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隋赫德来回:“府里猎犬在嗅过蓝衣人的衣裳后,一直追踪到了花园院墙。奴才们根据墙壁地面的苔痕刮蹭猜测这人是打八爷府花园翻墙过来的。”

    “什么?”

    这结果比琴雅买凶杀人更叫我惊讶,胤祥也是惊呼出声。

    惊讶之后,我飞快思索:两下照面时,贼人的方向就是花园。花园那边就是胤禩府邸。

    这个人跟胤禩真有关系?

    对了,我想起来了,胤禩今儿不在府邸,他去了郭络罗家贺绮礼生辰。

    “你八爷今儿不在家,贼人借路也未可知。”

    “爷说的是,不过,爷,”隋赫德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近来府里护军站岗,每尝看到八爷府邸有持刀佩剑的江湖人出入。”

    隋赫德的意思是?我审视隋赫德,隋赫德垂眼告诉:“据说为皇太后六十圣寿,八爷谕令门下广荐能人异士,天才地宝。”

    啊?还有这种事?我都不知道。那这个江湖人可能还真就是胤禩门下。

    俗话说“兄弟如手足,手足相亲”。我无可能为一个江湖人跟胤禩起纷争。

    “江湖人良莠不齐,见财起意,见——”

    想到绮罗的名声,我咽下嘴边的“见色起意”,只道:“也未可知。隋赫德,这事儿且别声张,拣紧要关口加一班岗!”

    守住花园后墙,不叫江湖人越墙进我府邸生事。

    ”嗻!”隋赫德领命而去。

    胤祥点头:“四哥,早前江湖人打内院出来,确似有踩点的意思,只是遇上咱们,为高福叫破行踪后才凶相毕露。行了,四哥,今儿我来了一天,先回去了!”

    二门外送走胤祥,我回书房思索一个问题:春花为什么怀疑琴雅谋害绮罗?

    春花不是一般丫头,她熟知《大清律》,她怀疑琴雅买凶杀绮罗虽是荒唐,但她提出的两个证据在呈堂证供上确是无可批驳。

    想想,我又叫来了秦栓儿。

    “秦栓儿,春花还说什么了?”

    “回爷的话,春花还说现绮主子跟前就她和金嬷嬷、徐嬷嬷三个人,今儿高福将她和贼人一起绑了,幸而遇见了十三爷,不然她多半就回不来了。”

    春花不止怀疑琴雅,还怀疑高福?

    不过现在回想,今儿高福捆春花好像是挺突兀的。

    俗话说“打狗看主人”,春花是绮罗的陪嫁丫头,人前都当一句“姑娘”。高福当着绮罗的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绑走春花,根本上是眼里没绮罗这个主子。

    高福的主子第一是我,第二便是琴雅。

    琴雅忌惮绮罗,过去三个月对绮罗不闻不问。高福作为管家,一准都看在眼里。

    先琴雅将高福留京,就是操办绮罗后事,结果三个月过去,绮罗不仅没死,还依旧美貌如花。这显然是春花的功劳。

    为给琴雅交代,难保高福不借题发挥,借劫匪一事刑讯逼供死春花——毕竟春花一个丫头,绝没有我亲审的道理,必然是交高福问话。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随即又想起早前绮罗一倒,满院奴才都跑光的故事,心情愈加烦躁:高福身为管家,放任府邸奴才弃主,自然是早早投靠了琴雅,推了绮罗最后一把。

    由此过去三个月,绮罗院子关门闭户,不去上房告请太医,徐嬷嬷不跟高福多话,全都有了合理解释。

    春花早就怀疑琴雅和高福了。

    “还有吗?”

    “春花问徐嬷嬷今儿见到绮三爷都怎么说的?”

    怎么说?

    “徐嬷嬷告诉金嬷嬷春花,今儿绮三爷有客,不方便说话。只将绮主子的病告诉了春柳和绮三爷跟前的周姨娘。”

    “都怎么告诉的?”

    不会是怀疑琴雅谋害绮罗这种话吧?

    “回爷的话,徐嬷嬷没详细说,只说绮三爷一直惦记着绮主子。过去三个月,绮三爷在京铺排了一个庄子和一所宅子预备接绮主子归宁。金嬷嬷听后念佛说这下好了,春花却说不要高兴,贝勒爷不会同意。”

    春花为什么这么说?

    我问:“春花都怎么说的。”

    秦栓儿小心回禀:“春花说爷重礼法,打绮主子入府以来,处处严苛管束,稍有差池,就家法教训。早前绮主子好好的,贝勒爷以绮主子没学好规矩为由都不给她回门,现绮主子为贝勒府的家刑吓病,就更不可能了!”

