽的是个壮年,他都应难以承受而选择解脱,可纪老却……

    竹意忽觉心酸,他方才提到的洛洛早已战死,应该是天缠疫令他产生的幻觉。

    “嗯,爹,我回来了。”

    她不知道他幻觉到什么程度,能否分辨出男声和女声,但她下意识就想这样回答。

    闻言,纪老怔了一下,松垮的眼皮下竟微微泛红。

    “咳咳,桌上有你爱吃的菜,等你好久了……咳咳,趁热吃罢。”他呼吸沉重,声音沙哑又缓慢。

    “好。”竹意靠着老人邻方坐下,掰了一块干饼放进口中咀嚼,味同嚼蜡。

    “如何?”

    “爹做的自然好吃。”

    “多吃点……咳咳,不够锅里添。”

    “好,爹也吃。”她顺势应道,从药袋子里掏出一颗药丸喂到他嘴边。

    他张嘴,满口稀松的牙齿不剩几颗完好的。

    她收回手,将糖丸放进自己口中嚼细后,再重新喂进他口中。

    老人顺从地任由“儿子”喂饭,他会偶尔趁儿子视线不在他身上时偷看他一眼,其实他很想他,只是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倒也没有多少矫情的东西可言。

    “爹,儿子不在时可有照拂好自己?为何瘦了这么多?”

    竹意此时挺感激先前攻略李颢懿时练出的演技,若是早知有今日,那当初她便再刻苦一点,演的再逼真些。

    “臭小子……咳咳,要不是为了等你回来,老子早就逍遥自在去了……咳。”

    “嘿嘿,爹说的是,都是孩儿的不对。”她盘算了下时间,还要给很多患者送解药,只好道,“那您今晚先再自己休息一晚,孩儿出去一趟,等您睡醒,便接您去新家。”

    “又去哪?”

    “去外面散散步。”

    “咳咳……别忘了回来。”

    “一定不会忘。”

    竹意将纪老搀扶到床上躺好,给他捻好被子,深深看了一眼他满是沟壑的脸,然后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时,身后又传来了颤颤巍巍的老人声音:

    “敢不回来我就揍死你这个臭小子。”

    她脚步顿住,抿嘴笑:“放心爹,我必定回来。”

    出来带上门,外面天色已经全然黑了,对面西院的烛火便逐渐显眼起来。

    方一转身,猛然撞上个黑影,竹意惊异一瞬,下意识抽剑比着他脖颈。

    “苍夜?”惊诧无比。

    “我在。”男人低沉回应。

    “啊不,李晟轩?”她脑子转了一下,看着来人一身玄袍,以及同那晚一样的银杏状面具。

    “你跑来做啥?”她愠怒。

    书生还在生病就东跑西跑的,别以为换个衣服换个马甲他就是不是患者了,呵呵哒。

    “臣来保护正义公主的安危。”

    “谁需要你保护了?你这羸弱身子还不滚回去躺着?”

    “没想到公主眨眼之间就成了别人儿子了。”他皮皮地调侃。

    她闭了闭眼睛,怒气值飙升。

    深呼吸一口气:“你病好了?这么犯贱?”

    “阿意真聪明。”

    “……”

    竹意无语,彻底被他打败了。

    既然病好了那就一起干活吧,这死恋爱脑。

    “没想到这药效生的如此快,听水公子说是服用后次日才生效。”

    “想来是你亲手喂的,所以会好的快点。”他一本正经。

    她翻个白眼摇摇头,解下腰间一袋解药递给他:“这样我们分头行动,兴许会分发的快点。”

    “非得分头行动吗,可否一起行动?”

