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是不是也是这样?”

    “回爷的话,”秦锁儿委婉回道:“奴才听周姨娘话里的意思绮礼学画跟学书有一点不一样。开始绮三爷用功举业,并不得闲学画。绮三爷学画是十四岁以后的事。”

    “绮三爷十四岁考中秀才后,搬到外书房。郭络罗家太太裁了绮三爷和绮主子的念书分例,绮主子的月例只有二两银子,一下子就不够使了。绮主子便仿了两张上房看来的美人图,跟绮三爷商议以绮三爷的名义卖了换钱使。正好绮三爷的分例也不够使。就一拍即合,绮主子画画,绮三爷挂名卖画,两人对半分钱。”

    果然,掐分例是当家太太约束后院妾侍和庶子女的统一手段。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要么低头做小,要么耿脖子硬扛,似绮罗这样独辟蹊径,自己卖画赚钱,且挣到钱的可是少有。

    俗话说“从小一看,到老一半”。

    绮罗打小就这么大气性,这么多心眼、才能,不怪进我府后,一个不顺意就寻死觅活,各种闹腾。

    ……

    “结果没想绮三爷画卖出了名气,绮三爷为免人前露怯,就日夜仿着绮主子绣的那个四美屏风练美人技法,如此练了五年。待去岁绮主子归了爷后,绮三爷便把第一张画《观音踏海图》送给绮主子,使绮主子安心在府,外面有他继续卖画赚银子!”

    那张《观音踏海图》竟然是这么个来历。我恍然大悟:先前绮礼的美人图都是春花春柳的影子,独观音图里的观音面貌突然就似绮罗了。

    原来是背后换人了。

    思一刻秦锁儿的话,想着此前五年都是绮罗画画几百两、几千两的供绮礼交际、举业、开销,我便觉得现如今绮礼如何送绮罗银钱、替绮罗打算都不为过——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绮礼一个汉子,得绮罗大济,何能不思回报?

    行了,绮礼待绮罗跟一般兄妹不同,算是有说法了。但她兄妹两个大庭广众之下异乎寻常的亲昵呢?他俩个到底有没有……

    复忆一回绮罗进府当夜的事,又回想刚秦锁儿的禀报,留意到那句“使绮主子安心在府,外面有他继续卖画”以及绮礼这回离京的干脆,我冷笑一声:算绮礼明白!

    当众握手搂抱的行为固是不检点,但绮罗今儿又岂止犯了这一条,前面还有抛头露面,金簪自残,大庭放歌——绮□□的这每一件,真的是就地打死都嫌晚。

    唉,绮罗!先前装傻犯规矩就算了,没想不装了,更不让爷省心。

    这要怎么教训?

    为正月底的六十马鞭,绮罗至今拿我当坏人,跟我虚与委蛇,不落一句实话——压根就不觉自己有错。

    我以为当下我教导绮罗是非道理远比一味地家法责罚更为迫切,不然便都跟今儿似的,罚不胜罚。

    叹一口气,为我被绮罗触犯得千疮百孔的家法规矩。

    ……

    不仅绮罗不好教训,当下最要紧的是替绮罗善后。

    “高福,”我问:“当时长亭多少人?”

    高福立时打了一个寒颤。瞟一眼秦栓儿、秦锁儿,高福不敢隐瞒,如实禀报:“回爷的话。当时京里早起出城踏青的人都在往回走。奴才于人流中瞧到了五爷、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似老五、老八也就罢了,他两个知轻重利害,不会干搬石头砸脚的蠢事。

