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我来瞧绮罗。

    刚进院,就听到绮罗的低吟:“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我闻声一惊,快步绕过影壁,瞧到绮罗抱膝坐在院里的海棠树下望空吟唱。

    因为心疾,绮罗雪白一张脸原就没甚血气,当下加上伤心和泪,即便穿了件粉色夹衣,整个人依旧憔悴得跟头顶已开褪了颜色的海棠花一样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飘零凋落。

    细品曲词:“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你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句句不离“葬、丧、死、亡”,我愈觉心惊,瞬间省到自己的疏忽——绮罗原就了无生趣,无畏赴死;近一个多月绮罗被我连番苛责,都是因为绮礼低头隐忍;今儿绮礼外放,绮罗伤心绝望,就撑不住了。

    现在要怎么办?我望着绮罗沉吟。

    绮罗根本不看我,两只哭肿成桃的杏眼仰望着头顶落花如飘雪的海棠花,自顾哽咽:“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去岁三月初九,绮罗进府第二天提刀杀鸡时人面桃花,光彩明艳尤胜当下这满院春光,如今不过一年,一年而已——望着过去一个月绮罗又尖削了许多的下巴,我终耐不住,厉声叫人:“高福,立刻备车,送她去长亭!”

    绮罗身患心疾,实不能伤心太过,而我外放绮礼,为的还是绮罗——我想绮罗归心,不是伤心,更不是死心。

    横竖圣旨已下,绮礼往后三年都不在京,即便现在知道了“麦门冬,青仁心”的故事又如何?

    爷一个阿哥怕他不成?

    绮礼真替绮罗着想,就当劝诫绮罗打消妄想,安心侍爷,谨言慎行,平安是福。

    如此假以时日,绮罗终知道爷不负她。

    绮罗的歌声瞬间停了。

    “春花,春花,”绮罗从地上蹦跳起来:“我要出门!”

    话音未落,绮罗已跑进房,徒留我在院子里进退两难。

    我一个爷,总不能一直在院里枯站,但进屋,刚绮罗对我视而不见,压根没招呼我,而离开,我不甘心,我赏绮罗这么大一个恩典,绮罗都没跟我谢恩。

    万幸没一刻,绮罗又跑了出来。

    看清绮罗怀里抱着的松花砚匣子,我瞬间了悟:除夕夜,绮罗所有的欢喜都是因为这块松花砚适合给绮礼当贺礼。

    归爷一年,绮罗至今没送爷一样礼,更别提精心预备了——我的心一下子为嫉妒湮灭……

    绮罗心无旁骛地拖着春花,脚不停歇地从我身边跑过,看都没看我一眼。

    生平头一回,我被后院妇人如此无视。

    怔愣过后,回过神来,我自是恼恨,恨不得立刻抓了绮罗来惩家法妇刑——待她被一百零八根金针穿体后再问她还敢不敢眼里没爷?

    紧步追到垂花门。

    二门外高福正跟绮罗解释:“绮主子,您宽待,奴才刚已吩咐人拿钥匙开库房,将您的车赶推过来!”

    马车都有规制。绮罗作为我的庶福晋,出门坐翠盖青帷的朱轮车。绮罗家常养病,不出门,她的车就收在库里。

    绮罗抬头望望头顶的日头没有说话,我停住脚。

    打我府邸到永定门外长亭有三十余里,坐车需要大半个时辰。

    现在辰正,绮罗即便即刻出发,等到长亭,最快也是巳时三刻。

    这个点,若无意外,绮礼已经启程,绮罗过去就是扑空。

    不过绮礼行事一向出人意料,不排除特地留下待绮罗的可能——以绮礼对绮罗的关心,我直觉绮礼不会啥都不干,就这么离京。

    转身我回书房。

    “秦栓儿,秦锁儿,”我吩咐暗卫:“你俩个即刻去长亭瞧瞧绮礼是个什么情况?”

    绮礼遵旨离京,不跟绮罗照面最好;敢阳奉阴违,转心思,爷也能提前预知,防患于未然。

    ……

    “当,当,……”

    书房里的自鸣钟整敲了十一下,我吩咐:“高无庸,传饭!”