    竹意——死亡凝视。

    “好,那就分头行动,都听阿意的便好。”

    说完,他便施施然进了下一间房,竹意在面对这些患者的时候心情是又沉重又复杂,她看着李晟轩轻飘飘的脚步,一点没感觉他有任何心理上的负担。

    轮心理素质强,真是谁也比不过他。

    ……

    多了一个人帮忙显然效率高了不少,只是药丸不是很够用,因为若要根治,药丸不能只吃一次。

    每人得发三枚,每隔一个时辰服用一次,方可根治。

    这样发下来他们手里的两袋药丸,只发了东院的顶上两层楼便没了,一楼甚至都领不到。

    可现下也确实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等回去后,他们几人再幸苦幸苦,给患者续上缓解药方,静等第二批药的到来。

    完事后两人一明一暗地回了客栈。

    竹意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换衣服,用药草沐浴。

    听禾将她换下的衣服拿去烧掉,主要是他们几人里水辰安并非习武之人没有内力,若是她这衣物上沾了病患唾液他可能难逃一劫。

    只是并没有人注意到,听禾烧的衣物并非只有竹意的一套,还有一套男子的。

    收拾完备后,她换了一身洁白的褥裙,文心在生病,便自己简单绾了下发髻,青丝皆乖乖巧巧垂于两耳后。

    水辰安已经在饭桌上坐好了,手中捏着一物在仔细研究着。

    微生凡则贴心地跟着听禾忙里忙外地端菜、盛饭。

    竹意走拢,看一楼大堂只有水辰安在此坐着便随口询问:“他们吃过了吗?”

    她指的是二楼的病患们。

    “方才听禾姑娘早已服侍妥当了。”

    “那就好。”她舒口气,“听禾果真是能干。”

    内心真的止不住赞叹,听禾放在现在绝对是妥妥的女强人啊。

    日日从早忙到晚,事无巨细,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应。

    “竹意姑娘又何尝不是呢?”水辰安夸赞道。

    “嘿,水公子言重,我就是一糙人,莽夫。”

    “是有点莽。”

    “安?”竹意还以为他要跟她商业互吹一道,没想到这小子忽然说她是有点莽?

    一下子给她整不会了。

    “这个是你的罢。”说着,他将手中方才把玩的物件递给她。

    竹意定睛一看,卧槽,这不是书生送她的铃兰玉佩吗?

    咋跑到水辰安手里去了,她何时弄丢的?

    “是我的是我的,得亏是水公子捡到,不然丢哪都不知道了。”

    “我在院中捡到的,一猜便是你的。”

    两人说话之际,菜已经上齐,听禾跟微生凡都上桌准备用膳。

    先前听禾不愿跟他们坐一起用膳,说这不合规矩,总是自己在厨房用,竹意劝说她好几次她才答应同大家一起坐下吃饭。

    微生凡凑到水辰安身边,好奇地眨巴眼睛:“你在院中捡到啥?”

    水辰安顺势一把搂过她,往旁边挪了挪,两人亲昵地坐在一方。

    他靠在她耳边,却故意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说:“捡到了轩兄送给竹意姑娘的玉佩。”

    “咳咳。”竹意呛住,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怎么知道是书生送她的!

    听禾笑笑不讲话,只是斯文地给竹意夹菜、递水。

    “喔——你是说那个玉佩?”微生凡夸张地吸气,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

    水辰安点头,她激动地拍拍桌子,对着竹意正色道:“竹竹,你嫁给三皇子真是嫁对了。”

    竹意:懵逼、不解、疑惑?

    “嘿嘿,微生姑娘说的好有道理。”

    熟悉的清冽玉石男音自楼梯处传来,众人纷纷向他投去目光。

    听禾一秒起身行礼:“王爷。”

    水辰安也站起来招呼道:“轩兄,身体好了?”