    老九原也不蠢,就是一直单恋绮罗,今儿见了绮罗的真容,必是更放不下了。

    天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来。

    不过老九人前从不提绮罗,但凡不喝醉酒,撒酒疯,倒是不必担心他露口风。

    老十是个直肠子,咋咋呼呼地藏不住话,早前就没少议论绮罗“那个大”,今儿撞上这个大新闻,真不知道会嚷嚷出什么来。

    能阻止老十胡诌的只有老八。老八知老九心事,为免老九伤心,老八多半会出头干预,不叫老十提绮罗。

    十四弟原看不上绮罗,长亭乍见绮罗,我虽不确定十四弟是否后悔,但冲选秀时闹的那些故事,我以为十四弟即便是为了他的脸面,也一定不会承认自己眼光不行,舒舒觉罗才貌不及绮罗,不会多嘴。

    提到舒舒觉罗,想到她那张堪比花子身上衣裳一般烂碎的嘴,我不免皱眉:为选秀指婚,舒舒觉罗一直针对绮罗,今儿既抓到了绮罗的错,少不了大肆宣扬。

    舒舒觉罗第一个宣扬对象不用说是母妃。

    母妃原就不喜绮罗,听了舒舒觉罗的话,我忽地想到:以母妃一贯的贤德,绝不会因为舒舒觉罗两句话就推波助澜,跟皇阿玛搬绮罗的不是——绮罗姓郭络□□系宜妃。多半还会喝令舒舒觉罗闭嘴。

    再就是阿哥所。阿哥所现有的几位侧福晋以绮云为尊。绮云一贯视绮罗为无物,跟老九一样绝口不提——绮云一定不希望世人知道绮罗才貌胜己的故事,不仅自己不会提,也不会许人提。

    十二弟为人淡泊,娶的方佳氏也是个省事的,不会跟风搅和;富察氏不必说,只会帮忙压制,如此无论内宫还是阿哥所,舒舒觉罗都掀不起风浪,不足为虑。

    ……

    翻来覆去嚼了今日之事,我以为我这几个兄弟连同他们的媳妇都没有将今儿的事传进宫,引发轩然大波的动机或者能力——悄无声息地,佯装什么事没有,对所有人都好!

    去了最大的担心,我方吩咐:“高福,你今儿办事不力,明儿一早自己去上房跟福晋领四十板子。”

    若不是高福奴大欺主,对爷的话阳奉阴违,一味拖延,绮罗何至于拿自残当要挟,抛头露面,亲自下车寻人?

    绮罗今儿犯爷家规,若说有十分的错,高福就得担九成九的责。

    高福身为管家,知法犯法,合该罪加一等,以儆效尤。

    今儿天色晚了,倒是明儿一早,内院上下都往上房跟琴雅请安回事,正好观刑——就叫绮罗拿她那双任性到无知的娇憨杏眼好好观一回爷的家法板子,看清楚真正的家法板子到底是怎样的。省得一天到晚净想着那一点没耽误她吃饭睡觉,且早好得连道印都没留下的六十马鞭,灰心丧气,寻死觅活。

    “嗻!”高福不敢耽误的答应。

    挥退面如土色的高福,我问高无庸:“爷那套莫愁图呢?拿过来!”

    高无庸闻声拿来画匣子,打开,取出其中画卷,挂上。

    这一套图画的是莫愁女花前、月下、假山、平湖舞《西洲曲》的情景,四幅画、四个场景,四个舞蹈动作。先我以为是绮礼所画,今儿方知道是绮罗的大作。

    如此便不怪画中人是春花、春柳的形容。

    细瞧一回图中美人的面貌、衣裳、头饰,再赏美人轻盈柔美的姿态——我心中忽地一动:绮罗腰肢柔软,花展妙处实非言语所能形容。绮罗该不是还习过舞吧?

    不然如何解释这图画里栩栩自然的衣袖裙带线条?

    绮霞绮云都是习过舞的,绮罗,以她的见一会十,想必也是会的吧!

    “秦栓儿、秦锁儿,”我回头问暗卫:“除了刚刚回的你绮主子善书画音律,可再有其他?”