    这个点,绮罗已到长亭,倘若扑空,再有两刻钟就将家来,爷必是要过去瞧她,倒是先用饭的好。

    若是绮礼没走,绮罗绮礼兄妹照面说话,怎么也得两三刻钟,爷也没必要干等。

    ……

    放下筷子,我看怀表,午时三刻。

    这个点没回来,我确信:绮礼果然没走!绮罗见到绮礼了!

    现就看他兄妹说多久的话了!

    “高无庸,”我吩咐:“铺纸!”

    爷练会子字,缓缓心焦……

    “当,当,……”

    书房里的自鸣钟整敲了十二下,我恍若未闻……

    “当!”

    午时六刻了,我忍不住皱眉:绮罗、绮礼这是有多少话,需要说这么久?

    ……

    “当!”

    未时了,竟还没回!

    ……

    “当!”

    又过去两刻钟……

    “当!当!”

    末正了!

    高福怎么回事? 我忍不住发急:爷使他送绮罗去长亭,没嘱咐一句早点回来,就不回来了吗?

    绮罗任性不晓事,他也不晓事?

    还是一味地讨绮罗的好,恁爷在府干等!

    ……

    “当!当!当!”

    申时了!

    我劝慰自己:沉住气。别慌张。绮礼胆再肥,也无可能打死高福和四个长随,拐了绮罗、春花逃亡。

    再说还有秦栓儿、秦锁儿在呢。两个暗卫没放消息,就是好消息……

    “当!当!当!当!”

    申正,落日的余晖透过我书房北窗的窗户纸落在书案上,有一种回光返照的明媚。我再坐不住,丢下了笔。

    日落关城门。

    这城门都将关了,绮罗还不回来?

    我烦躁地站起身,却不知道能去哪里?

    后院许多妇人,打琴雅起,我一个都不想见。

    我惟有来佛堂。

    经过后院,看到开败的红梅树,我想起绮罗那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倍觉伤感。

    圣人云:夫义妇听。绮罗归我,我即是绮罗今生的倚靠,合当供给绮罗衣食医药,为她遮风挡雨。

    结果去岁端午,绮罗为夏花谋害,她陪嫁的丫头婆子,宁可跟绮礼求救,要东要西,也不来跟爷讨情——三个人,竟没一个相信爷顾念绮罗。

    至于绮罗自己,更是装傻充愣,宁死也不愿服侍爷。

    今儿一出门,绮罗即似逃出笼的鸟儿似的,一去不归。

    我这个爷,当得真叫是失败!

    ……

    佛堂没有摆放自鸣钟,但念一卷《金刚经》是一刻钟,三卷,正好燃完一支香,三刻钟。

    时天幕已暗,城门关闭。绮罗若能赶城门关闭前进城,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回府。

    勉强念完六卷经,即是酉正,晚饭时间。我丢下经卷,吩咐:“高无庸,传饭!”

    ……

    果然,才喝半碗粥,便看到高福在门外探头。我放了心,绮罗必已安然回院,不然高福不至于一声不出。

    ……

    放下晚饭筷子,小太监撤下碗盘,高无庸送上新茶,高福方躬身进门。

    高福自己也知道办砸了差事,一进屋就扑通跪地:“爷,奴才奉命护送绮主子去长亭,现来复命!”

    “说吧,”我专注于拿杯盖撇浮沫,随口发问:“怎么到现在?”

    谢福磕头求告:“爷恕罪,实在是奴才无用,今儿天好,京里出城踏青的人多,道路拥堵,奴才送绮主子到长亭时已经是申初一刻。”

    申初一刻才到长亭?

    我听愣:三十里地而已,马车走三个半时辰?

    合着一里地要一刻钟。

    不年不节地,哪儿来这许多人出城踏青?再回城怎么没堵?

    忆及二门外绮罗焦急的眉眼,我诧异:月初种花,高福不是着意示好绮罗吗?这才几天啊,今儿高福没跟绮罗大力表现不算,甚至于拿绮罗的急,故意拖延——什么居心?

    不动声色地,我点点头,问:“然后呢?”

