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节第二天,早晌下朝回来,没有看到高福和秦栓儿、秦锁儿,我即知道绮罗已去了田庄。一切都是我的策划,但望着多宝架上的汝窑梅瓶,我还是觉得难过。

    绮罗这一去,即是天人永隔。

    明明是我喜欢的妇人,偏没法宣之于口,害病也不能倾力医治,惟只有狠心毒死,全我宗室体面,手足情深。

    ……

    傍晚时候,高福一身风尘地来与我禀报:“爷,奴才已将绮主子送到陶家庄。陶庄头媳妇带了两个女儿菊花、梅花给绮主子请安,春花姑娘留了两个丫头答应跑腿。”

    “两个丫头多大?”

    “菊花十岁,梅花八岁。”

    倒都是小丫头入府的年岁。倘绮罗事出,灵堂墓地得有人守灵供饭。就这两个吧!

    点点头,我挥退高福。

    晚饭后,我来上房。

    琴雅请安,我扶起琴雅,自顾在炕上坐下,琴雅捧一杯茶给我:“爷,您请用茶!”

    揭开盖碗,嗅到熟悉的茶香,莫名觉得眼酸。

    物是人非,绮罗进府当日给我敬茶的情景尤在眼前,人却似黄鹤楼上的黄鹤一去不复返。

    清甜的玉泉水入口,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绮罗敬与我井水茶——打三月初九绮罗入府第一天到五月初二,五十二天,绮罗敬了我五十二天的井水茶。当时我想着日子长着呢,我不能因为绮罗挑拣琴雅、秀英,致使妻妾失和,后宅不宁。现在绮罗走了,我就更没发作的必要了。

    毕竟最终是我杀了她。

    放下茶杯,我一如既往地告诉:“皇阿玛定了初八南苑行围。”

    “皇太后母妃去吗?”

    “都留京!”

    “那爷有意哪位妹妹去?”

    “不必了。”我站起身:“这么冷的天,下雪后道尤其难走。”

    想想来看夏花。经过绮罗院子,看到大门紧闭,一把新崭崭的铜锁锁住了饱经风雨的门鼻,黄绿相映的,特别刺目。

    室迩人遐,岂不尔思?

    “爷,您请喝茶!”

    夏花捧茶给我,我接过。揭开盖碗,嗅到君山银针的清香,低头看到澄清的茶水,我心情郁闷:连夏花都有玉泉水,绮罗自打入府就没敬过我一碗玉泉水茶。

    琴雅看似贤惠,对绮罗却是原形毕露。

    “爷,”夏花不似琴雅耐得住,主动询问:“绮姐姐的病是不是又不好了?”

    “哦?”我看向夏花。

    “奴婢早晌给福晋请安回来,看到高管家领着人抬绮姐姐出二门。再绮姐姐屋里的箱笼也都抬走了,十几二十个红漆衣箱,高管家预备的三辆车都装不下,临时又赶套了两辆车。”

    “都抬走了?”

    绮罗的丫头婆子也觉得绮罗好不了,不会再回来了吗?

    “可不!二门候着的八个当班小厮进进出出几趟才搬完。府里人都在议论绮姐姐进府没一年,竟然得了爷这许多的赏!”

    我郁卒。

    “似奴婢知道怎么回事,爷”夏花讨好我道:“可是绮姐姐归了爷还收娘家兄弟的银钱,这好说不好听的,落人嘴里,又是是非。所以奴婢想想,以为还是什么都别说,就回来了。”

    “你做得对!”

    我肯定夏花的做法。

    至于谣言,但等绮罗事出,使高福将箱子送还给绮礼,自然不攻自破。

    “高无庸,”我吩咐:“拿两匹织金缎、两匹妆花缎赏给董格格。再将那几匹绸子拿来。”

    “奴婢谢爷恩典!”夏花喜气盈腮地给我磕头。

    “对了,夏花。太医说你主子的病拖不了多久。你针线好,倒是替你主子做两套妆裹衣裳吧!”

    “嗻!”夏花答应:“爷,还是都刺海棠花吗?”

