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念绮罗,下朝回府后,撇下厢房里侯见的门下,来看绮罗。

    进院看到夏花、夏柳尤直挺挺地跪在堂屋,我问迎上来的孙嬷嬷:“你主子还没起吗?”

    “回爷的话,”孙嬷嬷禀告:“主子起了,现在东捎间。”

    卧房在西稍间,绮罗早起过堂屋见两个丫头跪了一夜,竟没叫起?

    想起绮罗万事撒手只重吃喝的脾性,我不免摇头。

    踱进东房。绮罗只手托颐的倚在炕椅上出神,连我进屋都不知道。

    “想什么呢?”我打破房间里的静谧。

    “啊?”绮罗回神,下炕请安:“贝勒爷吉祥。”

    “吉祥?”一把提起绮罗,我随口抱怨:“你遇事用些脑子,我便吉祥了。”

    当下我最大的烦恼就是绮罗不晓事,不体我心意。

    “两个丫头,你打算怎么办?”我问绮罗。

    绮罗的眉毛拧一处思了良久,试探问我:“这个,孙嬷嬷先前说过家法什么的,是不是,这事让孙嬷嬷来管?”

    我……

    俗话说一鼓作气。现正是绮罗挟昨日之威,恩柔并济一举拿下两个丫头的时候,结果绮罗竟然想假手他人,甚至于还不是她陪嫁的心腹奶娘嬷嬷,而是她至今未曾收服的孙嬷嬷。可叫爷怎么评?

    扫一眼室内大敞的门窗,想着隔壁堂屋跪着的夏花夏柳和廊下候命的孙嬷嬷,我违心夸赞:“虽没说到点子上,但于你,也算难得。”

    明明许多办法,绮罗偏选了所有方法中最糟的一个。

    我没脾气。

    “夏花,夏柳,”孙嬷嬷打着官腔训斥两个丫头:“福晋使你两个来伺候绮主子,你们都怎么伺候的?在上房大呼小叫,不成体统。依家法,便该立刻打死。”

    孙嬷嬷的话没错,但“福晋”两个字我听着别扭——两个丫头奴大欺主,孙嬷嬷不说帮着绮罗弹压,反提琴雅,摆明了是拿琴雅压绮罗,维护两个丫头。

    想着琴雅几日前来过一趟,我了然:绝不只是请太医,送丫头这么简单——还敲打了孙嬷嬷。

    绮罗紧握着两只拳头,配合孙嬷嬷的声势频频点头,巴不得赶紧打死两个丫头——压根没听出孙嬷嬷的言外之意。

    话都听不明白就知道瞎起哄,我看着生气,抬手一个爆栗我敲绮罗额角。

    “啊!”绮罗没意外地呼痛,伸手捂住了脑袋,杏眼气怒地瞪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敲她。

    这实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我扶住绮罗的肩膀,手把手地传授:“该你了,咳嗽一声,来咳嗽一声!”

    表示够了,不用再说了。

    “咳!”绮罗清了清嗓子。

    “大声点!”

    得让隔壁堂屋的所有人听到。

    “咳,咳!”绮罗大声咳嗽。

    “可以了!”拉过绮罗发髻,我替她揉已泛红的额角,心里合计一会儿寻个什么由头替绮罗将孙嬷嬷的话奉还回去。

    “若非念你们平素还算勤谨,”外间孙嬷嬷缓了语气:“这又是初犯,方宽恕你们这次。”

    “但凡再有下次,定严惩不殆。还不起来,与主子磕头谢恩去。”

    婆子架着两个丫头进来,绮罗打死两个丫头的愿望落空,气急败坏地抓起炕帚丢了过去,咚一声砸在夏花身上。

    呵,我绷不住笑出了声:绮罗心思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倒是方便爷借题发挥。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绮罗当先站起来,气呼呼地就往门外走。我一把拉住:“你走干什么?糊涂成这样?”

    《大清律》明文规定:凡奴婢殴家长者,有伤无伤预殴之奴婢不分首从,皆斩杀。

    我家法亦是如此。

    单冲夏花敢对绮罗动手这一条,就当打死。

    “夏花夏柳是你的丫头,”我看似安抚绮罗,实质声音一点没压低,以便廊下所有人都能听到:“你处置她们是天经地义,即便打死,也不值什么。”

    别以为是琴雅指来的,就能狐假虎威对绮罗颐指气使,现你们的主子是绮罗。

    绮罗即便打死你们,后果也不过是——“只是这样一来,与你名声怕有些妨碍。”

    别人顶多说绮罗不知道道理罢了。横竖绮罗不晓事的名声早已在外。反是琴雅顾忌名声,并不会将绮罗如何。

    “所以不如与她们些恩典,她俩一感激,今后伺候你就用心了。”

    不用心,再招绮罗生气,那就是屡教不改,打死活该。

    绮罗杏眼瞪着我,完全听不懂我的话外音,甚至于还一脸的气,以为我不帮她!