    我觉得春花的脑子不是的一般清楚。我确是不能放这样的绮罗归省。

    “金嬷嬷、徐嬷嬷便问那要怎么办?春花就说早前绮主子受了惊吓,绮三爷替绮主子请大夫,都只一两副药就能治好,不似爷贝勒府给绮主子拿药当饭吃,病越吃越重,差点吃死。”

    春花的意思是高福给绮罗请的太医不行?琴雅授意高福借庸医杀人。

    傅太医确实不是资深太医。但绮罗一个庶福晋,若不得特别加恩,就只有傅太医这种才入行的太医看诊。

    “是药三分毒,过去三个月,绮主子没吃药,就好了七八成,如今除了不认人外,能自己喝水吃粥,一切跟常人无异。为今之计,是绮三爷请个靠谱的大夫来给绮主子看诊!”

    春花说的在理,先夏花也曾哭求我给绮罗换个太医。

    只我当时以为绮罗不中用了,竟没有应

    ……

    后院出了持刀劫持这么大的事,我必是要告诉琴雅一声。

    出得书房,看到廊下侯着的高福,我顿脚打量,直打量得高福鼻尖出汗,方才冷哼一声,复步前行。

    高福不是东西,但换一个,也不会强。奴才都是捧高踩底的小人,爷不想离了大谱,就只有严苛家规,时常敲打。

    上房请安落座,琴雅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爷,奴才听说今儿有贼人进了绮妹妹院子。”

    我点头:“刚刑部仵作来瞧过了,通过身上的碎银、火折子、匕首、蒙汗药、金疮药、飞索、飞镖判断说是打家劫舍的江湖毛贼。”

    “今儿算高福机警,一语道破,再就是春花勇猛,砸死了盗匪。只这样光天化日进贼的事可一不可二。刚爷已吩咐隋赫德在花园假山亭加设一个固定岗哨,一日三班,每班四人,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府邸。”

    一墙之隔就是胤禩府邸。我不信我搁这里设岗,还能再有江湖人往我府里来。

    “听爷这么安排,”琴雅舒一口气:“奴才就安心了。妹妹们睡觉也能合眼了。”

    “对了,爷,”琴雅似突然想起来一样问我:“奴才听说绮妹妹好了,都能出院子走动了!”

    琴雅作为嫡福晋,原该比我清楚绮罗的状况。过去三个月,琴雅对绮罗不闻不问,现问我,自然是为撇清关系。

    “看起来能站能走的,”我不经意道:“今儿是没得闲,且等明儿得了空,爷瞧瞧她去!”

    ……

    上房出来,想想我来瞧夏花。夏花的院子在绮罗隔壁,多半也受了惊吓。

    经过玉婷的东侧院,我想起也当同玉婷说一声,就转了进去,没曾想听到夏花的声音。

    “李姐姐,不是奴婢驳你,奴婢以为春花的忠心其实有限,内里还是糊涂。”

    “哦?怎么说?”

    “咱们妇人最要紧的就是名节。似绮姐姐这样连外衣都没穿,白花花的胸脯都露在外头,为歹人当着爷的面搂在怀里,哎呦,我只听人讲都替她羞死了。”

    我……

    “春花真若是个明白的,就当一熨斗砸死歹徒后,一般成全了她主子。然后自尽,如此贞妇烈女,才是朝廷嘉奖旌表对象。现在这样的苟活,嗤,根本是给爷抹黑!”

    夏花的蔑笑似针一样扎进我的心。

    无可避免地,我想起长久以来的心病——胤禩到底知不知晓我那日在场?

    今儿太多人亲见了绮罗为歹人劫持的事,会不会都跟夏花一般想,以为绮罗失贞,当以死明志,自证清白?

    回到书房,看到架子上的汝窑梅瓶,莫名心酸:喜欢一个人,投入的所有心力情感却似精卫填海一样,石沉大海,得不到一丁点回应。

    如此不怪佛说爱欲如持火炬,逆风而行。世人不放下爱欲,必有烧身之祸。

    ……

    早起上朝。看到胤禩我想起昨儿的事,不免留心。

    眼见胤禩神色如常地跟我问好,我自然也是一般回好。

    ……

    “四哥,”胤祥走近我身边笑道:“昨儿打您那儿家去后,我想着九哥收了不少绮礼的美人图,跑去九哥书房,发现还真是,每一张都有春花的影子。”

    原来胤祥已替我探过胤禟口风!

