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胤祥生辰,清早皇阿玛赏胤祥一匹御马,皇太后依旧是竹玉如意。晌午我兄弟齐聚阿哥所吃寿面,我参照苏东坡的《沉香山子赋》,送胤祥一件沉香山子摆设,其他兄弟也各有表示。

    谈笑中,胤禩的贴身太监秦柱儿忽然领了乾清宫总管太监梁九功满面笑容的进来。

    皇阿玛有旨意!

    连太子在内,所有人瞬间都住了口。

    看到太子也在,梁九功率先给太子行礼:“太子爷吉祥!”

    “梁公公,”太子和气问:“你怎么来了?”

    “回太子爷的话,”梁九功恭敬回禀:“刚皇上谕旨礼部册封卫娘娘为良嫔,奴才来请八爷去乾清宫。”

    胤禩闻声噌一下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狂喜,我也听愣怔住了。

    胤禩生母卫氏出身辛者库,几可谓是后宫最卑微的存在——日常往宁寿宫请安落在所有庶妃,甚至于前岁才入宫的秀女之后。她封嫔,那胤祐、胤裪的额娘呢?

    “梁公公,”太子问:“皇上今儿册封了几位娘娘?”

    我心里一动:皇阿玛册封后宫,太子早前都不知道吗?

    自打孝懿皇后薨后,皇阿玛以克妻为名,再未立皇后。太子妃位同皇贵妃,现后宫政务,都是太子妃主持,惠荣两妃协理。

    “回太子爷,是三位娘娘。除了良嫔娘娘外,皇上还册封承乾宫的佟娘娘为贵妃,瓜尔佳娘娘为和嫔!”

    跟官阶一样后宫内命妇分九等: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官女子。贵妃品阶在妃之上,连带的,新进封的佟贵妃后来居上,地位一举越过惠宜德荣四妃,成为后宫之首。可预见的,后宫权柄将发生重大改变。

    不过这一切都跟我无关,我母妃原不管事,且不喜我,有没有宫权,都不会替我谋利。真正有厉害关系的,还是太子、胤褆跟胤祉。

    扫一眼太子、胤褆、胤祉,果然都收了笑,一脸凝重。转眼看到胤禟皱眉,我不免奇怪:胤禟不是跟胤禩哥俩好吗?卫氏得封,他不替胤禩高兴。还是说对宜妃能有什么影响?

    是了,我随即想到:宜妃虽是后宫最得皇阿玛眷顾的宠妃,康熙十六年秋选入宫不过一个月就册封为嫔,四年后又进封为妃。但自康熙二十年至今,整十八年,皇阿玛都未再加封宜妃。现皇阿玛偏爱年轻宫人,比如今儿册封为和嫔的瓜尔佳氏,我若所记不错的话,瓜尔佳氏前年选秀入宫,今年也不过十六岁——比当初宜妃封嫔,还小了一岁。

    宜妃今番不得封,多半是要终老妃位了。当然惠妃、荣妃,还有我母妃大率亦是如此。

    参照早前温僖贵妃的例,皇阿玛心里,贵妃以上还得是八旗大选秀女。

    惠宜德荣四妃,原都是内务府上三旗包衣出身,即便现今娘家父兄都抬了旗,也依旧差口气,不够格。

    太子站起身,冲胤祥道:“十三弟,皇阿玛册封后宫,新晋嫔妃父兄接了旨都将进宫谢恩。孤先回东宫去了!”

    胤祥抱拳恭送:“太子,您正事要紧!”

    我兄弟齐齐起身:“臣弟恭送太子!”

    ……

    太子走了,胤禩走了,留下来的人各怀心事,如此不过略坐了坐,就都散了。

    我走一段,想想又转回了阿哥所。

    “四哥,”胤祥抓起酒壶斟酒:“您既是来了,就来喝两杯。”

    我走过去,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痛快!”胤祥笑道:“四哥,我想明白了。这人生在世,又是丈夫身,即便不能子以母贵,也当顶天立地,干一番事业,搏一个母凭子贵!”

