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一无所觉地自顾讲道:“四哥,现在回想早前皇阿玛指绮云为侧福晋,多半也是虑及这一点。八嫂出身高贵,又是嫡长姐,绮云若是指了嫡福晋,待十哥封了王,夫贵妻荣的,岂不是还高了八嫂一头?”

    胤祥说的是。妇人不比男子,能建功立业,身份高低完全取决其父母。

    比如宗室女爵位九等,其中公主两等:固伦公主和和硕公主,格格六等:和硕格格郡主、多罗格格县主、多罗格格郡君、固山格格县君、五品格格乡君、六品格格。其余不受封者,统称宗女。

    宗人府明白规定:庶女分封低嫡女两等。

    以我现今的贝勒爵为例,将来琴雅、玉婷的女儿可封郡君;绮罗所出女儿就只能封乡君。

    纯慧作为我的长女,则因为沾了长字的缘故,可破例请封县君。

    先我着意玉婷生长子,也是这个打算——将来我的爵位必是由琴雅的儿子降一级承袭,玉婷的儿子分封要降三级。惟只有居长,才能又拔高一级。

    可惜!

    摇摇头,我就早朝的事请教胤祥:“十三弟,你在阿哥所可听说皇阿玛近来召见了什么宗亲?”

    同是兄弟手足,我不好跟胤祥直接点名胤禩,就只能兜圈。

    “四哥,您问宗室女指婚遣嫁的事?”胤祥随口告诉:“是八哥跟皇阿玛进言。”

    “八弟?”

    果然不出意料,就是不明白胤禩怎么做到的,伸手宗室事务,皇阿玛还没责他多事。

    “八哥现不是管广善库吗?去岁皇阿玛打算动用广善库的资金重修东岳庙,八哥清理广善库历年旧账……”

    东岳庙是道教正一派在京最大的宫观,有近千尊神像,历史悠久,感应灵验,信众无数。可惜两年前受周边民居走水波及,神殿损毁不少。

    皇阿玛去岁就谕旨修缮,庙门贴出集资募捐的公告。我还捐了银子。

    “八哥发现还不上借款欠账的旗人中许多宗室觉罗。宗室觉罗原都有俸禄——即便不得封的闲散宗室,没爵没职,什么营生都不做,每月也得宗人府给发三两赡养银,另外每年还有二十石米。觉罗虽说少些,每月只二两银,每年只十石米,但也足保一家温饱,不至于借钱度日。更别提儿女到了年岁,请封后又得一份银米。”

    宗室觉罗就是京里人俗称的“黄带子”、“红带子”,都姓爱新觉罗,往上追溯都一个祖宗,也都归宗人府管辖,按时发给银米。

    胤祥所言都是我早知,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宗室觉罗怎么会养不起女儿?女儿出嫁办不起嫁妆?

    “八哥觉出异常,就使门下查访,访到过百的宗室赌博成性,入不敷出,拖欠广善库的借银不算,甚至于为了贪墨女儿的一点俸禄银子,还有不赔嫁妆,将女儿留字闺中,黄花终老。”

    前所未闻!我听怔忡,半晌才气道:“宗室女才几两俸银?”

    这都能贪墨,还是亲身父母!

    果然人一沾上赌,就不能再当人看待,是鬼,赌鬼!

    “就是这话了!”胤祥叹息:“四哥,早前我总以为宗室女俸禄低是因为她们不似宗室子能为朝廷效力的缘故。”

    我也这么以为。

    以我兄妹为例。先我为皇子时,每月有月例一百两;封为宗室子五等爵贝勒后,现每月俸银两百两。对比我胞妹温宪,为皇女时,一个月就十两,差了我十倍;封为宗室女二等爵和硕公主后每月也只二十五两,差了我八倍。更别提跟封宗室子三等爵多罗郡王的胤褆比了——胤褆每月俸银四百两,足抵我两倍。

    “现才知道,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这宗室女的俸禄银米给高了,保不齐成为某些贪婪父母的财路,反耽误她们的终身。”

    唉,我忍不住叹气。刑部案卷里太多因为赌博家破人亡的惨烈!