    “是哇,”我望一眼胤禟,冲胤祥笑道:“一会儿下朝,你来我府邸,我领你去瞧春花。”

    ……

    回到府邸,先进书房更换家常衣裳。胤祥方告诉我:“四哥,昨儿九哥虽是一丝不露,但九嫂告诉富察,过去三个月九哥以装修府邸为名招了许多三道九流!”

    皇子开府就会有门下人口——胤禟已有了自己的人手!

    几乎立时的,我想到昨儿那个江湖人是胤禟遣来的可能。

    昨儿胤禟跟胤禩一样在郭络罗家给绮礼庆生。徐嬷嬷过去送绮礼生辰礼,绮礼问起绮罗,徐嬷嬷肯定不能说好。胤禟由此知道绮罗生病消息。

    胤禟人前一向不屑于提及绮罗,私底下却是各种围追堵截,今春更是与宜妃讨过绮罗。昨儿郭络罗家估计也只有胤禟在听说绮罗生病的事后想问又不好意思问,所以指派这个江湖人来。

    胤禟素与胤禩交好,随便指个事遣了人往胤禩府邸借道也是容易。

    过去三个月就胤禟在京,胤禩才刚回京,说不定这招募江湖人给皇太后征集寿礼的主意就是受胤禟启发。

    这个人是胤禟门下的可能更大!

    胤禟放不下绮罗,实有些麻烦。

    ……

    和平日一般,绮罗院门紧闭。高福二话不说,轮着拳头咣咣砸门。

    胤祥惊异地望向我,我佯装镇静,站得纹丝不动,实质心里尴尬得要死。

    参照宫规,我内院妇人开门关门原都有确定的时辰。绮罗不守开门规矩,不仅是我治家无方,且喻示了我对她的冷落。

    偏十三弟是知道我喜欢绮罗的!

    唉,就绮罗那个长相,不会有汉子不喜欢。

    胤祥转过了眼光。

    无尽煎熬中,终于听到春花没好气地问讯:“谁啊?干什么的?”

    高福怔愣了一下,答应:“春花姑娘,快开门,爷来了!”

    门打开,春花站在门边淡漠行礼:“贝勒爷吉祥,十三爷吉祥!”

    “起来!”十三弟抬手叫起。

    春花站起。

    “你主子呢?”我随口问:“起了吗?”

    我很担心绮罗又衣裳不整的睡在院里。

    “起了!在屋里!”春花答应着转身引路,我和胤祥跟着往里走。

    院里没打天棚,所有的阴凉都托赖那棵老槐树。槐树下一张竹床,一张矮桌,四把竹椅,没有碧纱橱,也没有荷花缸、石榴树等夏日盆栽。

    阶边墙角满布青苔,槐树上的蝉“知了知了”地叫得声嘶力竭,益发凸显出院子的冷清空旷。

    抄手走廊空荡荡的,廊下没有鸟雀笼子,没有遮阳竹帘,日头直照在正房的外墙上。

    堂屋的隔扇门大敞着,绮罗穿一件米黄撒花家常袍子,挽了一个家常圆髻,似玉石塑像一般坐在堂屋的主座上一动不动。

    “主子,贝勒爷瞧您来了。”春花扶起绮罗,让出主位。

    我当仁不让地坐下,顺带招呼胤祥也坐了,方才问:“你主子怎么样了?”

    “还好。”

    我问的含糊,春花答得更是简洁,再没一点早前的殷勤。

    甚至于连茶也不倒。

    一个丫头,竟然对爷甩脸。

    眼角扫过手边的饭桌,瞧见只是酱牛肉,饼果子,煎蛋,青菜干丝和白梗米粥——我府里得脸丫头都不吃的粗制饮食。

    我缓了口气,吩咐:“高福,去,请个大夫来。”

    站起身,我让出座:“春花,你先伺候你主子吃饭。”

    胤祥跟着站起。

    眼见西稍间卧房的门紧关着,我心里犯疑,抬手推开,带动一张硕大的新鲜蛛网。

    看到一只花脸大蜘蛛自我眼前迅速爬上房梁,我掐紧了手里的念珠,咽下了几欲脱口的惊呼。

    举目四望,房里类似的蛛网还有好几张,更多的则是房梁上挂下来的吊吊灰。炕上胡乱堆叠的布匹绸缎无遮无盖地也是一层灰。其间滚着两三个我府邸发月例银的蓝布口袋,口袋鼓囔囔地,袋口的封签名字一应俱全,一望而知的分文未动。这间卧房怕是已两三个月没住人了。

    不住卧房,不花销月例,我看向堂上一筷子一筷子给绮罗粥勺耐心布菜的春花,一声叹息:春花忠心太过,为绮罗的病不仅怀疑琴雅高福,甚至于怨恨上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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