    眼见胤祥振作,我放了心。

    胤祥不似我,打小就有把子气力,今年不过十四岁,已能挽七个力的弓,且字也写得好,完全不似胤禩那□□爬——胤祥允文允武,假以时日,成就必在胤禩之上。

    顾忌阿哥所人多眼杂,我拍拍胤祥的肩,言简意赅地夸赞:“十三弟,你能这样想就对了。”

    ……

    回府后我直奔上房来见琴雅,告诉:“皇阿玛今儿谕旨礼部册封佟贵妃、良嫔、和嫔三位主位,你预备一下给佟贵妃、八弟和佟家的礼。”

    至于良嫔、和嫔还有他们的母家,就算了。一来不熟,二则得避嫌。

    琴雅应了一个“嗻”后笑道:“宫里办喜事,今儿是晚了,明儿一早,奴才就同耿妹妹进宫给皇太后、母妃请安道喜!”

    我点点头,站起身道:“你忙吧。爷先回书房了!”

    坐到熟悉的书桌前,我不觉长叹一口气。

    真正是人各有命。今日之前,谁能想到皇阿玛会册封辛者库的卫氏为嫔,从此坐享嫔位的尊荣——即便我等皇子见了,也得尊一声“良母妃”。

    妇享夫荣,莫过于此。

    对比章佳氏,生育一儿两女,临终都没得一个正式名分,可谓天上地下。

    果然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章佳氏这辈子吃亏在寿数短了,没等及胤祥娶妻成人,开衙建府。

    提到开衙建府,我不免想起一拨封爵的胤祐,摇头:胤祐两条腿先天有些长短,除了走路姿势有些跛外,并无大碍——起码不影响胤祐骑马射鹿,打仗冲锋。去岁伐葛尔丹,跟我为皇阿玛留在大营守营不同,胤祐可是实打实地上阵冲锋。

    可惜这点残疾在皇阿玛眼里成了圣德的污点。过去这些年无论胤祐如何努力,皇阿玛对胤祐都是淡淡的,生母戴佳氏多年不得圣宠不说,甚至于都没给他指定母妃。成年后指婚的嫡福晋拉拉氏看似是八大姓,实质是拉拉氏的小支哈达拉拉氏,一族人最高爵位才是男爵,跟指婚给胤禩的绮霞,完全没法比。

    母以子贵,一样的皇子,胤禩比胤祐第一贵在四肢健全,第二则是娶到了绮霞这样的贵妻。

    参照胤禩的例子,胤祥想母以子贵,这岳家就得仔细甄别。当然,现胤祥母孝在身,不谈这个事。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明年大选不提,康熙四十二年那回必是得从长计议。

    ……

    目光落在架子上的梅瓶之上,我习惯性地想起绮罗——绮罗的阿玛明尚看似对绮罗不闻不问,却是给了绮罗八旗第一旗镶黄旗秀女的身份。为绮罗避为蛇蝎的胤禟早三年就替她打算好了位份,但等明春大选,就能坐享一世荣华。

    一个妇人一生最要紧的三个男人:阿玛、丈夫、儿子。绮罗已得了两个的力。待两年,生了儿子,最低也是一个固山贝子。

    不得不说绮罗是有些福气的。

    ……

    早起上朝,看到胤禩跟裕庆王福全等宗室的王公大臣说话,下朝后眼见胤禩又为一茬又一茬的侍卫太监团团围住道喜,胤褆、胤祺、胤禟、胤?、胤祯等侯在一边,我便知道他们有约。

    “十三弟,”我邀胤祥:“昨儿酒没喝尽兴,今儿往我府里去,咱们喝两盅!”

    胤祥自是说好。

    坐马车回府,才刚转进胡同,就听到咚锵咚锵的锣鼓声。

    这一条胡同就住了我和胤禩两家,我肯定这不是我府的动静,那唯一可能就是胤禩府在唱戏。

    可胤禩不是还在宫里当散财童子吗?这府邸怎么就开了锣?

    胤祥看我一眼,没有说话,我也没啃声。

    直等府门外下车,胤祥方装似不经意地问门房:“这是你八爷府里的动静?”

    门房赶紧告诉:“回十三爷,为贺良嫔娘娘晋封,今儿一早,郭络罗家的老爷太太给八爷、八福晋送了戏酒来!”

    原来是郭络罗家的人情!我恍然:爷就说嘛,胤禩什么时候这么沉不住气了?