    皇阿玛屡屡严旨禁赌,偏这赌博风气还是愈演愈烈,连宗室都深受其害。

    宗室女幸而生在宗室,有些宗权,不然似民女一般为父母丈夫卖了,都只能认命。

    “八哥知道后,觉得不能不管,就是碍着宗人府,不好直陈皇阿玛。”

    “昨儿午晌皇阿玛去翊坤宫看望宜妃,见九哥、十哥、小十嫂在就留了午膳。可巧八哥、八嫂过去给宜妃请安,就一道留下了。”

    我心说什么可巧?昨儿四月十五就是我们皇子阿哥进内宫给母妃请安的日子。

    从皇阿玛去翊坤宫后给胤禟赐宅的结果看,皇阿玛就是冲着胤禟去的。

    奇怪的是内务府名下许多府邸,皇阿玛干什么赐铁狮子胡同的府邸给胤禟?

    “闲话中皇阿玛问起广善库的账目,八哥就乘机提了两句。皇阿玛仁德,今儿早朝就谕旨宗人府查证了!”

    “原来是这样!”我点头赞叹:“不得不说,八弟心细,管理广善库比旁人都用心。”

    才能发现这由来已久,旁人都没留意到的部分宗室拿女儿当财路的恶行。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成全别人婚姻是无上的功德。比如皇太后乐此不疲地替人指婚。胤禩这回真是干了件大好事。

    我很羡慕。能做的就是随喜赞叹:“亚圣曰:外无旷夫,内无怨女。八弟善心善行造福宗室女,功德无量!”

    “四哥说得是,皇阿玛以为八哥贤德,昨儿又谕旨八哥协助裕亲王修缮东岳庙。”

    道言:德莫大於好生,功莫大於修成。修庙就是修成之功。何况还是东岳庙这样的大庙!

    闻言我就更羡慕了。这好事全让胤禩给占了!

    我决定了,回头就吩咐高福给东岳庙加捐银子一千两。

    ……

    回到府邸,我吩咐高福:“告诉福晋,就说爷的话,府邸上下严禁赌博,一经查出,赌资充公,参赌者每人责四十板子,发去厕行拖粪车、扫茅房。”

    别处爷管不了,但爷府邸,绝不允许奴才沾赌。不然作奸犯科啥的,防不胜防。

    “再请福晋打听一下,皇阿玛为什么指铁狮子胡同府邸给你九爷?”

    皇子开府,历来是内务府预备房屋。我岳父费扬古作为内务府总管大臣想必有些消息也未可知。

    ……

    晚饭后我来上房听琴雅告诉:“爷,听说九弟的府邸是九弟自己跟皇阿玛讨的。内务府早前替九弟、十弟预备的两座府邸在南官府胡同和旗杆胡同。”

    “自己讨的?”

    我就说内务府有多不开眼才给胤禟安排铁狮子胡同。敢情是胤禟自己的主意。

    所以,胤禟干什么看中那里?

    “听说九弟以为铁狮子胡同的府邸更大,离八弟府邸也近。”

    所有人都知道胤禟跟胤禩不仅交好,还亲上加亲——这确是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就是我和胤禩毗邻,胤禟府邸离胤禩府邸近也意味着离我府邸近,离绮罗近。

    转念我便觉得自己想多了。男女有别,胤禟即便搬到我府邸紧隔壁又能如何?即使我,当着人都不能跟绮罗说话。至于私下,绮罗躲胤禟原跟躲鬼似的,何况绮罗现已是我的庶福晋,家常不出门则已,出门必是跟着琴雅、玉婷、秀英。

    如此即便胤禟找事,也有琴雅挡在头里。

    “辛苦你了!”我给琴雅道乏。

    琴雅笑应道:“不怪爷关心,铁狮子胡同的府邸空置多年,得大修才能住人!”

