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我往绮罗院里来。进屋瞧到绮罗跟刑部大牢里的囚犯一般抱腿坐炕上望空发呆,愈觉生气——因为她,琴雅、玉婷跟我都生了嫌隙,偏她还一幅心不甘情不愿。

    “怎么回事?”我劈头盖脸地呵斥:“好好的,怎么又晕了?”

    能不能消停一点,安心养病?

    绮罗放下腿打炕上下来后福了我一礼方道:“回贝勒爷,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气死了绮罗这副惜字如金,连话也不肯与我多说的腔调,我抬起她下巴,仔细审视。

    绮罗垂着杏眼,不避不让地任我打量。

    不得不说,绮罗的脸生的实在是太好了。即便木然无情,也是前人诗云的“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我忍不住问:“现在可好些了?”

    绮罗简略答应:“好些了!”

    答的竟然比爷问得还简短。

    我气笑,抬手推倒绮罗:“你的话不尽不实,好不好,还得由爷来定!”

    不管什么原因,爷都是主子。绮罗既是忘了她自己的身份,不好好回爷的话,爷也不在意提点她……

    我深知绮罗的可恶,且也很想给她长点记性,但,但在看到她那一张脸,因为贝齿的啃咬添了一点血色,我终还是低头噙住了她的唇,没逼迫她。

    端午被油锅吓病固是绮罗自己胆小,但这不能算错,而为夏花下药谋害,却是我的失察。

    至于“麦门冬,青仁心”更是我的授意,绮罗只是看出来而已,且顺我的意领死,我实不好责她。

    如十三弟所言,绮罗往后但能好好侍奉爷,爷对她可挽开一面,前事不究。

    ……

    绮罗院子出来,看到隔壁夏花的院子,我脚步一转走了进去——绮罗复宠,夏花想必很不安吧。

    听到婆子报信,夏花领着夏柳花枝招展地从屋里迎了出来,款款请安:“爷吉祥!”

    “起吧!”

    抬手叫起,夏花不请自来地挽住了我的胳膊,娇娇告诉:“爷,奴婢知道您年下事务忙,午后特特炖了一盏燕窝鸡丝汤给爷补身。汤炖上后奴婢方才想起爷得不得闲来奴婢这里的事,谁料这汤才刚炖好,爷便就来了。爷说,这是不是奴婢心诚?”

    夏花兴奋得连说带笑,眉眼间再不复三日前她嫂子被杖毙时的阴霾惶恐,自然更没有对她嫂子突然离世的伤感愧疚——夏花这是觉得爷替她去了她嫂子这个把柄,从此高枕无忧了?

    我很不以为然,嘴里只道:“这么说,还真是。”

    “刚爷才瞧了你绮姐姐,出门就想起你来了,决定过来坐坐!”

    提及绮罗,夏花脸上的笑瞬间就带了勉强:“爷,奴婢听说绮姐姐家来,原说过去请安。只福晋说绮姐姐要静养,不叫奴婢们过去烦扰!奴婢就没去。”

    理是这么个理,但夏花不比旁人,原是绮罗的丫头,且能为爷抬为格格,也是为伺候绮罗精心。夏花真挂念绮罗,禀明琴雅,琴雅还能不准?

    夏花就是心虚,不敢见绮罗——想必夏花还记得绮罗扇她脸上的巴掌。

    绮罗看似好性,实际脾气上头,可不管什么打人不打脸的规矩,那是轮胳膊就上,甚至于连爷都敢打。

    想着那回绮罗举花瓶砸夏花为爷阻止后来掐爷脖子的故事,我后知后觉:绮罗当时确是动了杀心,不然,高无庸不会仅凭夏花夏柳两声呼唤,突闯进来——绮罗不止恨夏花,想杀之,还有爷!

    绮罗这个脾气……

    “爷,”夏花关心问道:“绮姐姐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奴婢听说前儿进宫,傍晚是抬回来的!”

    “太医说不能劳神,让养着。”我随口敷衍:“罢了,不提她了。你的汤呢,爷正好口渴了,就想喝口热汤!”

    刚绮罗连碗热茶都没给爷上!

    夏柳送来汤,夏花亲捧给我,我喝一口夸赞:“不错,你这汤虽说简单,却胜在用心。”

    不似绮罗,浑没将爷放在心上。

    “对了,”我随口问道:“先你服侍你绮主子时,她家常都吃什么?”