    不过良嫔得封,最应贺的不该是她娘家卫家吗?郭络罗氏戏酒送胤禩,不送卫家,是看不上卫家这么亲?

    绮霞作为良妃的儿媳妇,收了她娘家的戏酒,转手送去卫家才是礼数。

    现卫家可算胤禩正儿八经的外家了,甚至于比郭络罗氏都更名正言顺。

    几乎立时的,我想到:往后胤禩请席,是不是得安排他外祖管领下人阿布鼐跟绮霞的郡王舅舅们坐一桌?

    画面太魔性,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胤祥疑惑地看向我,我尴尬一笑:“十三弟,里面请!”

    心里则颇怀疑:绮霞心高气傲,家常对自己的亲妹子绮罗都不屑理睬,能甘心认卫家这门亲,跟称呼已故安亲王一般称呼阿布鼐“郭罗玛法”?

    可若不认,即是不孝;而认,宗室里多少侧庶福晋会笑掉大牙?

    皇阿玛册封良嫔看似好事,实质是给胤禩、绮霞出了一道难题。

    当然抬旗可解。皇阿玛会将卫家拨出辛者库,抬旗吗?

    真若如此,我看一眼胤祥,颇觉心疼——敏妃已薨,除非太子继统后追封,不然胤祥外家章佳氏再无可能。

    唯一庆幸的是,胤祥还没开府,暂时没有请酒请外祖、舅舅坐首席的问题。现由胤禩试水,待几年,胤祥开府,照搬就好。

    由此看,我忽然发现,敏妃生前不得皇阿玛册封,其实省的是胤祥的烦恼,不然章佳氏办酒,胤祥是登门道贺还是不贺?

    贺就得强颜欢笑,不贺则是不孝。

    敏妃薨后追封,章佳氏全家戴孝,百日内禁酒席宴饮。百日后也没再摆酒请席,至多年节与胤祥一张帖子,正方便胤祥清净守孝。

    所以这是皇阿玛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促成?

    有意,是皇阿玛疼胤祥,无心,则就是俗话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

    书房落坐喝茶,放下茶碗,我提议:“十三弟,咱们下棋吧!”

    胤禩家的戏台历来都摆在花园,跟我府花园一墙之隔,为免胤祥触景生情,我以为还是呆我书房里好了。

    “四哥,”胤祥讶异抬头:“不是说喝酒的吗?”

    我哈哈笑道:“酒有,那咱们边喝边下。”

    明茶、天酒两个丫头摆上酒菜。两杯酒下肚,胤祥借着酒意问我:“四哥,你学佛,弟弟请教你一个问题,就是这人的命运若都是定数,那人活这一辈子,还活得这么辛苦是为什么?”

    胤祥这个问题不就是禅宗的话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吗?

    这要是参悟明白了,也就立地成佛了。

    这原不是我能答的题,但对着棋盘,我笑问:“十三弟,这局你还要继续吗?”

    以胤祥的棋力,这局原不至于走成这样。

    胤祥的心思终于转到棋盘上,思索好一刻,胤祥抬手搅乱了棋盘:“四哥,刚这局不算,咱们再来!”

    我摇头:“一盘棋而已,你看你都不甘心,不服气!”

    不自觉的我看向架子上的梅瓶,想到那个我可遇而不可得妇人,忍不住叹息:似我至今还想着她,不也是心有不甘吗?

    “不甘心,不服气吗?”胤祥停下拣棋子的手,抬头望向我,顺着我的眼光,看向梅瓶,问我:“四哥,忘了问您,您去岁在这书房后院种的红梅今春开了吗?”

    “开了,满树红花,比所有的盆栽都好!”

    红梅开时正是弘昐重病之时,我原无心赏花,奈何花开得鲜艳,让我忽视不了。

    天时或许不佳,但有地利人和,梅花不能在京师室外过冬长的宿命可不就破了吗?

    梅花一棵树尚且如此,何况于天地万物之灵的人,人中龙凤的你我?

    不过这话我不能说,只能胤祥自己悟。

    胤祥一贯聪慧,很快笑道:“四哥,今春错过了,明春梅花开时,弟弟一定来赏梅,还望四哥不要推辞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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