    秦栓儿答应:“回爷的话,绮主子走后,绮三爷回客栈作画。春柳伺候绮三爷笔墨时说绮主子的鞋做得特别好。她、春花和莺哥儿都不及绮主子的手艺。后来奴才瞅空看了一眼绮三爷画的那张画,画的便是绮主子做鞋的小像!”

    绮罗的肖像?绮罗刚刚一提,绮礼这就画好了?

    这也太迅捷了吧!

    圣旨让即日上任,绮礼即日出发是出发了,却只走了三里,就在客栈住下等待绮罗。

    绮罗那些狡诈心思,一准都是跟绮礼学的。

    不过绮礼给绮罗画做鞋肖像,省起选秀时绮罗告诉皇阿玛的“奴婢识得字儿,会做鞋、还会裁衣裳。”,我不免悠然神往:能当她识得字儿一起相提并论地做鞋、裁衣裳又是什么水平?

    转念想起绮罗入府一年,至今还是游手好闲,望天发呆,连个荷包都没给我做,我不免烦躁。

    “高无庸,你绮主子现在干什么?”

    我寻思我要不要瞧瞧她去。

    高无庸垂头回:“刚秋柳来回爷,绮主子回院后一直长吁短叹,春花请绮主子用饭,绮主子说她一想到马上要挨鞭子什么都吃不下。”

    我……

    敢情绮罗知道她犯爷家法,回来会受罚啊!

    那还明知故犯?

    转念想到绮罗春花熟读《大清律》的故事,我无奈扶额:都是老油子了!

    ……

    “春花跟绮主子说今儿出门,坐了一天的车,都没有午睡,劝绮主子早点睡。绮主子说她不敢睡,万一贝勒爷去了,看到她睡觉,一准更生气,抽她更多鞭子。”

    我听得直叹气。

    绮罗明明畏惧爷的家法,干什么还知法犯法?犯完了又这样担心爷责罚,坐立不安。何苦来哉?

    摆摆手,屏退高无庸。

    我责绮罗鞭子,不过是想教她敬畏。结果绮罗就只学了个畏。

    绮罗聪慧过人,遇事自有主张,我想得她的敬,还得从长计议!

    又看会子画,我叫高福:“照这画里人的衣裳头面给你绮主子预备着!”

    妾侍娱情,天经地义。我为内院平衡,不好赏绮罗时新的衣裳首饰,人前体面。但仿两套汉女衣裙,内帷行乐,却是无碍。

    “嗻!”高福答应。

    “再寻把像样的琵琶!”

    既知道绮罗有这许多才艺,必是得叫她全用在伺候爷上。如此方不枉爷为她费的这些心。

    起身我来上房。进屋看到炕上摆着的石榴炕屏,不免叹息:琴雅将门虎女,上房就没几张字画,摆设也是大红大绿,喜庆艳俗。绮罗搁这儿立规矩,一准无聊。

    论及清雅,阖府就数爷的书房,可惜绮罗妇人,不能进!

    “爷,”琴雅问我:“今儿绮妹妹出去了一整天。至晚才回。这是有什么事吗?”

    我不信琴雅不知道我给绮礼荐官。

    琴雅如此迂回,自然是规避爷后院妇人不得干爷朝务的家法。当然我也不会合盘告诉琴雅我的打算,就只拣绮罗绮礼兄妹话别这种人之常情告诉:“没什么,绮礼外放江南,我想着她兄妹一年多没见了,往后一南一北,三年不会照面。就使高福送绮罗去长亭送绮礼去了。”

    “可恶的是高福,”我愤然:“就这一点子事竟然磨叽了一天。”

    有舒舒觉罗这个是非精在,琴雅一准会听说今儿长亭的故事。为免琴雅挑拣绮罗犯我家法的理,倒是先把错都推给高福的好——让他自作聪明,左右逢源!

    “原来是这样!”琴雅说完这句便不再提了。

    我自也不再提,只关心:“今儿怎么样了?还恶心想吐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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