    我惟有自我解嘲:“看来又是对牛弹琴,又走神了!”

    “起来,”我敲绮罗额角:“给爷捶腿!”

    爷为绮罗操的这些心,必得在绮罗身上找回本来。

    ……

    “主子,爷来了。”

    瞧见我进门,夏花先搀扶炕上望空发呆的绮罗,再跟着绮罗跟我请安:“贝勒爷吉祥。”

    “起来!”拉起绮罗,顺手摘下头上的帽子递给绮罗。

    绮罗被动接过,夏花拿过帽子,轻声提点:“主子,您伺候爷更衣,奴婢去放帽子!”

    夏柳适时抱来我的家常衣裳……

    眼见夏花、夏柳复了早前在我跟前当差的勤谨规矩,再不敢抢在绮罗头里跟我殷勤,要主子的强,我暗自点头:果然,奴才都是小人,少不了敲打。

    “来,坐!”我拉绮罗在我身边坐下,鼻尖嗅到她身上淡雅的玫瑰花香,眼光跟着落在她衣襟上天蓝色缎葫芦形香袋上。

    “这个香袋?”我拿起香袋细瞧。

    香袋满绣金双喜福禄寿纹,很费工。

    “夏花做的!”绮罗诺诺告诉。

    “嗯,不错!”我不吝夸奖:“夏花有心了!”

    看衣橱里那许多乱七八糟的香袋就知道绮罗喜欢熏香。前儿夏花自说自话地丢了绮罗的香袋,现知道做了好的来给绮罗赔罪倒也罢了……

    “爷,”戴铎捧来六卷画轴,领了秦栓儿来跟我复命:“奴才等幸不辱命,追回《寻梅图》等古画。”

    时隔一个半月,终于追回来了。

    我吩咐:“高无庸,将画都挂起来!”

    爷瞧瞧。

    “嗻”高无庸答应一声,挂起了画。

    可巧第一张就是《寻梅图》。不过一眼,我就确定是真迹——无他,这画看着就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

    为免再出意外,我拿放大镜从上到下的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才问:“戴铎,这画都是打哪儿寻回来的?”

    “爷明鉴,”戴铎讲述:“昨儿徐六跟当铺掌柜告假回家后先去了琉璃厂西街的梅兰斋,告诉他兄弟,梅兰斋伙计徐三付荣病故的事。徐三随即就转告了掌柜的李清,说爷府邸库房断线了。”

    梅兰斋!我咬牙:好!敢算计爷!

    “秦栓儿、秦锁儿连夜搜查了梅兰斋,一无所得。后打听到梅兰斋的东家是举人吴毓。秦栓儿、秦锁儿即又去了吴家。”

    “今早秦栓儿、秦锁儿在吴毓书房密室里找到了爷这张《寻梅图》和其他五幅仕女图。为免打草惊蛇,秦栓儿、秦锁儿拿假画替了爷的真迹出来,现秦锁儿还在吴家守着,听爷吩咐。”

    “代笔的人查出来没有?”我问。

    “爷恕罪,这都得审讯了吴毓、李清才知道。”

    我管刑部,使戴铎往刑部报案拿人容易,但如此一来,《寻梅图》失窃的事就瞒不住了。

    “那就审吧,好好审审,只悄悄的,别叫人知道了就是了!”

    敢算计爷,吴毓、李清必是要付出代价,但不能牵涉到我。

    “嗻!”

    戴铎、秦栓儿答应走了。我叫管家:“高福,高福!”

    “爷!”高福小跑进来。

    “告诉福晋,明儿开刑堂,处置付荣!”

    盗画的事已查问清楚,付荣也没必要再留着了。

    ……

    早朝后我来上房。琴雅已聚集了府里上下,就等我了。

    见我进来,琴雅领着玉婷、秀英、懋华等人给我请安:“爷,吉祥!”

    “起来!”我扶起琴雅,抬手叫起玉婷等,当先坐下。

    琴雅跟我坐下,玉婷、秀英、懋华等则雁翅站到两侧。

    高福领阖府奴才请安:“贝勒爷、福晋吉祥。”

    叫起后,琴雅似是忽然想起来一般问我:“爷,绮妹妹还在禁足中,要叫她来吗?”

    绮罗已为我禁足两个月,这大过节的,我想:也当叫她出来转转,然后再往宫里露个脸,减减各方面的猜忌。

    再绮罗的胆太大,今儿给她瞧瞧爷府邸的家法,长点怕惧。

    我点点头,琴雅吩咐丫头:“朱红,你去请了你绮主子来。”

    足足等了两刻钟,绮罗方扶着夏花,领着夏柳,顶着红脸蛋、睬着花盆底匆匆进来。

    看到绮罗身上夏花赶工出来的绿地满绣粉色荷花的新衣,头顶新得的节赏粉彩荷花头正,衣襟上挂的一咕噜串五彩线编的粽子香袋,我着实无语:朱红过去传话,绮罗都不问一句来干什么吗?就自顾打扮得跟贺节吃席似的过来。

    绮罗这个想当然的毛病,可要怎么改?

