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节下收个丫头比不招人眼地请太医容易多了。

    傍晚,琴雅就操办好了一切,又在上房置了一桌席。

    看着和两个月前绮罗进府一般无二的酒席,我不免再次想到我和绮罗浅薄的夫妻缘分——两个月,短短两个月而已。

    “爷,”琴雅照例第一杯酒敬我:“夏花是府里的老人,先伺候爷、奴才几年都殷勤恭敬,现服侍绮妹妹亦是克己奉主。爷今儿抬夏花为格格可说是水到渠成,奴才感佩。”

    琴雅的话中规中矩,我喝一杯。

    “爷,”玉婷跟着敬我:“俗话说‘病气最怕喜气冲’。今儿夏花蒙爷恩典抬为格格,府邸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不必说夏花人逢喜事,能康健如初。只怕绮妹妹也能身有所感,病气消退。”

    冲喜之说古来有之,就是效用——比如先为弘昀夭,皇太后懿旨母妃指了宁芳来,结果屁用没有,弘昐还是夭了。

    不过,若这回绮罗真能脱难——端起酒杯,我一口干了杯里的酒。

    爷就信了这冲喜,也无不可!

    ……

    琴雅指了绮罗院子一排东边的院子给夏花。我来夏花院子,经过绮罗院子时,看到紧闭的院门,我习惯地停了脚——据说人死咽气时最后一口气充满了怨恨,是为煞气,不能近身。更别说绮罗的死异于常情。

    世人眼里,绮罗一个庶福晋,我许她留府停灵已是恩典,再没有亲身探视的道理。

    先敏妃搬挪到五龙亭后,皇阿玛就再没去看过。

    步入夏花院子,看到院里两株槐树,我停下脚步:这院也有槐树,还两棵?

    转眼看到廊下立着的四个婆子——孙嬷嬷、李嬷嬷、钟嬷嬷原都是绮罗院里的人,我不免嘀咕:这人都来了这里,绮罗院子岂不是就只剩绮罗陪嫁的金嬷嬷、徐嬷嬷两个婆子了?

    我有些不是滋味。

    人走茶凉,绮罗都还没死呢,这些奴才就忙不迭地改换门庭了?

    夏花穿着桃红缂丝百花旗袍盘坐在南炕上,新梳的两把头上簪着一只颇大的珍珠累丝凤,珠光闪闪的,价值不菲。

    见我进屋,夏花立刻穿鞋下炕,满脸喜气地与我请安:“爷吉祥!”

    “起去!”抬手叫起夏花,我炕上落座。

    同样一身新衣一脸喜气的夏柳送上茶来,夏花亲捧给我:“爷,您请喝茶!”

    我愈觉气闷:夏花抬格格,夏柳也来了,绮罗院子现也只剩春花一个陪嫁丫头了。

    倘若事出,绮罗身后竟没一个我府邸的奴才打旗戴孝?

    不说外人怎么看,就是我自己都觉得心寒。

    绮罗糊涂归糊涂,却可算得上是个好主子——绮罗家常从不寻隙挑拣奴才。

    唯一一次夏花夏柳罚跪,命令是我下的,事端也是夏花以下犯上在先,绮罗生气也只是对打,生不出后院那些折磨人的主意。

    偏这么一个人,却遭遇奴才的集体叛逃,我不由感叹:这可真是应了圣人讲的“小人畏威不威德”!

    接过茶碗,我喝一口,愣住:竟然是玉泉水。

    夏花不是正喝药吗?喝药都用雨水。夏花这院哪儿来的玉泉水?

    过去两个月,我在绮罗院子都没喝过一口玉泉水,结果夏花一抬格格,水房就上赶着给她院子送玉泉水,究其缘由,我苦笑:不外是夏花牙尖嘴利能说会道。

    夏花伺候绮罗却是连水也不为绮罗争取一句。这份忠心,呵,小人!

    放下茶杯,我对夏花笑道:“你现病着,且早些歇了吧。等你身子好了,爷再来看你!明儿一早,爷和福晋、侧福晋去围场,家礼等爷和福晋、侧福晋围场回来后再行!”

    夏花强笑答应:“嗻!奴婢恭送贝勒爷!”

    我掸衣站起,目光扫过八仙桌上的喜烛,定住:两寸粗,六寸高的红烛足可烧三天,绮罗进府当夜的喜烛却只燃了一个时辰。

    夏花才只一个格格,喜烛分例无可能越过绮罗这个庶福晋。当日绮罗进府,有人搁她院的喜烛上做了手脚

    在旁人祈福或者好事时候制造破坏,即是诅咒、魇镇——又是爷眼皮子底下的魇镇!

    “爷?”夏花拿来我的帽子,有些疑惑地唤我。

    我恍然回神。夏花只是一个丫头,且好大喜功的,难当大任。喜烛的事,多半不知情。

    魇镇历来是宫廷大忌,实不宜声张。

    再次经过绮罗的院子,我一步未停地掠过。

    进去又如何?绮罗已不中用了。

    现仅我发现的魇镇就有这许多。我没看到的还不知道多少。

    是我疏忽了!

