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良辰,奴才想着二月梅花花神林逋,遂画了一张《梅妻鹤子图》贺八爷,愿八爷:岁岁春无事,相逢总玉颜。”

    说着话,绮礼拿出一轴画卷献给胤禩。

    胤禩含笑接过,转递给秦柱儿,又双手扶起绮礼:“你有心!”

    转脸吩咐秦柱儿:“将画挂起来瞧瞧!”

    北宋隐士林逋喜梅,一生不仕不婚,山庄里种了许多的梅花,又养了许多的仙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为世人称为“梅妻鹤子”。

    由此绮礼这幅《梅妻鹤子图》画的便是林逋、梅花、仙鹤。

    “好!”胤禟率先鼓掌叫好:“梅花历来是五福的象征,仙鹤不仅寓意长寿、富贵,还有品德高尚的意思,比如有才德声望的隐士被称为‘鹤鸣之士’。”

    “八哥,绮礼以这幅《梅妻鹤子图》贺您生辰不仅有一般生辰礼吉祥、幸福、长寿的祝愿,还有对您才德声望的赞叹——好,非常好!”

    ……

    胤禟说的没错,但望着《梅妻鹤子图》两侧花几上的牡丹玉石盆景,我总觉得格格不入。

    众所皆知,胤禩的媳妇绮霞生辰四月,该月牡丹花神,绮霞亦最喜牡丹花,家常穿戴都是牡丹花图案纹形——似除夕乾清宫家宴,绮霞挑的玉石盆景也都是牡丹石榴。胤禩投妻所好,选的也都是牡丹石榴。

    石榴是为求子,牡丹才是绮霞真爱。

    绮霞压根不喜欢梅花,喜欢梅花的是——我想起春花生辰,绮罗改的那首《梅花引》。

    春花生辰腊月二十二,大寒节气,一年中最冷时候,离打春还有小半个月,绮罗偏给丫头取名春花,又说“东风第一枝、梅花、万朵霞衣都是春花。”

    可见绮罗是喜欢梅花的,甚至于以梅花为丫头起名。

    想是丫头中叫梅花的太多,又或者绮罗不想给人知道自己的喜好,择其义,含糊词,取了“春花”二字。

    春花,春花,“春”、“花”二字虽是艳俗,但合一起,却是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明媚气象——比绮云丫头硬里硬壳的疏影高明多了。

    胤禩至今没得儿子。为此去岁选秀时候,郭络罗老太太说把绮罗指给胤禩,对此绮霞不愿意,胤禩不表态,那么绮礼呢?

    从去岁正月十五,绮礼替绮罗安排太白楼相亲看,绮礼肯定是不愿意的。当然绮礼更不愿意绮霞和宜妃自作主张,将绮罗指给我。

    绮礼不满意绮霞的所作所为,难道对自始至终,不出一声,听凭绮霞上蹿下跳的胤禩没一点抱怨?

    由此再看这张《梅妻鹤子图》——林逋隐士,一生不仕不婚;梅花披冰挂雪,孤傲高洁;仙鹤与隐士相伴,寓意离尘索居,销声匿迹。

    对比胤禩,热衷交际,广收门徒,大宴宾客,高朋满座,可有一点清高隐逸气象?

    打四年前,胤禩娶了绮霞这朵人间富贵花后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连早前惠妃给指的宫花都顾不上了,何会再欣赏山野的梅花?

    至于才德声望,现满朝野都是“八贤王”的美誉。

    何谓“贤”?

    王公贝勒行义合道为“贤”。

    何谓“行义合道”?

    孔圣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

    先隐居求志,再行义达道,这是顺序!

    胤禩少年得志,十八岁即封贝勒,声名赫赫。

    跟隐居没一点关系!

    连带地,他的行是沽名钓誉,志也不过是功名利禄,富贵荣华而已!

    是为禄蠹!

    都说“文人骂人不带脏字”,绮礼心思深沉,更是其中翘楚!

    “四哥,”胤祥端着酒杯走近我。

    我端起酒杯跟胤祥碰杯。干了杯里的酒,我笑道:“见多了绮礼花朝月夕的美人图,忽然看到这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山水,有些吃惊。”

    “确实,”胤祥笑道:“昨儿我当值,听南书房的行走评论,绮礼美人图点缀的花草翎毛技法也是一绝,没想今儿便瞧到了他大幅的梅花仙鹤。”

    “哦?怎么说?”