    “只贴身那件刺绣海棠花,夹袍,”想着康熙三十七年八月第一回见面,我甚为怀念:“刺芙蓉,最外面的棉袍刺绣梅花。”

    “夏柳,”夏花叫丫头:“拿了我的绣花样子来。”

    “爷,”夏花拿出花样摊在炕桌上:“这都是芙蓉绣样,您看用哪个好?”

    我一样一样地慢慢看过去……

    挑拣中,高无庸送来了绸缎。

    桃红地彩绣百花缎、香色云纹暗花缎、杏红织金团花缎、靛蓝织金缠枝花缎,都不是夏花分例内的绸缎。

    夏花欢天喜地地再次跟我谢赏,我点点头,打开高无庸拿来的包袱。

    包袱里依旧是绸缎。

    “夏花,”我吩咐:“这海棠红、胭脂红、樱桃红三匹素缎作单衣、夹袍、棉袍的绸面。再三匹同色的织金福字缎、寿字缎做单裤、夹裤、棉裤。两匹云纹缎,浅粉色的作夹袍夹裤里子,天青色做棉袍棉裤里子。”

    我说一句,夏花答应一句。一切交代妥当,我站起身:“爷书房还有事,先走了!”

    夏花脸色一僵,强笑道:“奴婢恭送贝勒爷!”

    夏花抬格格半年,至今未曾侍过寝。

    琴雅、玉婷似乎都忘记了,也不提醒我。

    她两个这就嫌了夏花吗?

    绮罗天真纯良,与人无害,一个个都容不得,那爷现就抬举个心思多的。

    十一月初五傍晚,高福忽而一脸风霜地来回我:“爷,绮主子醒过神来了。”

    什么?我收回凝视梅瓶的眼光,转向高福。

    “奴才今儿去陶家庄给绮主子送药,听陶庄头说绮主子醒过来时还不敢信,亲跑去绮主子院确证。奴才瞧到绮主子嘲笑菊花梅花两个丫头堆的雪人太丑了,没脖子。”

    我府里没孩子,没人堆雪人,但大街上许多雪人,无不是一个大雪球叠一个小雪球,我就没见过有脖子的雪人。绮罗又想当然。

    转念,我醒悟:绮罗真是醒过来了,那我,我还要她的命吗?

    沉吟良久,我方问:“怎么醒的?”

    “据陶庄头说,绮主子到庄子的当天就醒了。当时春花陪绮主子倚在廊下晒太阳,金嬷嬷给菊花、梅花洗头,所以两个丫头都瞧见了。是春花看到绮主子流泪,问绮主子怎么了。绮主子睁开眼睛就认人了。”

    绮罗突然醒神,我想到一个可能:“回光返照?”

    “回爷的话,春花、金嬷嬷、徐嬷嬷也这么想,过去三天都守着绮主子,寸步不离。”

    我点点头:“高福,你留意着,有消息即刻来回!”

    “嗻!”高福答应去了。我看向多宝架上的梅瓶。

    自古“开弓没有回头箭”,绮罗已喝了四个月的毒药,即便现在醒了,人也不中用了。

    再只有她死了,胤禟才能死心,春花才能安心服侍胤祥。

    ……

    南苑的麋鹿、狍子、虎、狼、都是饲养的,护军跟赶鸭子似的赶出来,策马追逐,根本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我不以为然,也得拼尽全力。弟弟们勇武,我一个作哥哥的实不好落后太多。

    围猎结束,统计猎物,猎物最多的自然是皇阿玛,然后是大哥、太子、五弟、七弟、三哥、八弟、再才是我。接下来是十三弟、十四弟、十弟、九弟,十二弟最末。

    庆功宴上皇阿玛照例赏了大哥,我无谓地看着,心里则想着:这一天又囫囵过去了,陶家庄还没有消息来,绮罗吊着这一口气是在等我吗?

    照理夫妻一场,我该去瞧瞧,只这样一来,万一绮罗旧话从提,把春花许给绮礼我要怎么办?

    春花原就是绮罗的陪嫁,再还是绮罗的遗愿。

    唉——

    ……

    “四哥,”胤祥跟我碰杯:“干!”

    “干!”我喝干了杯里的酒。

    站起身,我提着酒壶来敬酒,打太子起,一个一个地喝过去。

    喝完一轮,回到座儿,胤祥方问我:“四哥,您想什么呢?”