    端午之后琴雅掐了绮罗分例,我看到的那些酱牛肉,饼果子不能算。我想知道绮罗真正的喜好,还得问夏花。

    “爷,奴婢服侍绮主子时是绮主子的奶娘金嬷嬷管厨房。金嬷嬷喜欢吃猪肉大葱包子,绮主子每天早上就吃这个猪肉大葱包子。连带地奴婢们也每天吃这个猪肉大葱包子!”

    我省起早前几回撞到不早不晚金婆子让厨房油炸包子的故事,颇为无语:金婆子管厨房,自身却是连包子都不会做吗?厨房的婆子一撤,绮罗就只能吃外卖的煎饼果子?

    这是金婆子奴大欺主,还是绮罗有意放任?

    “你的意思是,”我跟夏花确认:“你绮主子什么都听她奶娘的。”。

    “也不全是。怎么说呢,”夏花踟躇措辞:“绮姐姐家常不管事,院里一切事务都由金嬷嬷、徐嬷嬷商量着来,基本上是金嬷嬷、徐嬷嬷回啥就是啥。唯一的例外,爷,奴婢也是听说,自己并没有见过,是春花。据说春花每尝跟金嬷嬷吵吵,骂金嬷嬷黑心黑肺,算计绮姐姐的钱物。”

    哦?春花忠心绮罗,对金婆子不满。

    “金嬷嬷为堵春花的嘴,家常就有些巴结春花,比如春花喜欢吃酱牛肉,金嬷嬷就让厨房将绮姐姐分例里的三斤牛肉全做了酱牛肉,一日三餐随春花吃,连带地绮姐姐早饭都有一碟酱牛肉,奴婢也是。”

    我……

    奶嬷嬷的地位历来高普通奴仆一头,没想金婆子会反过来讨好春花——俗话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金婆子这是黑了绮罗多少钱,才担心春花吵吵,想着收□□花?

    而春花,想着绮罗刚醒过神,春花就迫不及待要求加工钱的故事,我无奈叹息:都是绮罗自己一味纵容,养大了丫头婆子的心。

    金婆子、春花,再一个,我没脾气地问:“她那个徐嬷嬷喜欢吃什么?”

    “徐嬷嬷喜欢喝小米粥。绮姐姐早晚都喝小米粥。”

    很好,绮罗统共就三个陪嫁,结果三个陪嫁全爬她头上去了。

    绮罗若真是个傻子也就罢了,明明那么聪明一个人,六岁就能管着金嬷嬷不给打春花——难不成,我沉吟:这也是绮罗装傻的一部分?

    横竖绮罗有钱,绮礼送她的银钱,花销不尽。

    “你主子她就没自己喜欢吃的吗?”我十分疑惑——绮罗不是特别馋嘴吗?

    “绮姐姐喜欢吃鸡蛋、鸡翅、鸭翅。每天早饭必吃水煮鸡蛋、午饭必是鸡翅,晚饭必是鸭翅。”

    如此倒是跟传言对上了。但“就只这些?”

    没有点心?

    “爷明鉴,就这些!”

    装,都是装的!

    想着绮礼每天送绮罗点心的故事,我生气:绮罗进我府邸,竟是连饮食都能装!

    这妇人不是一般的能装。

    眼见夏花也为绮罗蒙在鼓里,再问也问不出真相,我站起身:“你歇着吧,爷去瞧瞧福晋。”

    夏花一脸失望,我只当没看见。

    弑主的贱婢,至今没一点悔改不说,还心存侥幸,想入非非。但等时机成熟,爷立刻活剐了她。

    ……

    上房里琴雅正与秀英分派节例。看我进来,两个人与我请安,我扶起琴雅,叫起秀英,笑问:“忙着呢?”

    琴雅笑应:“差不多了。但等爷瞧过,奴才就打发人给各院妹妹送去!”

    我顺手打开两个匣子,瞧到绮罗名签下一个牡丹头正,虽不是红宝,只是碧玺,却是璀璨华丽,流光溢彩。

    “这个给绮罗,”我皱眉:“是不是过了?”

    与她位份不合。难免招人注意,而我实不想绮罗被人瞩目,徒生是非。

    琴雅含笑回我:“今年是绮妹妹进府的头一年,好些也是应该的。何况这一个牡丹头正,原也最该她戴。”

    单论形容样貌,绮罗什么穿戴不得?但现实里,绮罗才只一个妾,连牡丹花纹都不能用,只能穿戴芍药纹样。难得琴雅愿意抬举绮罗,我点头:“只今年倒也罢了。”

    琴雅转对秀英:“那就麻烦耿妹妹替我给各院妹妹分送过去吧!也不必来磕头了,一家子姐妹,横竖每天都见。”

    ……

    腊月二十九早晌,我照例在书房接受门下请安。

    “爷,”戴铎送进拜贴:“年希尧、年羹尧进府请安!”