    微生凡跟着水辰安起身,装作乖巧地样子:“三皇子。”

    只有竹意还坐在原处不为所动,她“啧”了一声,扯了扯听禾的衣裙,示意她坐下吃饭,别那么客气。

    但她的身体坚硬如铁,好像李晟轩不发话她就坚决不动弹。

    竹意无奈扶额,蹬了书生一眼。

    他立马如同被娇阳照拂的小野花一般灿烂开放。

    一边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坐下,一边回答水辰安的话:“果然奇药,中午吃,晚上便彻底好了。”

    他也同微生夫妇一般欲跟她挤在一方坐,竹意重重拍了一下空着的一方,让他坐那。

    无奈只好在她邻方坐下。

    几人都坐下,听禾去给书生多添了一碗饭。

    大家总算轻松地用起晚膳来。

    “我就知道竹竹今晚肯定顺利。”微生凡率先乐呵道,已将方才的玉佩之事抛之脑后了。

    “希望是个好的开端罢,现下只用安稳等待第二批舞信子。”

    竹意碗里的菜吃不过来,听禾给她夹,小凡给她夹,书生也给她夹。

    “今日幸苦各位,现下在坐都是晟轩的救命恩人了。”他举起酒杯。

    水辰安连忙举杯回应:“轩兄哪里的话,你我交情不必见外。”

    竹意懒懒举杯应付了下,心想就咱们几个大熟人还搞这些客套的。

    大家一饮而尽,李晟轩继续道:“只是眼下只是开始,后面的事情还繁重。”

    “没事,我们会留在此处帮你们到底的!”微生凡仗义地拍他一掌,他方才吞下的那口酒差点吐出来。

    “眼下最好的是三皇子身体恢复过来了,我们大家也都好安心小松口气了。尤其是竹竹,这次过来感觉她都瘦了,成日里心事重重奔波个不停。”

    竹意专注进食的手抖了下,不语。

    不知怎的,自从方才书生活生生在她旁边坐下来,现在笑嘻嘻地同先前一样与大家交谈,她忽然觉得非常累,非常疲惫。

    “嗯,此次应该累坏我的阿意了,待我日后有空了好好做几道佳肴补偿。”李晟轩覆上她的手背,深情注视。

    啥?

    好好做几道佳肴?

    竹意用舌尖顶了一下脸颊内部,好笑道:“其实我并不累,佳肴什么的我觉得也并不是很有必要。”

    “你做的东西能吃么?”微生凡不小心说了大实话。

    李晟轩生体僵住,抿嘴,看着竹意,委屈不已。

    她盯着他嘴边的梨涡,无奈道:“挺好吃的挺好吃的。”

    闻言他瞬间挺直了腰杆,挑衅地看向微生凡。

    “是么?”微生凡狐疑地看向竹意。

    其余两人看他们三人跟小孩子一样打趣,都忍不住低眉笑。

    ……

    这顿饭算是自书生生病以来,竹意吃的最轻松的一顿饭了。

    没有什么比他元气满满地出现在她身边更让她觉得安心的事了。

    这几日他生病,她心中原本堵着的一口气又堵的更死,每日哪怕点了安神香都辗转反侧地难眠。

    .

    夜,很深很沉默的夜。

    不知不觉已经十二月了,此前听闻扶沙十二月里会开一种极美的蓝色花,唤祈临草。

    有人说它的寓意为祈求快乐降临于家人、伴侣;也有人说它的寓意为宽恕。

    这样沉默的夜里已经有大胆的祈临草陆续于湿润的土壤里挣扎着开放了。

    零碎醒目的蓝,是不会臣服于霸道深邃的夜。

    竹意今夜睡的快,她到床上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先前丝毫没有这样的疲惫感,今日格外明显。

    李晟轩拨弄好香炉,留了一盏夜烛,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进去。

    她睡着了,可她又皱着眉头。

    他枕着手臂侧躺,凝视她眉眼,那里有一团心事,在一直不放过她燃烧着。

    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来他们俩的洞房花烛夜。

    彼时他只敢隔空抚平她的眉目,但此时,他心疼地将她揽进怀中,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竹意并未反抗,她知道是谁,她乖巧地在他怀里调整了个舒适姿势,继续睡去。

    其实书生并不是突然变的大胆的。

    在上次孤墨来刺杀他时,他得到了答案,她说想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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