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头脸三天不剃不刮,就一层毛渣,等到出发日子,无论胤祥还是胤祉,全都头发胡须一把抓,跟城门口的叫花子一样邋遢。

    这个形容,实不宜往人前来。仪仗出京后,排班的胤褆干脆免了他两个的护驾,只叫他们在马车上清净守孝。我见状不觉舒一口气,心说:等到围场也能如此就好了!最好等敏妃清了七。

    京城到围场十天路程,这一日到了围场。

    围场就是围起来的山林荒原,没有房屋,所有人跟行军打仗时一样住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最中心皇阿玛、皇太后、太子的营帐跟紫禁城里的宫殿一般宏伟,称为宫帐。宫帐连同后妃、宫女、太监的营帐,称为内城。内城之外都是外城,由内务府划派给随扈的宗室、官员、侍卫、护军居住。

    作为皇子,我分得的营地处在外城的最中心,跟内城就隔了一条河。我到时打前站的高福已领人竖起辕门,搭好三座大帐:前帐、中帐、后账。

    中帐坐下,琴雅跟我商量:“爷,是不是跟去岁一样,前帐给您当书房,奴才居中帐,叫武妹妹住后帐。”

    去岁是玉婷住的后账。玉婷是我的侧福晋,宁芳才一个格格,许她住后帐,未免抬举太过。

    但当着宁芳驳琴雅的回,则显得我苛刻。总之,琴雅这个好人是立定了。

    我是不喜宁芳,却也没必要针对她。

    我点头:“就这样吧!”

    站起身,我背手离开:“爷去瞧瞧十三弟!”

    胤祥还没成家,内务府就给分了一个大帐。

    “四哥吉祥!”胤祥给我请安。

    “十三弟!”

    扶起胤祥,我四下望了望,望到营帐里立着的箭垛和桌子上弓箭,忍不住笑道:“在练箭呢!”

    胤祥有些不自在道:“四哥,这不马上就要开围了吗?”

    “高无庸,”我吩咐高无庸:“将爷的弓箭拿来!”

    “嗻!”高无庸答应去了。

    转回头我冲胤祥笑道:“十三弟,你说的是。我跟你一块练。”

    既是来了围场,不想每日傍晚的猎物统计太过难看的话,就得似胤祥这般多多练习,做足准备。特别是我力量不行,更就得在技巧上用功。

    胤祥提议:“四哥,咱们来比连射!”

    这原是我的强项。

    我的骑射师傅顾八代原是八旗第一神射手,皇阿玛钦封的巴图鲁。就是他告诉我,我满洲骑射以快见长,力道其次。比如前朝士兵都是强弓,但开弓一次的时间,我满人能发三箭。总之只要箭弦弹得够快,我这个四个半力弓也能射杀十个力的强弓手。

    顾师傅还说再好的弓箭,威力也不及火枪。火枪对于气力的要求就更低了。我与其事倍功半的练习气力,不如用心射击技巧。

    我觉得顾师傅的话有道理,照样练习,半年后围场上立见了成效——一场围猎,我猎杀的鹿赶上了三哥。皇阿玛招我问询,年少的我不晓厉害,如实陈述,隔天皇阿玛即以“其为人虚诞,不顾体面,不宜留任部院”的罪名革了顾师傅的尚书,只留上书房行走;待去岁我开了府,搬出阿哥所,顾师傅干脆以病乞休,辞官不做了。

    我这个连射技巧是拿顾师傅半世功名换来的,胤祥想学,我自然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传授他。胤祥力气大,有武将之才,他日必能在皇阿玛驾前大放光彩……

    晚饭后回营,我来中帐告诉琴雅:“十三弟还在孝中,不合出门,倒是爷过去便宜。”

    琴雅必然答应:“敏妃娘娘新薨,十三弟哀痛,正需要人说话宽解。爷只管自便,奴才理会得!”

    至此每日闲暇,我即同胤祥一起骑马狩猎、喝酒练箭,倒是比往年都清净自在

    ……

    信件来回一趟要二十天。留京管家的秀英写信给琴雅报平安,琴雅会把信里的内容拣要紧的告诉我;养胎的玉婷也会写信告诉我她和孩子的近况,我只在琴雅问起时才应一个好。

    我觉得我和琴雅就似一辆车的两个轮子,永远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力前进,也永远隔着一点距离,没法子亲密无间。

    多伦诺尔我见到了上师。汇宗寺已大体完工。上师的坛场铺设在一间已完工的禅房内。八个月未见,上师的脸为塞外的风吹得黑红,所幸精神还算矍铄。

    抚顶赐福后,上师望着我关心道:“圆明,你清减了!”

