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轩自远处便看见大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的太子府屋顶,有个步履蹒跚,摇摇欲坠之人。

    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当他得知阿意又出门找皇兄后,只浅换下朝服,着了日常的百草霜外袍,披了一件同色毛领斗篷后,便匆匆出门去寻。

    今日皇兄在朝中受气,依照他的小气性子,怕不是会将火气全撒在阿意身上!

    如此寻思着,他又加快了些脚步,只是在快到太子府时,感受到那边屋顶似乎有动静,他下意识抬头去看——

    这一看,心便沉到了谷底。

    那浑身是血,脚戴锁链,摇摇晃晃的,不是他的阿意是谁?

    顾不得此刻街上的几点人星子,来不及隐藏身份了,李晟轩径自提气上前,在她坠下屋檐的一刻稳稳接住她。

    他看着她凌乱不堪的发丝以及脸上的斑斑血迹,心脏仿佛被人揪了出来,反复在地上踩踏般的疼痛。

    李颢懿!

    他这就去杀了他!

    这是他看见她这模样后脑子里仅剩的念头。

    “轩轩,我今日好累……”

    李晟轩正冲动地准备放信号联系听禾过来带走竹意,自己则打算进太子府去将屈辱阿意之人除之为快!

    眼下她这副模样,他心都要碎掉,什么身份,什么太子之位他都没有兴趣了!

    他本就是因为她才有了夺江山的欲望,眼下她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令他心痛地几乎窒息。

    可怀中柔软人儿,娇滴滴一句话却又让他一腔失控的怒火化为冷静的细流。

    他怀抱她,将她从头端详到脚,眼神停留在她双脚上的锁链,久久未曾离开。

    “我会杀了他的。”

    雪花飘了好半晌,他才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抱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瑟缩在他温暖的斗篷内,他捧着疲惫至极的她和她的仇恨,在酥松的雪地里留下了一长串白头到老的印记。

    ……

    .

    当竹意再度有意识之际,是在两日后。

    她感觉自己体温高的骇人,口干舌燥,热汗直流。

    费力地抬抬眼皮,首先闻见潮湿浓厚药气,其次才看见周围烟雾缭绕一片。

    头脑还是混沌,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努力使自己可以清醒一点。

    只是她方一动作,浓厚烟雾中,自对面传来个温润熟悉的声音:“阿意乖,先别动,忍一忍。”

    这声音……是苍夜?

    也是李晟轩。

    她安心不少,睁开眼垂眸打量片刻,发现自己正泡在鸢灰色高温药池中。

    缓缓抬头,烟雾缭绕的对面似乎还有个若隐若现的人影,那人衣裳尽退,此刻正聚精会神地也同她泡在这药浴中打坐。

    这药池中暗涌流动着的气流便是他源源不断输送出的内力,他用内力加快药效自毛囊进入她身体。

    药汤围绕着两人咕嘟咕嘟冒泡,见他这认真模样,竹意想起来他每次做的那些难以下咽的黑暗料理,便忍不住开玩笑:

    “李晟轩,你要把我煮来吃了吗?”

    只是一开口讲话,嗓子更是撕裂针扎般疼痛。

    对面那正襟危坐的人听了她讲的话,觉得她说的尤其贴切,甚是好笑。

    可是他现在正专注运气,笑不得,于是转移话题,故意板起脸严肃道:“不是答应我不去找他了吗?为何又偷偷瞒着我跑去?”

    “还不是没瞒住……”她眩晕着脑袋兀自咕哝道。

    “瞒未瞒住这并非重点,重点是为何又自己跑去找他?独自一人去干这么危险的事情,将自己弄成这样,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他在对面又运了运气,药池子里的药汤也跟着他的气流缓缓缠绕着竹意旋转起来。

    “他又打不过我!还不是他卑鄙!”

    竹意愤愤道,嗓子干的难受,迷蒙之际竟往下缩了脖子,欲喝一口浸泡身子的药汤。

    对面李晟轩见她这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停止运气,一个步子上前捏住她朝下埋的下颚,将她脑袋扳起来。

    匆忙道:“这可饮不得!”