    我点头:“叫!”

    “奴才年羹尧给主子爷请安,主子爷新春吉祥!”

    年羹尧跟着年希尧进屋来给我磕头请安。

    一身宝蓝色四合如意云纹缎面貂鼠褂子,不是一般扎眼,拇指上套一个硕大的白玉扳指,更是十分轻佻。但再轻浮,再轻佻,爷跟前,头依旧老老实实地叩在地上——比爷的脚踏还低。

    我居高临下地瞅着年羹尧黑色的发辫,心说:年羹尧一个包衣奴才,何能跟爷比?

    绮罗即便嫁了年羹尧做正头夫妻又如何?还不是爷的奴才?每逢年节,初一十五,到爷和琴雅跟前来口称奴婢,磕头问安。

    哪里比得上嫁给爷,即便只是个妾,也当得他年羹尧一声“主子”,能受他的头?

    可叹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绮罗却是不懂!

    “起来!坐!看茶!”

    太白楼相亲虽说违制,但我也犯不着就此难为年羹尧——那真叫是给他脸了!

    如十三弟所言,姻缘天定,绮罗注定这生嫁给我,年羹尧,充其量,只是我跟绮罗见面的一个机缘罢了。

    ……

    午后,我望着书架上的梅瓶琢磨是否去瞧绮罗——明儿三十,除夕,一早必是进宫,至夜散了家宴才回,循例我歇在上房;今晚照例是宿在玉婷院子。我现再不去瞧绮罗,今年就过完了!

    但去,一年到头我要送什么给绮罗当年礼?

    家常我赏后院妇人不外是绸缎首饰。绮礼送绮罗的绸缎都是最新的内造花样,我不能说没有更好,但肯定越制。

    而首饰,想着昨晚琴雅与绮罗的那个红碧玺牡丹头正,我叹气:我一个爷,头回赏绮罗首饰,何能比琴雅差?

    但更好,又越制了!

    其实那个牡丹头正于绮罗就已越制。

    琴雅大妇,越制赏绮罗是她的贤德。我做为家主,却是不行——我不能宠妾灭妻。

    高无庸忽而回禀:“爷,今儿早晌绮三爷打发人送绮主子节礼来了。”

    我皱眉:“今儿几只箱子?”

    高无庸垂首告诉:“六只。”

    “都是些什么?”

    “绮主子都还没瞧。”

    “没瞧?”我望向高无庸:“她忙什么?忙得连瞧礼的时间都没有?”

    还是跟她沆瀣一气的绮礼的礼。

    “秋柳说绮礼的人走后,绮主子开了所有的首饰匣子,衣料箱子,抱头坐炕上坐了许久,又让春花拿描花样的笔。”

    描花样的笔?我心里一跳,瞬间想到那块毛边秋香绢,狐疑问道:“秋柳的意思是你绮主子还会刺绣?”

    那团乌糟又是她装的!

    她可真是哪儿哪儿都装啊!

    她到底什么是真的?

    “秋柳说春花没有拿笔,只说了一句‘正月里不动针线’。绮主子便就不要笔了,复又抱头坐着。以至午饭都没用几口。”

    闻言我不免诧异:“到底什么事?”

    能叫绮罗如此上心!

    高无庸回禀:“回爷的话:正月初二绮礼打算接绮主子家去走走,正月初五,绮礼成亲。秋柳猜测绮主子是在为送绮礼年礼贺礼犯愁。”

    绮罗对绮礼倒是肯用心!我恨得咬牙:

    进府一年,绮罗都未曾与爷一样礼物,甚至于一个荷包都没有。

    绮罗这个贱人,服侍爷真叫是百分不甘,万种不愿!

    我站起身,转念坐下——难得绮罗这么用心,那爷便瞧瞧她到底会合计出个什么礼来送给绮礼。

    ……

    傍晚时分,我看高无庸,高无庸眼观鼻,鼻观口的伫立不动。

    所以还没合计出来吗?

    站起身,我来瞧玉婷。

    除夕守岁必是留上房,玉婷是我的侧福晋,往年腊月二十九我都宿玉婷院子,算是提前守岁。

    玉婷还在练写福字。看见我来,玉婷放下笔跟我请安。我扶起玉婷,玉婷挽住我胳膊央求:“爷,今儿都腊月二十九了,奴婢还没得门联对子。爷既是来了,说不得,求爷给赏一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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