    想起夭折的弘昐,我几乎落下泪来。

    “上师,”我合掌请教:“佛说一切是缘。弟子不明白孩子跟父母到底是个什么缘法?又当如何修缘?”

    “阿弥陀佛,”上师开示我:“世间父母子女的缘分无非是债:讨债和还债。债清则缘散。念佛回向或诵文殊菩萨心咒都可加持父母子女缘分圆满。”

    只念佛回向吗?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在这么做,可弘昐还是走了,又或者,就是如此,才清了账。

    终究还是缘分不够!

    叹息一声,我顶礼上师:“阿弥陀佛!”

    九月初十皇阿玛回驻畅春园,九月十一回宫,正能叫十三弟赶上敏妃百日,而我亦刚好能赶上玉婷的生产。

    十一清早,我一众兄弟齐聚畅春园请安。看到胤祉光洁的面容,我很是疑惑:三哥奉旨成服,大祭日除服,百日剃头。这百日还未到,他怎么就剃头了?

    胤祥见状脸色大变,便欲上前理论,我一把拉住。

    等等,我示意十三弟不要轻举妄动。胤祉不是鲁莽之人,他突然这么做想必有些缘故,比如请了旨。

    松开胤祥,我领头请安:“三哥吉祥!”

    胤祥跟着请安,只没出声。

    ……

    请安叫起后,皇阿玛龙目扫到胤祉,勃然呵斥:“胤祉,你私自剃头,殊属无礼。”

    私自剃头?违旨?我吃惊地看向胤祉:怎么敢?

    “皇阿玛恕罪!”胤祉跪地请罪。

    “你,你冥顽不孝!”皇阿玛指着胤祉的手指都是抖的:“来人!拿下胤祉,收禁宗人府严加议罪。胤祉府邸长史、典仪不行规谏,甚属可恶,即刻锁拿,从重治罪。”

    胤祉闻言似遭雷击,木偶一般为御前侍卫架走。我福至心灵,一下子想到了宗人府和刑部一般施行《大清律》——将来我很可以做个宗人府的属官。或者皇阿玛委派我刑部差事就是这个打算。

    宗人府这回会如何议三哥和他府邸属官的罪?我寻思……

    转眼出发。恭送皇太后、皇阿玛、太子登车后,我兄弟,连同胤祥都骑马护驾。

    胤祉获罪坐囚车,我补了胤祉的位置,和胤褆并辔而行。

    我一众成年兄弟里就属胤褆身量高,块头大,五官端正,加上多年领兵的缘故,盔甲穿他身上有种我望尘莫及的威风。

    往日出行我跟随胤褆马后,见最多的是他统领仪仗,发号施令的背影,今儿和他并排走,直面他郡王盔甲上刺绣的五爪行龙不说,连为日头照射到地上的影子都感觉跟自惭形秽似的,小了平日一圈。

    难不成,我忍不住猜测:胤祉剃头是为进城时不至于为胤褆压制得太过难看?

    毕竟胤祉身长较我都短了寸许,加上三个月没剃头,没头没脸地走在胤褆身边,即便穿着郡王的行龙盔甲,落沿途百姓眼里多半跟猴穿官袍似的是个笑话。

    一路无话地回到紫禁城。散宫出来,太子一声不出的走了。胤褆拍拍胤祥的肩膀自以为是地劝和:“十三弟,老三为人一贯有些不拘小节,你别往心里去。”

    小节?我听得一脑门子的火。胤祥生母敏妃薨逝,皇阿玛就赏了胤祉摘冠缨成服,百日剃头这一点子体面,胤祉还违旨了,胤祥何能不气?

    胤祥没出声,胤褆也不以为意,招呼胤禩:“八弟,走,进宫给母妃问安!”

    胤禩冲胤祥歉意地笑了笑,跟胤褆走了。

    我招呼胤祥、胤祯:“十三弟、十四弟,走吧!”