    他这一扳可不得了,竹意感觉他伸过来的臂膀好似从天而降的一股清泉,她顺着这清新味道就柔软缠了上去。

    “如何饮不得呀?”

    浸泡药浴的身子滑溜溜的,她坏笑着抱着他臂膀,脚下一蹬便带着一阵药浪来到了他身边。

    贴近了他之后,竹意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并不是真的口渴,而是纵情蛊在作祟,是身子渴。

    李晟轩本就一血气方刚的男儿,为了替她疗伤才泡在这高温药浴中,心爱之人就在眼前,他在她清醒过来之前,这两天每次替她药浴都都是要闭着眼睛反复默背圣贤书中的知识。

    她这举动,无疑火上浇油。

    待那日替她诊治后他才发现,原来她身上没有外伤,全是内伤。

    心脉俱损。

    伤得如此重,他很难想象她是如何撑着还从太子府自己逃了出来。

    除此之外,他还百思不得其解,她身上无一处外伤,为何内伤却如此强悍严重,查来查去才忽地想起来可能是苗疆蛊术。

    当即传了出生于苗疆的听禾求证,不想听禾见了,一眼便确认阿意体内被种蛊虫。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这控制蛊虫的萧令,听禾也会吹。

    只是没想到蛊虫沉睡了两日,今日阿意醒来,它也跟着苏醒了,遂才让她焦躁难耐。

    两人脸都泡的红红的,竹意顺着他手臂钻到他怀里,将滚烫的小脸贴在他布满雾气的脖子上。

    李晟轩觉得这样很是不妥,但又不舍得推开她。

    他单手攥拳,拿到嘴边尴尬咳了咳,不去看某些诱人的风景,缓缓别过头看向别处。

    “这里面有的药草沐浴尚可,但入腹却是有毒的,所以不可胡乱饮下。”他别扭地解释一二。

    停下来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口渴是不是?待我唤人送茶进来。”

    竹意贴在他锁骨上摇摇头,蹭得他有些难受。

    “身子难受是不是?你再捱一下,且等我唤听禾进来,她会吹控制这蛊虫的萧令。”

    她仍是摇摇头。

    李晟轩无奈,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他收回视线,垂眸看她。

    只见她碎发皆湿,面颊潮红之至,微微努着嘴乖乖依靠着他。

    她这乖巧模样让他瞬间心中一软,伸手回揽住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与自身贴紧。

    再三寻思,还是要再嘱咐她一道,声音温柔至极:

    “你同他接触过,你知道皇兄那人爱使些不正当的手段,他那日在朝堂上又受了父皇的气,为何还是要冒险去见他?嗯?你可知我彼时看见你浑身是血的样子,我……”

    他话说一半,忽然没声了。

    竹意疑惑地抬头打探,却见他喉结滚动一下,眼眶红了。

    这一次他的感性成功感染了她,她不再在心底嘲笑他是爱哭的小狗,而是也沉默地红了眼眶。

    因为她深刻地知道失去在意的人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双手圈上他的脖子,两人紧紧相拥。

    一如好多好多年前,那个夜晚的初见。

    以及那个清晨,那个被冠以救赎之名的拥抱。

    *

    沃田桑景午,田野菜花春。①

    眼下三月中旬,蜀州蜀山,一梯一梯的金黄油菜花,宣告春的到来。

    蜀山空气清新怡人,迎面的风是微暖,大团大团的白云在明媚蓝空中缓缓流动着。

    那一年,大羽663。

    他十五岁,竹意十六岁。

    明朗少年嗅着带春香的风,背着好些书册,攀登险峻的山峰。

    孙尚书说蜀州蜀山山匪猖獗,方圆十里乡民遭殃,特意派他前去查看一番。

    他今日乃寻常书生扮相,只是教寻常更为朴素,任何贵重皇室的东西都未携带,任谁一看,都是一副普通书生模样。

    不过小小山匪,何以需要引起朝廷这番高度重视?

    按说顶多在朝中责令蜀州刺史管管尚可,何以引起孙尚书的特别关注,派了他来此险峻走一遭?