    看到整院黑压压的人头鸦雀无声地都没露一个笑脸,绮罗终于觉出了不对,眼睛迅速转到居中而坐的我和琴雅身上。

    “贝勒爷吉祥,福晋吉祥!”绮罗小心翼翼地给我和琴雅请安。

    当着阖府人,我必是得端好我一家之主的架子,自顾沉着脸,不理绮罗,琴雅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绮罗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无视东边懋华让出的空位,硬生生挤站到西首秀英跟海棠中间,转动眼珠,左右打量。

    秀英目视前方,压根不瞧绮罗,海棠挤着静初,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对面的玉婷快速地扫绮罗一眼,继续早前的目不斜视,懋华站回原来的位置,静初不动声色地跟上。

    眼见一众妇人并未因为绮罗出现异动,

    我眼神示意高福开始,高福打开名册开始点名。

    “高禄!”

    “到!”

    绮罗的眼睛转到高禄身上。

    “高寿!”

    “到!”

    绮罗又看向高寿。

    ……

    现原是了解我府邸各处上下人等的绝好机会。绮罗愿意了解,哪怕只是出于好奇,我也乐见其成。

    绮罗家常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发呆走神,从不似别的妇人一般琴棋书画,针织刺绣,甚至于连最基本的拜佛求子的功课都不做。

    我跟她说话每每说不到三句,就冷场。我想给绮罗培养些兴趣爱好,不一定要琴棋书画、针织刺绣这些,但能种些花草,养几只鸟雀,就很好!

    点名之后是训话。还是高福这个管家训。内容不外是开年至今的家法处罚和重申家规。

    绮罗望一会子高福便失了兴趣,垂下眼睛,开始发呆。我想起家常我给绮罗讲道理,绮罗也都是这样的魂不守舍,非得我上棍棒才肯用心,不免摇头:不怪整个郭络罗家,甚至于连绮礼都不提点绮罗规矩礼数,确是太难教了!

    接下来才是今儿的重头戏——家法付荣。

    《大清律》明文规定:偷盗一两以下,监守盗杖八十,常人盗官物杖七十,盗私物杖六十,之后,监守盗二两五钱加一等,常人盗官物五两加一等,常人盗私物十两加一等,监守盗四十两绞,常人盗官物八十两绞,常人盗私物一百二十两绞。

    我府邸许多其貌不扬的日用,比如佛堂供案上的供碗、盆栽的花盆、案头清供的碗碟,甚至于一沓宣纸,一块古墨、都是古董,价值都成百上千。若有那不开眼的奴才随手拿一样,就够得上绞了。更别说还有许多御赐之物。

    为免府邸奴才蠢死太多,管家侍卫辑盗累死,我干脆严苛家法,将所有偷盗,哪怕偷盗一根针,都处油烹之刑。

    果然,办法有效,开府两年,今儿才第一回处理偷盗。且我相信今日之后,一准再没人敢偷盗。

    随着油锅架上,火焰升腾,玉婷拿帕子捂嘴的手已然开始发抖,秀英捏帕子的手也爆出了青筋,只绮罗尤垂着头站得纹丝不动——耳坠子没一点晃荡。

    我委实好奇:绮罗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心无旁骛。

    油锅沸后,高福领人提来了付荣。似死鸭子的硬嘴壳经了油锅都能炸酥,普通烙刑都没能熬过的付荣一见油锅立刻凄声讨饶:“主子饶命啊!”

    这原也是我家法刑罚震慑的一环。

    绮罗却似受了惊吓,身子明显地抖了一下,我直觉不好,绮罗的两只眼睛已合到了一处。

    绮罗悄没声息地软瘫栽倒,唬得她身边的秀英海棠啊地一声,惊退数步。

    朱红蓝靛飞身上前,架起失去知觉的绮罗。琴雅眼风扫过,秀英海棠瞬间噤声。

    琴雅望望我,吩咐丫头:“好生送你们绮主子回去,再请了太医来!”

    人都在这儿,哪还有人出去请太医?

    挂心绮罗,我草草地结束了家刑,赶去瞧她。

    时绮罗已醒,两只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帐子顶,一动不动,惊吓得厉害。

    果然,太医来后也说绮罗受了极大惊吓,需用镇静安神的药睡两天。

    正是皇阿玛万寿和端午节两个大节下,无论宫里宫外都是一堆的事。再皇阿玛定了五月初七去围场,点了我随扈,我还得安排出行事宜。药房送药来后,我看绮罗能在夏花夏柳的服侍下喝药就回了书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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