    皇阿玛已为胤祉不孝生气,胤祥再不自在,现也得跟我进永和宫给母妃请安。

    敏妃薨了,往后胤祥没得生母的维护,再不能在皇阿玛驾前失分。

    母妃一字不提胤祉获罪的事,请安叫起后,只道:“十三阿哥,再几日就是敏妃百日祭,过去两个多月,敦恪为敏妃祈福,抄了一百部《金刚经》,这是她的心意,你带出去替她化了。再你兄妹两月未见,倒是说会子话吧!”

    “嗻!”胤祥答应。

    敦恪跟着站起身,冲额娘行了一个礼,领胤祥走了。

    “胤禛,”额娘打发我:“玉婷已近临盆,你离家两月,也赶紧回府邸瞧瞧!”

    ……

    “皇上,”隔日早朝,宗人府宗令庄亲王奏:“奴才等奉旨议皇三子诚郡王胤祉在敏妃孝中无旨剃头一事,以为胤祉无礼不敬,有亏孝道,当降王爵以为惩戒,诚郡王府属官长史、典仪未尽规谏,有失职守,当鞭一百,降级使用。”

    违旨属于大不敬,按律当绞。宗人府不能提议皇阿玛杀胤祉,我了然:就只能大事化小,将“违旨”含糊成“无旨”,降爵了事。

    皇阿玛点头:“即刻拟旨:降皇三子诚郡王胤祉为多罗贝勒,一应属官、侍卫亲随,鞭一百,降两级。着亲王以下,奉国将军以上率属官观刑。”

    降爵?我有点子意外。

    对胤祉,皇阿玛一贯宠爱,每回出行都带身边,不似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动辄得咎。

    我以为皇阿玛这回对胤祉的处罚将是顺水推舟,罚一年俸禄意思一下,没想皇阿玛全盘接受了宗人府的意见不算,甚至于还让参与三祭礼的宗室去宗人府观刑,以儆效尤。

    吃惊之余,我不免提醒自己:不要触碰皇阿玛的皇权逆鳞。

    我母妃封号为“德”,可不会替我出头,跟皇阿玛转圜。且这种当朝决断,也不是后妃所能置喙。即使荣妃维护胤祉,也得徐徐图之。

    胤祉府邸属官有从三品的长史一人,从五品的散骑郎三人,从五品、从六品的典仪四人,从三品、从四品、从五品的侍卫十五人,整二十三个人剥掉衣裳,绑在宗人府刑柱上受鞭刑。

    五尺的长鞭,鞭鞭到肉,留下标准的尺长刑痕。五十鞭后,皮开肉绽,哀嚎遍野,八十鞭后血肉模糊,低微呻吟。及等完刑,就只剩一口气了。

    不是第一次奉旨观刑,但似今儿这样整个宗室几百宗亲领着几千属官齐聚宗人府观刑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胤祉也来了,穿着跟我一般的四爪正蟒补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所有人之前,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跟绑缚菜市口斩首的秋决犯一般一动不动,再没一丝往日的儒雅尊贵。

    原来我等皇子沦为阶下囚后,我亲眼所见:跟普通人没一点差别。

    宗人府这所宗室监狱不只关普通宗室,也能关我们这些皇子——一切都取决于皇阿玛的圣躬独断。

    ……

    一早宫门外等候上朝,看到胤祉,我无甚意外。胤祉已因为不孝无礼被皇阿玛降爵,自是再不能给皇阿玛赌气不服的误解。至于我们这些兄弟,我当先甩袖行礼:“三哥,吉祥!”

    胤祉恍若无事地扶起我:“四弟、五弟、七弟、八弟,你们都到了。”

    胤褆迈着官步不急不趋地过来,胤祉领头行礼:“大哥,吉祥!”

    “三弟!”胤褆扶起胤祉,冲我们这些兄弟点头:“弟弟们都起来。”

    站起身,看到胤褆胸口的五爪行龙,我不觉多看了一眼。我一众成年兄弟,现就只大哥这一个郡王了!

    去岁封爵我以为皇阿玛拿我作筏,没想不过一年,胤祉就替了我。我没觉出一点高兴,相反更生敬畏——皇阿玛对他宠爱的胤祉尚且如此,我又算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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