    前方是秀英的院子。今年秋荻,秀英留京看家,照理我该给些慰藉。秀英院子的门开着,多半秀英也在等我。

    呵,冷笑着我出了后院。

    作为嫡福晋,琴雅拿捏绮罗的手段太多,即便顾忌绮罗,魇镇她,也是随手指个槐树院子这类,实没必要特地拿蜡烛这种旮旯小事做文章——没得让秀英等看低。

    绮罗的院子是秀英铺设的,当日喜烛就是秀英的手脚。

    秀英这么大胆,自然是以为能瞒过爷。

    参照她和宁芳、静初的例,秀英以为绮罗进府,爷在喜房也只待一刻钟。绮罗才刚进府,不知究里,不敢声张。即便将来知道,也时过境迁,无从追究。

    秀英没想到爷当日待了三个时辰,今日又自夏花喜烛上发现端倪,这可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爷现在是没有证据,但等有了证据,我咬牙:爷即让你知道知法犯法的下场。

    一阵风地走到玉婷院子,我放慢脚步。

    琴雅、秀英都牵涉魇镇,玉婷呢?她是否全然无辜?

    想起今儿她房里的两个姑子,我不敢确定。

    玉婷一直有些小性,偏今儿提议我抬夏花为格格,甚至于不惜搬出两个早夭的孩子——她什么时候跟夏花这般要好了?

    琴雅的上房正院位于整个后院的正前方,一如她嫡福晋的地位永远凌驾于所有后院妇人之上。绮罗一个庶福晋,除非为她打死打残了,不然,无论琴雅对绮罗做什么,都可归结为妻管教妾,主责罚奴,即便是我,也不好多问。

    为小妾院子里一棵槐树猜忌发妻,这话传扬出去,万夫所指的是我。

    特别是绮罗还是个罕有的绝色。

    ……

    佛堂诵经一夜。

    一夜云板都未响。

    差不多一天过去了,绮罗还没咽气。我琢磨:即便昨儿绮罗已经封口,前儿喝进去的参汤依旧起效。百年老参吊命之说,果是名不虚传。

    今日五月初七,一会儿我就进宫早朝,然后随扈围场。我没现在再去内院探视绮罗的理。

    所以,放心走吧,绮罗。我默默祝祷:你的后事爷会妥善安排。如此来生你跟爷还会再为夫妻,有见面时候。

    将念珠套回腕上,我站起身,吩咐:“高无庸,更衣!”

    绮罗生性质朴、无为不争,不谙世事、不通人情,如玉婷所言,倒是乘愿历劫,早日往生佛国清净。

    爷这后院名利场实不合她驻!

    ……

    皇阿玛奉皇太后巡视塞外,太子监国,我兄弟除了胤禟、胤我、胤祹外全部随扈。

    骑马护驾。胤祥约我:“四哥,晚上一块喝酒?”

    我必是点头:“好!”

    傍晚时候,胤祥如约而至,琴雅在驿站院子里练射箭,看到胤祥一个来,不免关心:“十三弟,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富察妹妹呢?”

    胤祥笑告:“四嫂有所不知,富察第一回来围场,颇为紧张,在驻所练射箭。”

    “巧了,”琴雅握着弓笑了:“我也在练,倒是请了来,还能说说话!”

    “最好不过!”胤祥没口夸赞:“四嫂的骑射原是福晋中第一,您得闲指点指点富察,省了她下场丢人。”

    “这是怎么说的?第一次下围场,搁谁都难免紧张。朱红,”琴雅吩咐丫头:“你去请了富察福晋来,再问问舒舒觉罗福晋是否有兴致一块来?”

    “蓝靛,你去后帐看看你李主子在做什么,可得闲过来?”

    看琴雅大方分派,我不得不承认,除了绮罗这一桩,琴雅实是个合格的皇子福晋。

    ……

    书房落座,胤祥看到桌上的新书,随口发问:“四哥,您这藏文《楞严经》刻好了!”

    我点头称是:“这回过布尔诺达,请上师校验后方算大功告成。”

    “四哥,汇宗寺也差不多完工了吧?”

    “现还在油墨。油墨后还要铺陈,最快也得明年。”

    ……

    入夜送走胤祥和富察,我方来上房问琴雅:“舒舒觉罗没来吗?”

    自打成亲以来,舒舒觉罗跟胤祯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一刻都不得分。今晚胤祯没来,舒舒觉罗多半也没来。

    “嗻!”琴雅回应:“奴才使人过去时,小十四弟妹同十四弟已应了八弟和八弟妹的请。”

    胤禩绮霞?

    自打成亲后,我默默思索:胤祯跟胤禩、绮霞好似走得更近了。母妃心里应该很不得劲儿吧?