    “四哥,您看这花鸟可是只有敷墨粉彩,没有墨骨……”

    ……

    嘴里和胤祥闲话,心里则不免寻思:绮礼对不作为的胤禩尚且诸多不满,画幅《梅妻鹤子图》嘲讽,那对我这个三番五次责绮罗家法,给绮罗致下心疾的四贝勒,会怎么报复?

    ……

    回书房换身衣裳,我来绮罗院子。绮罗在卧房午睡,春花捏着针线坐炕沿陪着。

    抬眼看到我,春花想推绮罗,为我摆手阻止:“春花,下去!”

    春花离开的时候,带上了卧房门。

    站在床边,居高临下,我俯视睡梦中的绮罗。

    绮罗浑身都裹在白细绒布里蓝色云纹缎面的蚕丝被里,只脸露在被外。

    因为心疾的缘故,绮罗气血不足,一张脸比压在下颌的被里还白,即便睡的暖炕,也没带出些许血色。杏眼合着,眼下有些青紫,眉头蹙着,似是梦里也不得欢颜。

    我看得生气,一把拎起绮罗的长发,呵斥:“□□,还不滚起来伺候爷!”

    睡梦中的绮罗为突如起来的疼痛惊醒,“啊”地一声,瞬间抱住了头。

    “哼”冷笑一声,我松开手,绮罗抬眼看到我:“贝勒爷!”

    我炕上坐下,撩开皮褂下摆,绮罗瞬间解衣:“奴婢伺候贝勒爷!”

    ……

    早前我以为只要管教好绮罗,使其安分守己就行,现我发现,绮礼才是个扎手的大麻烦。

    绮礼疼爱绮罗,疼爱到疯魔。他送绮罗的一应吃穿,都是最好的——年节送绮罗的银子甚至盖过宁寿宫皇太后的年俸。

    绮礼从不送绮罗庶福晋的规制首饰,早前我以为他是不想戳绮罗隐痛。现在看,未尝不是他的心病。

    我早就预感绮礼会逼我抬绮罗位份,只没想到绮礼还一身反骨。

    似我压绮罗人前尊荣,无非是太子忌惮我倒向郭络罗氏,我跟太子表忠心。由此绮礼想我抬绮罗位份,就两条路:一消除太子对郭络罗氏的忌惮;二拉拢我或者逼迫我背叛太子,拉下太子。

    现绮礼娶了玉容,太子对家的女儿不算,更是跟岳家打得火热,可见绮礼没走第一条道——他选了第二条。

    过去一年,绮礼知道我无可能为绮罗背弃君臣大义,所以下一步他会制造事端,逼我背叛太子,甚至于干脆从太子下手,设计让太子疑我,弃我。

    一想到我现在的危机都是眼前这个妇人招来的,我薅住绮罗的长发,一巴掌拍她臀上:“□□!”

    “奴婢伺候贝勒爷!”绮罗乖顺地□□,主动环上我的腰……

    回到书房我吩咐戴铎:“查查各省按察司最近都有什么缺?罗列出来!”

    俗话说“先下手为强”。爷现就将绮礼打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省得在京瞎搅和,给爷添堵、生祸。

    至于门下不门下的,横竖爷丢不开绮罗,斩不断绮礼这根牵扯,不如干脆收进来,加以约束——起码往后老大、老五、老八不能再越过我,给绮礼荐官!

    绮礼的前程完全掌握在我手中!

    ……

    戴铎动作很快,隔日便拿了开缺条陈目来。

    “爷,”戴铎呈上条成:“这是吏部新开出来的几个缺,您过目!”

    按我心意,最好是把绮礼发配到贵州、云南这种鸟不生蛋的边疆才好。奈何绮礼的美人图太过有名,无故发配边疆势必引人瞩目,且他与老五、老八、老九依旧交好,现又添了老大,真不想去,或者暂时去两天又调回京,有的是路道托词。

    叹息再三,我终还是圈了江南道按察司正六品的经历,比绮礼现在的从七品内阁中书整高了三级——由此便可算是我给绮罗的体面和对绮礼的拉拢。

    绮礼若真心为绮罗打算,怎么也得敷衍我一下,当好这个差。

    “这个缺先留着!”我告诉戴铎:“再写了绮礼的履历来!”