    “听说今儿八弟、九弟、十弟、十四弟过去提了许多的主意,估计没得几个月,铺陈不好!”

    如此才好!我心说:胤禟才不得闲惦记绮罗。

    ……

    上房出来,我来瞧绮罗。请安叫起,炕上同坐。转眼看到炕头春花、春柳才刚放下的绣花绷子,我拿起端祥,不由摇头:“这做夏衣,似这件天蓝缎袍子刺玫瑰花也就罢了,怎么这件粉色袍子还刺海棠?”

    “海棠都是春天开,这天往夏天过,该刺些——”本想说石榴,转想起琴雅的忌惮,改口道:“荷花、绣球、月季、玉簪、栀子这些。”

    绮罗的杏眼滚出了眼眶,抢白我道:“贝勒爷,奴婢听说这个海棠又叫四季海棠,顾名思义,四季都能开花。”

    “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一知半解?”我敲绮罗脑袋:“还四季海棠?”

    “哎呦”,绮罗抱着脑袋躲闪,我双手环住。绮罗的腰盈盈一把,不负前胸的丰盈,倚靠到我的手臂后,似是到达终点的旅人卸重荷行李一般,肆意地将两团软玉倾泻在我的胸口臂膀,撩拨得我心猿意马。

    “听好了。爷今儿教你。”稳住心神,我缓缓告诉:“据《群芳谱》记载海棠有四品,皆是木本——一应冠名‘海棠’的草本,比如‘四季海棠’都是诳名欺世,不是真正的海棠。”

    “第一品贴梗海棠,丛生,花如胭脂;第二品垂丝海棠,树生,柔枝长蒂,花色浅红;第三品西府海棠,枝梗略坚,花色稍红;第四品木瓜海棠,结子如木瓜可食。”

    莫名地想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一句,不自觉地收紧手臂……

    早前看朱文公评《诗·木瓜》,说是“男女相互赠答”,只以为是跟“投桃报李”一般的“礼尚往来”。谁料想是这么大胆的耳鬓厮磨,两情相悦?

    果然圣人就是圣人。我到底年青,书还没完全读通。

    ……

    “听明白了?”我问绮罗。

    “嗯!”绮罗乖巧点头。

    “那爷现考考你!”我拿绣花棚子问绮罗:“绮罗你说说看,这衣裳上刺的是哪种海棠?”

    “啊?”绮罗张口结舌。

    我不免来气,质问:“刚你不说都听明白了吗?”

    这是明白了个啥?

    “贝勒爷,”杏眼仰望向我,纯良无辜:“刚您的话,奴婢确是都听明白了。可您说了许多的海棠,独独没说这衣裳上刺的是哪种海棠!”

    我……

    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好容易接上了气,我恨得敲绮罗的头:“白长这么一颗脑袋有什么用?话都听不明白!”

    还能再蠢一点吗?

    “哎呦!”绮罗惊惶地抱住了头,犹不忘辩驳:“贝勒爷根本就没讲!”

    “还嘴硬?”我呵斥绮罗,扯下她抱头的手,指着绣绷子质问:“你看这海棠花样,枝梗红花,是不是刚爷告诉你的西府海棠?”

    西府海棠是京里最常见的海棠,也是妇人衣裳最常用的绣样。偏绮罗家常穿着花样都不知道,可谓睁眼瞎。

    杏眼对着绣棚眨了又眨,委屈到落泪也要坚持己见:“贝勒爷,这是西府海棠是您现在才告诉奴婢的,刚真什么都没说!”

    绮罗的泪晶莹剔透,挂在雪白的面庞上似跟为雨打过的梨花一般可怜。我叹一口气,丢下绣绷,摸出袖袋里的手帕替她拭泪。

    绮罗这颗脑袋或许不大聪明,却是足够漂亮。大概女娲造绮罗时,心思都花在外貌上了,忘了给她安个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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