    因为,他们怀疑此匪窝并非普通匪窝,而是珏人阴谋据点。

    此时珏羽明面上关系往来都正常且频繁,遂羽国境内珏人倒是不少。

    可若是大量珏人都聚集到一处,且专干些不义之事,那就得留意仔细去查一查。

    李晟轩此行便是以书生身份路过为由,刻意教他们抓去,作探子进去打探一番,顺便再收集一些他们阴谋的证据。

    他晌午时分上山的,听闻山匪多在傍晚太阳下山之后出没,遂他此刻惬意地躺在油菜花田梗边,望着天边云卷云舒,思索古人古言里的韵味。

    经年流转,面对皇宫里各色人的冷言冷语他早已习惯。

    自前几年梅羽大战,他在宫中的地位和处境便一落千丈。

    娘亲进冷宫前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

    “切莫要记挂仇恨,凡事看开,你每日过的开心,娘亲每日便也会开心。”

    遂他后来在宫中遭遇的众多白眼,冷嘲热讽,甚至拳打脚踢,他都从未放在心上。

    他每日都过得无比开心自在。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待他不好,贤妃娘娘待他好,只是碍于皇后,她不敢太明目张胆地为他争取一些东西,生怕弄巧成拙,害他丢了性命。

    孙尚书和苏太傅待他好,苏太傅是他老师,李晟轩在古籍文学上天赋异禀,遂很是喜爱他。

    而孙尚书甚至颇有想扶他做太子的意思,可他如今水深火热,想安稳活着都是一件难事,更别提什么争夺太子之位了。

    皇后母家位高权重,两个儿子又齐心协力,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他有啥资格可跟他们争的。

    这些年他几乎都是被孙尚书推着走,孙尚书不喜打仗不喜百姓受苦,遂看不惯圣上和太子的有些激进做派。

    一直私心想扶持他,他李晟轩虽然对权位不那么感兴趣,但他到底是个懂得感恩之人。

    孙尚书如此器重自己,全朝廷在他对面,而他身后就孙尚书一个人,遂他说明他就照做,不教他失望便是。

    只是他还是缺乏些对权位争夺的主动和野心,因为娘亲说了,凡事看开,开心则是。

    “害,先睡一觉罢,等太阳下山再到处去晃晃,看有无山匪来逮我。”

    十五岁少年玩性还未褪尽,他随手拔了一根野草含在嘴中,脑袋上还戴着油菜花花环,别说这遮阳作用甚好。

    双手枕在脑后,丝毫未感阳光扎眼,乃至一觉自晌午睡到了半夜。

    时辰瞟了一眼睡的死沉的李晟轩,“咻”一下偷摸窜过。

    天空披上黑衣,黑衣坠满繁星,错落有致。

    四下里偶有不知名细微虫鸣。

    睡的香甜的他倏尔睁开双眼,看着深黑的夜色,呆楞无比。

    片刻之后猛然坐起身,一面拾掇被他散在地上的书籍,一面慌乱喃喃:

    “完了完了,咋一觉睡到此时!山匪怕不是都歇息了!”

    打整完毕后,他踉跄拢着长袖,往山深处去,专挑些险峻地方走。

    走了不过半个时辰,但见远处星星火光,立马来了精神,聚精会神地用内力感受那边动静。

    嘿嘿,内力启蒙师父是听禾,自他几年前学会后便觉甚是方便。

    只是训练的时候吃了点苦头,不过尚可,他甜食吃的多,也便不苦了。

    正感受着,但见丛林中一枚漂浮的火团向他靠近,待那火团近了方才发现下方举着火把的人。

    那人五官立体分明,样貌三十来岁,胡青重,看他穿着些野兽皮衣,顿时反应过来应是山匪。

    山匪大哥一双眼睛精明警惕,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凶狠问道:

    “什么人?”

    李晟轩被他粗犷的声音凶地一激灵,连忙礼貌作揖,斯文道:

    “山匪大哥……”

    岂料他话还没说完,那山匪便猛踹他一脚,直接将他踹出去撞到后面树干上。

    那人皱着鼻子,骂骂咧咧:

    “山你个头,娘.炮兮兮的!”