    想想我告诉胤祥:“高福说绮罗醒过来了!”

    “好事——,四哥,”胤祥蹙眉:“您担心是?”

    “四哥,”胤祥劝慰我:“绮福晋貌似观音,怎么看都不是短命夭相。端午时,太医都让预备了,还不是缓过来了。这回一准又是!”

    我没法告诉胤祥我给绮罗下了四个月毒药的故事,只能强笑道:“但愿如此!”

    南苑回京,看到高福一脸风霜的打陶家庄回来,我问高福:“你绮主子如何了?”

    “回爷的话,绮主子不发病的时候,精神看着还好。”

    怎么个好法?我看向高福。

    “绮主子会出门晒太阳,看菊花、梅花堆雪人……”

    够了!绮罗若是问起我、想见我,高福一准第一句回,而不是什么菊花、梅花。

    烦躁地我打断高福无意义的禀报:“那发病呢?”

    “回爷的话,前儿夜里绮主子发病,昨儿整躺了一天,今儿早晌才能下地。”

    听起来绮罗的病越发沉重了,我越觉沮丧——绮罗怨恨我,曾叫我“四阎王”,一语成谶,我终是杀死了她。

    绮罗至死都不知道,我对她严苛是因为喜欢,前所未有的喜欢,喜欢到我自己都生了畏惧,不敢告人。

    ……

    回宫没两天,皇阿玛宣布谒陵,即日启程,太子监国,我一众兄弟全部留京。胤祥闻讯尤其失望。

    皇子无旨不可出京,胤祥的母妃葬在一百多里外的妃园陵。胤祥留京即意味着不能给他母妃扫墓。

    为安慰胤祥,连日来我都留胤祥在我书房。

    “爷,十三爷,”戴铎来报:“前儿十一月十七日皇上诣暂安奉殿,孝陵行礼奠酒举哀又至仁孝皇后、孝昭皇后、孝懿皇后陵奠酒举哀。”

    眼见戴铎没有其他话,我挥手打发走戴铎,继续跟胤祥喝酒:“十三弟,来!”

    胤祥忽而就落了泪,抚脸痛哭:“四哥,我不明白仁孝皇后薨二十多年,孝昭皇后薨二十多年,孝懿皇后薨十年,皇阿玛都记着她们,每年祭奠,为什么我额娘薨了,我还在孝中,皇阿玛都不许我去祭拜?”

    为什么?嫡庶尊卑呗!

    但这话无疑是往胤祥心口上撒盐,我只能沉默不言。

    “俗话都说‘夫贵妻荣’,可怜我额娘,终身许了天下至尊,偏一辈子小心谨慎,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结果到死也没能得到一个名分,一点尊荣!”

    胤祥怨气冲天,我不得不出言提醒:“十三弟,慎言!”

    “四哥!”胤祥委屈地住了口。

    我叹一口气:“十三弟,你喝多了,倒是睡一会子吧!”

    胤祥倒头睡了,我想着绮罗睡不着。

    绮罗苏醒半个月了,至今一字都不提我,她心里的怨恨,怕是比胤祥还多!

    唉,痴男怨女,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

    “爷,”高福忽然来报:“福晋使奴才禀告爷:宫里十七格格薨了!”

    十七妹才刚三岁,平白无故的,怎么就薨了?我和胤祥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的惊异,我问:“怎么回事?”

    “回爷的话,福晋说十七格格病些日子了,只宫里皇太后年事已高,贵妃娘娘做主就没有声张,刚太子已经发三百里加急,跟皇上请旨治丧!”

    摆手打发走戴铎,胤祥长叹一口气:“先大嫂子薨,皇阿玛都没回銮,十七妹这点子大,多半也没什么恩典!”

    所谓恩典,就是封号。

    皇阿玛夭折的子女许多,似我养母孝懿皇后的女儿夭折,都未得封,十七妹的生母才一个庶妃,压根没有可能!

    ……

    “爷,十三爷,为十七格格病殇,皇上谕旨内务府将十七格格火化后,袝葬黄花山,不封不树!”

    果然啥恩典都没有!

    连带地我兄弟啥也不必做,一切自有内务府操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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