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乡试主副考官的惨淡下场,一点没影响各地举子进京预备开春会试的热情。京里一天比一天热闹,甚至于连我也接了两张帖子。

    张廷玉,翰林院掌院张英的次子。张英当过我上书房的师傅,按科举的说道,张廷玉可当我一句世兄。

    徐本,现任刑部侍郎徐潮的幼子。徐潮庶吉士出身,早前翰林院行走时也曾教我作文。跟张廷玉一样,徐本也是我世兄。

    拿着两份帖子,我思虑一刻,方才吩咐:“戴铎,明儿备一桌席宴请张廷玉、徐本,另再请了傅敏、年羹尧来做陪。”

    无论张英还是徐潮都是老成持重之人,他们的儿子想必也不是轻举妄动之辈。既然他们按礼禀贴来投,我若一味避嫌不见未免显得我不够大方。

    傅敏不必说了,已是进士,介绍给张廷玉、徐本认识,算是我的地主之谊。

    年羹尧的科考名次虽说一般,高中渺茫,为人却极善交际,且是广陵派传人,抚得一手好琴。但能搭上张英、徐本,于我也是百利无一害。

    ……

    隔日散朝,我邀胤祥:“十三弟,张师傅的次子张廷玉进京赶考来了。你来我府邸见见?”

    和我尘埃落定只得封一个贝勒不同,胤祥想二十岁封王,我以为参照胤禩破格分封的先例,得积攒些朝野人脉——赶趁现在张廷玉、徐本还没入仕,皇子不得结交大臣的祖宗家法还没起起效时候。

    胤祥一点就透,点头答应:“好!”

    ……

    朝廷选官不止看学问还看长相。看到张廷玉的第一眼,我就禁不住暗喝一声彩:好相貌!

    天庭饱满地阔方圆鼻如悬胆目若朗星这些基本的就不说了,最好的是与其父张英一脉相承的那股子沉稳劲儿。都不必看八字,我就直觉张廷玉此科一定能中。

    徐本看着比张廷玉意气风发了些,但眉生异彩的,我怎么看,也都比年羹尧有官相。

    年羹尧虽说也是世代官宦,但分跟谁比,比起久负盛名的桐城张家,海宁徐家的子弟张廷玉、徐本来说还是差了口气,无论穿戴打扮还是进退举止都显露出某种无可言喻的轻佻。

    傅敏庶吉士三年不是白待的,起码翰林学士的风范历练出来了,不急不趋的,总之单看风度,任谁也想不到他庶吉士考核才得一个丁,不合格。

    算是没丢我的脸。

    “安徽举子张廷玉给四贝勒阿哥请安,四贝勒万福金安。”

    “浙江举子徐本给四贝勒请安,四贝勒万福金安。”

    “张世兄、徐世兄,”扶起两人,我介绍胤祥:“这是十三阿哥。”

    张廷玉、徐本再次行礼。

    “安徽举子张廷玉……”

    “浙江举子徐本……”

    胤祥哈哈一笑,一般伸手相扶:“张世兄、徐世兄,快快请起!”

    “这是丁丑科进士傅敏,傅庶吉士。”

    “晚生张廷玉/徐本拜见傅大人!”

    跟对我和胤祥不同,对傅敏,张廷玉、徐本执的是揖礼。

    “张举子、徐举子!”傅敏颔首回礼。

    “这是年羹尧,己卯科举子。”

    “年兄,久仰久仰!”

    张廷玉、徐本双双抱拳,年羹尧一般回礼:“张兄、徐兄,久仰大名。”

    ……

    第一回见面,彼此都不熟,实没什么好聊,左右不外是家乡风物、进京旅途、旅京见闻而已。

    再就是以文会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张廷玉、徐本拿出自己科考举业的文集请我、胤祥、傅敏、年羹尧雅正。傅敏、年羹尧也一般拿出自己的文集来请教。