    高福头磕地上回禀:“都是奴才们不会伺候,绮主子亲自下车寻人。”

    亲自下车?想着绮罗今儿出门时的素面朝天,我气往上涌,抬手砸出了手里的茶碗,没用的东西,竟然连一个绮罗都拦不住,听凭她抛头露面,任人瞧去。

    非是我金屋藏娇,实在是绮罗她选秀装丑卖傻,头上顶着欺君大罪。

    而我才替她在太子跟前做了铺垫。皇阿玛驾前还没寻到合适机会。

    绮罗这个糊涂东西!

    茶杯砰一声砸在高福的肩背上,没意外地淋了他半头的茶水。

    高福砰砰磕头跟我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我缓口气方问:“怎么下去的?”

    高福能做我管家,自然是有点能力的。他拦不住绮罗,显见得是绮罗做了什么。我必是得问清楚。

    高福满口自责:“爷,都是奴才们无用,没能伺候好绮主子,以至绮主子拿金簪抵了自己的脸——爷饶命,奴才该死……”

    蓦然地,我想起去岁八月,江湖人拿刀抵住绮罗脖颈喝令高福等人不许动的情景,不免生疑:若说绮罗那时候就已恢复神智,以绮罗的胆怯,何能对着脖颈上的刀无动于衷,不哭不叫?

    转瞬记起绮罗为油锅吓晕时,也是悄无声息。

    绮罗似乎都是等板子、鞭子挨到身上,觉出疼后才大哭大叫。而春花拿熨斗砸倒江湖人,带倒绮罗时,绮罗耐不住疼痛,抱头的动作神态跟平日没啥两样。

    绮罗当日,我越想越以为:是清醒的!

    “讲!从头到尾,一点不漏地都给爷讲清楚。敢漏一点,呵——”我掐着佛珠闭上了眼睛。

    我爱绮罗,今儿许她去长亭,原是想她念我一点好!

    没想绮罗抓住这一点,以自残胁迫高福,且一迫一个准——我的好意就这么被绮罗践踏了。

    偏我舍不下她,还得替她善后!

    “爷明鉴,奴才不敢隐瞒,”高福讲道:“奴才担心绮主子真伤了自己,不敢阻拦。绮主子下车后立高声寻人,又打算一辆车一辆车地找绮三爷。奴才知道爷的家法,抱着绮主子的腿死命哀求,终求得绮主子车辕上坐了,使奴才们找去!”

    家法!我终于找回一点自信:绮罗怕疼畏痛,终是惧怕爷家法责罚的。

    “都是奴才们不中用,找了一圈,打听到绮三爷午晌便走了,回来告诉绮主子,绮主子伤心之下,伤心之下,唱了曲子!”

    竟还有曲子!

    绮罗,你,好,好能生事!

    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是吧?

    掐一周佛珠,暂忍了心气,我方问:“什么曲子?”

    高福回:“奴才此前从未听过。绮主子唱了三遍,奴才记下了词!”

    说着话,高福摸出袖袋里的纸,展开,举过头顶。高无庸上前接过,转呈给我:“爷!”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

    虽然没得曲谱,但词里的长亭、古道、芳草、晚风、杨柳、笛声、夕阳、浊酒,还有伤心吟唱的绮罗已足够我复原当时的情景——绮罗视绮礼为知交,对于离别,满怀悲戚,感人生苦短,聚少离多,颇有看破红尘,顿悟出世意味。

    为什么?我不明白:绮礼是绮罗的异母哥哥,且是绮罗的先生,绮罗对绮礼有些父兄的敬意就罢了,何能对绮礼生出这许多的情感?

    还“情千缕”!

    掐五周佛珠,我方问:“接下来呢?”

    “谁知绮三爷没走,在前方的客栈住下了,等绮主子。听到信立就来了。绮主子看到绮三爷就跑了过去,然后跳,跳,跳到了绮三爷怀里!”

    我……

    我早觉察绮礼对绮罗这个异母妹妹的关爱超乎寻常,绮罗对绮礼也不是一般的依赖信任,我没想她两个人见面会是如此的亲昵。

    一想到绮罗蹦跳到绮礼怀里——跳到绮礼怀里,我气得太阳穴嗡嗡直跳,高福虽然没说,但显然绮礼接住了绮罗,显见得她兄妹这样不是一次两次。

    绮罗这个贱人,我恨得咬牙,选秀前私会野男人不算,跟她异母哥哥绮礼也是这样的不检点。

    偏跟爷装正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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