    选官是吏部的差,我想绕过老大、老八在吏部的人脉,还得另辟他径。

    身为皇子,我一向避嫌,从不为门下主动荐官,更别提后院妇人的父兄了。

    我的话完全地出乎了戴铎意料。戴铎怔愣好一刻才答应:“嗻!”

    站起身我来绮罗院子。爷为绮罗操这许多心,必是要在她身上找回本来!

    ……

    早起上朝,下朝后我来东宫。

    请安叫起后,太子有些好奇地问我:“四弟,你现在来是?”

    我掏出袖袋里的折子和绮礼履历:“二哥明鉴,臣弟想保举绮礼出任江南道按察司经历!”

    “嗯?”太子诧异:“四弟,绮礼跟你求官?”

    “呵,”我干笑:“二哥,绮礼有些才干,臣弟以为不妨笼络一下。”

    “先斩后奏!”太子明白了,瞬间笑开了颜:“真有你的,老四。这主意你也能想到!”

    “成了,你折子放这儿吧。回头吏部送选官折子时,孤替你加上!”

    对太子而言,我能顶住老大、老八,出头替他约束绮礼,就是跟他表忠心。比单出一个门下奴才年羹尧,分量重多了。

    自然愿意!

    “臣弟谢太子恩典!”

    ……

    绮罗来了月事。

    我固是气绮罗出身低贱,品行不端,净给我惹事招祸,但自从除夕失手致她晕过去后,纵是再生气教训,我也都把控着尺度,不肯真与她添病。

    我既喜欢绮罗的色相,决意留她,就必得好生养着她,不叫她颜色消退。

    由此听高无庸转了秋柳的回禀后我便去了玉婷院子——过去半个月,我虽在玉婷处留了两夜,都是匆匆了事,未曾好好相处。

    玉婷正在噼噼啪啪地弹琵琶,见到我来,放下琵琶与我请安,笑道:“爷来得正好。正好替奴婢评评奴婢这曲《普庵咒》可有进益?”

    我点头笑道:“好!”

    《普庵咒》原是佛教禅宗祈福咒语,非常殊胜。由此演化的琵琶曲也是清静祥和,庄严肃穆。

    听得出玉婷近来下了功夫。一曲演罢,我抚掌赞叹:“不错。能听出你的用心!”

    玉婷犹为不信:“爷,您可别哄奴婢!”

    蓦然地,我觉得无趣。

    一支曲子弹得好不好,自己不知道吗?

    何况似《普庵咒》这样的禅曲,若是演奏者自己心思烦杂,患得患失,如何给听琴者安定光明力量?

    玉婷于音律其实有些天赋,人也算用功。奈何她杂念太多,弹出来的曲子总是差了点意思。

    不似绮罗——想起绮罗那干净利落的琵琶音,我叹一口气,我至今虽只听过她两支琵琶曲:《梅花引》和《彩云追月》,但每首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看花几上一盆红梅开得正好,我接过玉婷的琵琶试了试音,按照记忆弹了起来……

    一曲弹罢,玉婷问我:“爷,这是什么曲子?”

    我反问:“你听着呢?”

    玉婷沉吟:“奴婢,奴婢听着好像是个年青女子盼望丈夫的意思。”

    我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这首《梅花引》可不就是绮罗以梅自比,严冬雪地待知音吗?

    “爷,”玉婷拉着我的袖子求道:“您把这个曲子赏给奴婢。”

    玉婷既没有绮罗的琵琶技艺,也没得绮罗的婉转歌喉。她学这曲子,无异于东施效颦,反生是非。

    “这是别人送人的曲子,”我淡然拒绝:“爷偶尔听到,学给你听听而已。你想学,爷教你《梅花三弄》吧!”

    绮罗说她这首《梅花引》改自《梅花三弄》,现爷得闲,正好印证印证。

    ……

    教了叽叽喳喳的玉婷半个时辰曲子,我乏了,起身道:“你先练着,爷书房还有事。得走了!”

    书房其实没什么要紧事。我坐椅子上掐着佛珠合眼发了会子呆。

    不过是一日未见,我已然在想绮罗了,想得连敷衍玉婷的心情都没有了。

    我知道自己这样不对。我不应该为绮罗影响心神。

    我得定定心。

    “高无庸,”我吩咐:“铺纸!”

    我练练字。

    除夕乾清宫家宴,绮罗虽只写了一个福字,却是让我窥豹一斑,见识了她的碑贴功底。我天赋远不及她,不想被她看低,唯只有刻苦用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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