    我不下场考试,没有举业作文,我就一人随喜了一部我刻印的《金刚经》以为纪念。胤祥则与他们一人一匣子上书房内造的新书。

    宴后,傅敏、年羹尧代我送客,我和胤祥换到里间炕上喝小酒。

    “似徐本也就罢了,”胤祥感叹:“张师傅现可是翰林院掌院,多半会为皇阿玛点为会试主考。参照科考避嫌规章,子为父避,张廷玉怕是不能参加会试。”

    “这不是还没发上谕吗?”我不以为然:“以张师傅一贯的为人,现使张廷玉进京,甚至于来我府邸投贴,想必是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次子张廷玉到了年岁,可以下场考试了。”

    “即使张廷玉今年避嫌,不能下场,但往后三年,京里的文会却可参加无碍,如此有了文名,三年后再下场,即使张师傅身处高位,想必也无人再有异议。 ”

    似这回顺天府乡试风波,绮礼能置身事外,可不就是仗过去四年学里岁考都是一等,以文服人吗?

    举子来自全国各地,又没有学里考试,但若能三天两头的做些好的诗文出来给人传阅,岂不比只有会试一张卷子更叫人信服?

    “张师傅这一份小心!”胤祥感叹。

    我点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十三弟,你看跟张师傅当年一块入直南书房的高士奇,几番起复,现如今才是个三品的詹事府詹士。”

    翰林院掌院虽说从二品,但二品跟三品之间是条鸿沟,更别说翰林院是天下文人心目中的圣地,掌院的声名和影响岂是区区詹事府詹士所能比?

    “这倒是。”胤祥认同:“张师傅入仕二十年,长盛不衰,确是有其过人之处。张廷玉颇有乃父风范,想必将来可接张师傅的班。”

    “倒是四哥,刚您说文会,”胤祥笑道:“今春南巡的时候,我听说曹寅差不多每旬都办 。他养的家班舞姬会在文会上表演助兴。”

    我听笑:“十三弟,你不觉得每回乾清宫家宴,皇阿玛使我们作诗,其实也是文会吗?”

    胤祥闻言一愣转即笑道:“果然!”

    “那四哥,似八哥每尝请了大哥、九哥、十哥、十四弟、绮仁、绮义、绮礼、再加上门下文士一起赏花听戏,席间江南歌舞伎助兴,也都是文会!”

    我点头:“孺子可教!”

    ……

    皇阿玛忽然宣布谒陵。对于皇阿玛心血来潮的出行我早已习以为常。何况冬至给过世的先人烧寒衣是传承千年的风俗。

    我只是感慨皇阿玛再次抛下了胤祉,此趟点了胤禔、胤禟、胤祥和胤祯随扈。

    或许这就是世人推崇的多子多孙的福气吧,我寻思:一个不满意,就换一个!

    至于被替换,被忽略的子孙,则无人在意。

    作为被忽略的子孙,我想我将来一定好好对待我的儿女,不使他们经历我经历的委屈。

    胤祉在京,太子就不大想起我来。当然为了明哲保身,我也巴不得如此。临近年关,我在刑部几乎无事,所以也不必去衙门,日常我都在家待着。

    天寒地冻的,我喜欢待在暖和的炕上,温一壶酒,就两个简单的下酒菜,看刑部留档的陈年老案,间或望望梅瓶,想想绮罗。

    相思两年,如今我也想开了。自古一家有女百家求。绮罗婚事未定,我想她就是《诗》开篇讲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三岁就在母后的教导下背熟的诗篇,没想如今才解其中真味……

    “爷,”戴铎忽然拿着邸报回禀:“皇上谕旨:马齐、佛伦、熊赐履、张英为大学士,陈廷敬为吏部尚书,李振裕为户部尚书,杜臻为礼部尚书,马尔汉、范承勋为兵部尚书,王士禛为刑部尚书。”

    我……

    大学士类似于唐朝的中书省,皇阿玛一切谕旨都从此出,日常不过五六人。今儿倒好,一气增补四人——似张英也就罢了,李天馥原是汉官,满官,皇阿玛即使因为顺天府乡试的事对伊桑阿、王熙不满,补马奇、熊赐履也就罢了,干什么又提拔佛伦这个明珠党?