    树被他撞地颤了一下,纷纷落下些飞叶,还有一个……鸟窝?

    正巧不巧,鸟窝正好盖在那山匪头顶,里面的三个鸟蛋摔碎在他头上,黏糊糊的蛋液缓缓流下至他眉眼。

    李晟轩见到此景,忍不住想笑,心中想了近日里的许多伤心事,可想来想去发现他没有伤心事,便噗嗤一声笑出来。

    随后觉得不妥,赶忙捂住嘴巴,又弯腰鞠一躬:“对不住。”

    顿了顿,他看着他头顶上碎裂的鸟蛋,心中觉得惭愧,便又双手拢着对着他头顶的鸟窝鞠一躬:

    “对不住,小雏鸟们。”

    山匪被鸟蛋砸到本就火大,见眼前这个小白脸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行为更是怒火中烧。

    正当他欲再给他一脚时,天空一声鸟鸣,一坨稀溜溜的鸟屎从天而降,正巧淋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往下滑溜到嘴里。

    那人连忙垂着脑袋:“呸、呸呸……”。

    李晟轩这回再也忍不住,指着他那滑稽样子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

    就这样,上一刻他还在漆黑林子里嘲笑他,下一刻便在山匪的地牢里哭了。

    怒发冲冠的山匪一把揪着他后颈将他拎到了几位当家面前。

    大当家今夜不在,只有二当家和三当家。

    大当家是个彪悍女人,二当家和三当家都是男人,他们俩对这小白脸书生不感兴趣,遂命人搜了他的身,将他揍了一顿便关进牢里了。

    之所以不杀他,是因为大当家的就好这口,她没发话,他们还是不好妄自将他弄死。

    至于为什么非要揍他一顿,按说李晟轩这么有礼貌懂规矩的人不至于一上来就挨打,是因为那两个当家的样貌丑陋,皮肤粗糙。

    彼时他一被抓进来,匪窝里的那些珏国女人便兴奋不已,那两个当家的嫉妒他,看不惯他,便将他揍的鼻青脸肿再关了起来。

    此刻,他一边嚎哭一边打探,只见此地牢颇大,里面关押了不少此山上山下的乡民。

    “喂,小秀才,别嚎了,他们不会理你的。”

    对面牢里关押的是一位年迈婆婆,她见李晟轩鼻青脸肿贴着铁栏杆哭嚎的模样有些可怜,于是劝说两句。

    “你肚子饿吗,我这里有些昨天没吃完的干馍,你拿去吃吃,我老太婆年老了,吃不了多少。”

    她说着,露出几颗摇摇欲坠的黄牙,蹒跚着将那半块馍从自己牢房栏杆口费力一扔,准确扔到了李晟轩牢房门口。

    他捡起来这块馍,看了好半晌,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婆婆,同她作个揖,便不客气地吃起来。

    只是心中,孙尚书的某些话,好像逐渐具体了起来。

    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他一边嚼一边同婆婆聊起了天。

    “您是何时被抓进来的?”

    “有些时日了喔,好像一个月有了……”

    蜀州这边的人讲话似乎颇爱带些语气词。

    “啊?这么久了,当官的也不管管吗?”

    “害。不知道安,我们被抓进来就是等着当官的来救呢,等了一个月,铁树都开花了,这官差都没人来呢。”

    老婆婆说话的方式教他有些忍俊不禁,但也教他心中难受。

    不是都说当官为百姓,这蜀山百姓被山匪欺负成这样竟然都没人来管!

    “可是这山匪些干嘛抓你们啊?您得罪过他们吗?”

    婆婆撅着嘴摇头:

    “我们种自己的庄稼能跟他们有什么过节?小秀才看你一副书生模样咋的如此蠢笨呢!坏人做坏事能有什么理由?无非是欲望作祟,不想脚踏实地靠劳动收获,想平白霸占别人的劳动成果呗。把我们关起来,他们去扫荡一遍我们的粮食,钱财,汗水都不流就有饭吃的活,如何要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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