    “对了,爷,奴才听说大嫂子病了,好像还挺沉的,今儿都没来围场。”

    伊尔根觉罗氏病了?我疑惑:什么病?今儿皇阿玛出行,胤褆骑马护驾就走我前面,器宇轩昂地,跟平日没差。

    总之我是一点没看出胤褆为伊尔根觉罗氏挂心的模样。

    胤褆夫妻原是出了名的恩爱。成亲十好几年,胤褆膝下的一子四女都由伊尔根觉罗氏所出,都是嫡子、嫡女,没一个庶子女。

    我以为胤褆对伊尔根觉罗氏是不同的。

    不过以伊尔根觉罗氏一贯的要强,我心说:但凡爬得起来,绝不会错过秋荻在皇阿玛、皇太后跟前的表现机会,特别是太子妃还没来,一众皇子福晋都以她为尊。

    所以,肯定是病了!。

    我点头认同:“嗯!”

    “那奴才回头写信嘱咐耿妹妹,备份礼,过府请安!”

    我继续点头:“这些都你看着办吧!”

    比起伊尔根觉罗氏的病,我更关心绮罗的状况。奈何嫡庶尊卑,今早我离京时都没去瞧绮罗,现也没带信使秀英代我去瞧她的理。更何况秀英还有她自己的小心思。

    我不想绮罗死都不得安宁。

    唉,枉我一个爷,在自己府邸,也是处处掣肘。

    越想越觉得没意思,我站起身:“琴雅,你忙吧!爷回书房去了!”

    书桌前坐下,我吩咐:“高无庸,将爷的《金刚经》请来!”

    《金刚经》全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其中般若寓意智慧,菠萝蜜代表彼岸,“经”音通“径”,由此《金刚经》不仅是开启智慧的宝经,还是接引临命终之人的途径。

    我现能做的也就是念《金刚经》回向给绮罗,祝祷她往生人天。

    ……

    昨儿一宿没睡,今儿又累了一天,夜里我睡得不是一般地熟。早起睁眼,我很想了一刻,方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心怀何念。

    “高无庸,”我问:“京里没来人吗?”

    “嗻!”高无庸捧着衣裳,垂眼答应。

    现离京不过八十里,府邸侍卫轻车简行,骑马送信只需一个时辰。

    正是夏天,昼长夜短,方便赶路。没信来就意味着绮罗昨儿平安度过。

    三天,绮罗靠那支百年老参已撑了三天!

    一时间我实不知是喜是悲。绮罗能活原是好事,但全身失禁地躺在屎尿堆里,又有何欢?

    上朝遇见胤褆,我留心观察,精神抖擞,中气充足,不见一丝颓唐。

    既然胤褆若无其事,我自然也不会冒昧关心伊尔根觉罗氏的病,我如常请安:“大哥吉祥!”

    ……

    傍晚同胤祥喝酒,我随口提及:“听说大嫂子病了,还挺沉的!”

    胤祥住阿哥所,人多口杂的,消息灵通。

    “是啊!”胤祥叹息:“听说端午节打宫里领宴出来就不好了。大节下的,大哥就没有声张,要不是昨儿皇阿玛秋荻,大嫂子实不能来,还有的瞒!”

    孝字大如天。胤褆为人臣子,绝没有为媳妇病给皇太后、皇阿玛添烦恼的道理。

    想伊尔根觉罗氏是大哥的嫡福晋,跟大哥夫妻一体,病了也不能声张,绮罗才一个庶福晋,唉……

    骑马护驾,喝酒诵经等信中,日子一天一天过。今儿是离京的第六天,入夜琴雅可算告诉我:“爷,京里耿妹妹来信了!”

    “哦?”

    我掐紧腕上的佛珠,全力保持镇静。

    “耿妹妹说京里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我震惊:这都第八天了,绮罗还活着?

    转念想到现距京师五百里,这信原是三天前的消息,就只能算五天。

    一般人水喂不进,至多三天,绮罗有百年人参吊命,比旁人支持的久些也是情有可原。说不准,下封信,转眼即至。

    “福晋,”玉婷插口问:“耿妹妹信里说绮妹妹好了?”

    “这倒没有。”琴雅摇头。

    “耿妹妹没有去瞧绮妹妹吗?”玉婷追问。

    琴雅淡淡道:“李妹妹,来围场前你跟我和耿妹妹一起去瞧过绮妹妹,当知道她的状况。爷恩典,许绮妹妹留府发丧,非她院里的人都当回避。”

    “设若佛菩萨保佑,绮妹妹真缓过来了,她院里的丫头婆子自然会告耿妹妹求请太医,到时耿妹妹再去瞧绮妹妹也不迟。”

    玉婷为琴雅堵得哑口无言,我懒怠听这些弯弯绕,站起身:“你们说话,爷去前帐书房了。”

    书房坐下,我暗叹一口气:如琴雅所言,绮罗的丫头婆子不去上房求医,自然是绮罗没缓过来。

    老山参能救得绮罗一时,救不了一世。

    现在我能做的,唉,我叹一口气,吩咐:“高无庸,将爷的《金刚经》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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