    众所周知,曾经的武英殿大学士明珠跟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两大权臣各有所拥。

    明珠是惠妃的堂伯,跟大哥胤褆的关系比索额图跟太子别无二致。

    佛伦作为明珠一党,天然地跟太子不大对付。康熙二十七年,明珠倒台,佛伦跟着被革职查办。

    康熙二十九年,皇阿玛亲征准格尔途中患病,将军权赋予福全。福全领大军跟准格尔会战乌兰布通。大战中大哥胤褆贪功冒进,福全拼死相救,最终救回了胤褆。

    本来这只是大战中的一个插曲,没想凯旋后在此战中九死一生的佟国维坚持认为他哥佟国纲此役战死完全是索额图设计陷害,一纸诉状递到皇阿玛御前,自此跟索额图势不两立。

    皇阿玛虽将折子留中,但宫里自此也有了索额图阴谋杀害皇长子胤褆,误伤老国舅佟国纲的谣言。

    最可怕的是我以为这谣言并不全是空穴来风——至此之后,福全不再似早前一般万事不开口,一问三不知,家常没事就给皇阿玛荐些索额图的政敌,比如早前被革职查办的明珠党,佛伦一类。偏皇阿玛都准了,甚至于还重用了——皇阿玛起复福伦为川陕总督,索额图立就失了对边境军事的控制,太子对福全的态度跟着也变了。

    及等去岁葛尔丹大捷,皇阿玛迁佛伦为礼部尚书,太子就更不待见福全了,见面都是全套的君臣之礼,再没一点叔侄之情。

    现福全随驾,太子看到皇阿玛这份旨意,一准又记福全一笔。

    太子跟福全,感觉这辈子都好不了了,跟大哥胤褆,也只是没公然撕破脸而已。

    再除了佛伦,满汉十二尚书,这一下子就迁了六个,整一半。

    这么大的官员变动,皇阿玛若早前没跟太子商量,太子肯定又要忙活了。

    “戴铎,”我吩咐:“抄了王士禛的履历来。”

    王士禛早前是户部的官,只去岁迁都察院左都御史后才跟我刑部有了些来往。王士禛官声不错,正好我也懒怠交际,如此两便,竟没一点私交。

    现王士禛升了刑部尚书,成了我的顶头上司,就不能跟早前一般,该走的礼还是得走起来……

    次日一早我日常往东宫请安,巧了,除了随驾的满人官员外,昨儿升迁的陈廷敬、李振裕、杜臻、范承勋、王士禛等汉官都在。

    “四贝勒吉祥!”见我过来,几个人齐齐请安。

    “各位大人请起!”

    叫起后,我一步不停地继续前行,直等走进我兄弟堆里方暗舒一口气。

    请安归请安,寒暄则是万万不能的——太子可是比皇阿玛更忌讳我兄弟结交大臣。

    请安出来,太子方叫进廊下的群臣。胤俄见状不满地哼了一声。

    我知胤俄意思,无非是皇阿玛在京都许我兄弟参与早朝,偏太子监国,却是连皇阿玛的谕旨都不告诉一声,想知道都得自己看邸报。

    早年我也曾似胤俄一般不平,现今我已明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甘愿避嫌——命这个东西,不认不行。

    想着王士禛现为太子招去,我一个人去刑部没意思。我回了府邸书房。进院闻到一股清香,我有些惊喜:廊下的腊梅开了。

    腊梅大概是腊月寒冬,京师室外唯一能开的花了。

    我喜欢腊梅,不止喜欢腊梅沁人心脾的芬芳,更喜欢天地萧杀中腊梅无畏绽放的勃勃生机。

    端详良久,我方不舍的剪下两支花枝,叫管家:“高福,将爷那对唐三彩花瓶拿来。”

    玉婷的病久不见好,至今未能出屋。我送一支梅给她,望她见花心喜,走出悲伤。

    再琴雅是我嫡妻,日常操持家务,也不宜冷落。

    插好两支花,我吩咐明茶天酒:“你两个将花给福晋、侧福晋送去。”

    丫头抱着花欢欢喜喜地走了,我回望向架子上的梅瓶——明春红梅花开的时候,绮罗想必也将嫁为人妇了吧?

    到时我就真的连想都不能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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