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院太小,小到没有影壁。进院看到秦栓儿、秦锁儿立在门口,三间北房关门闭户,我疑惑:“现这个点,你们主子午睡还没起吗?”

    “回爷的话,主子午睡起了,刚传了洗澡水,现在洗澡!”

    洗澡?

    宽褪罗衣玉色鲜,兰汤莫遣湿双莲;那能不称檀奴意,自抚凝脂亦可怜。玉骨生凉粉汗轻,冰销拂拭雪肌明;锁窗严密无窥处,时听香罗酿水声。

    想起话本里汉成帝贿赂宫人偷看赵合德洗澡的故事,迎着上房禁闭的门我走过去。

    高无庸抢我前面,推了推门,没推动,手一翻,翻出一把匕首,插门缝里一拨,门开了。

    我昂首跨入。

    东屋预备衣裳的春花闻声出屋,张嘴欲骂,见到我,瞬间噤声。

    野史里赵合德洗澡宽褪罗衣,玉骨冰肌,兰汤潋滟,对水照临,顾影自怜,轻蘸细拭,旖旋画面,活色生香。

    我再想不到绮罗洗澡竟是懒懒地倚靠着浴桶壁勾着两只被热水泡得粉扑扑的脚拍水玩,偏她两只脚还特别灵巧,能似人手一样,变换不同角度姿态。

    这谁受得了?我闯进去提她上炕。

    玩兴被搅,绮罗惊唬得啊一嗓子,待看清是我,愣愣道:“奴婢伺……”

    我低头堵住了绮罗余下的话——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只要好好做就可以了……

    被热水泡得骨软筋酥的绮罗弄起来比平日更温润滑软。

    总之,我一个皇子阿哥,今始方体到“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几句诗的真情,也始明白汉成帝干什么要花钱买通侍女偷看合德洗澡了——野史都是文人墨客的臆想,现实远较野史更为精妙。

    激情之后,看到似被洪水肆虐过的卧房,我终觉出些许不妥:床铺湿成这样,绮罗今晚睡哪儿?

    转眼看到绮罗哭丧的脸,我推开绮罗,叫人:“高无庸,衣裳!”

    做都做了,我一个爷,何能当着妾侍心虚?

    高无庸送衣裳进来,绮罗慌乱的拖湿被裹住了自己。

    ……

    换身衣裳,我施施然出了跨院,回上房。至于绮罗,横竖有高福在,丝被没有,普通的棉花铺盖总归少不了。再天好的很,湿漉的丝被明儿白日晒晒,也就罢了。

    玉婷见我进屋,立刻迎上来:“爷,今儿晚饭有门下进来的鸽子鱼,您喝两盅?”

    我点头:“好!”

    想着绮罗连洗澡水都能玩出花来的活泼。两杯酒下肚,我告诉玉婷:“来几日了,明儿得闲,爷领你去济宁市面上逛逛。”

    玉婷一听就笑了,蹲福致谢:“爷恩典,奴婢跟着爷又要长见识了。”

    抬手拉起玉婷,我心里揣度:玉婷但凡还有点脑子现就该收起她那点小性,笼络好绮罗。不然等琴雅生了爷的嫡长子,腾出手来收绮罗,玉婷又再凭什么内宅分权?

    拿不准的反是绮罗。毕竟那回开局赌我南巡带谁,她压的是秀英,显见得不看好玉婷。

    绮罗为什么不看好玉婷?我思索:因为爷对玉婷不够宠爱吗?还是玉婷没有子嗣后继?

    ……

    早起,我去书房功课。待到时辰出来坐车,看只玉婷一个人,不见绮罗,不免沉吟:是玉婷没笼络绮罗?还是绮罗不领玉婷的好?

    玉婷跟我解释:“爷,刚绮妹妹请安时,奴婢想着难得出门,倒是约她一道来,跟着爷长长见识。没想绮妹妹说她身子不好,不敢坏爷的兴致。奴婢想着绮妹妹身子确是刚好,就没再强她。”

    身子不好?

    不敢坏爷的兴致?

    我气笑:绮罗这是变相提醒爷她身子不好的原由吗?

    真是给脸不要脸!

    天下太白楼甚多,独济宁的太白楼是诗仙李白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同夫人许氏及女儿平阳由湖北安陆移家至济宁后常日荒宴的酒楼。

    我素好酒,自然必是要去济宁这家酒楼坐坐。

    早晌陪玉婷白衣寺上香,午晌便来这太白楼午饭。

    太白楼至今已有千年。千年里几番大修,现今的酒楼还是前明济宁左卫指挥使狄崇依原楼的样式,移迁重建于南门城楼东城墙之上。

    城墙根下车,拾阶而上,忽听到丝竹之声,随后又有女声歌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我停下脚步,心说:这不是半月前绮罗长亭送别绮礼唱的那支小令吗?怎么这山东济宁也有人唱?

    不过这曲子,爷也算是听到了。

    一曲听完,玉婷笑道:“爷,这济宁的小曲跟咱们京城两样。一会儿爷喝酒,倒是吩咐高福寻两个琴师歌女来与爷助兴才好!”

    这曲词根本是绮罗所作。而绮罗的胡琴琵琶歌唱技艺也非一般的琴师歌女所能比。

    爷白放着绮罗在家躲懒,另寻人助兴?

    我心里郁闷,但当着玉婷还得不露端倪。

    “嗯!”我点头应承。

    “高福,”玉婷吩咐:“听到了吧?还不去办?”

    “喳!”高福头也不抬的答应一声走了。

    我愈觉心里不得劲:当日就是高福送绮罗去的长亭,什么都知道。现不定心里怎么想呢!

    ……

    皇阿玛南巡,文人墨客接驾随驾者无数,连带地这太白楼也是人声鼎沸,似作诗的、唱曲的、弹琴的、吹箫的、斗酒的,总之什么都有。

    仅仅跟着小二上楼进雅座的这一点功夫,我听到大堂里起码有三个歌女和着各自的琴师在唱“长亭外,古道边”。

    绮罗这首曲子传唱若此,委实出乎了我的意料。几乎立时的,我想到山东济宁尚且如此,京师自然更是首当其冲。当日之事,即便老八老九闭口不言,也难保御史不“风闻奏事”,上达天听。

    或许皇阿玛这回提议南巡带绮罗,就是听说了什么。

    “老爷,您吩咐!”琴师提着二胡,领着一个抱着琵琶的歌女与我哈腰。

    目光落在琴师腰间的竹笛上,我问:“那首长亭外古道边会吗?”

    “会,”琴师点头:“这首《送别》是当下传唱最广的曲子,全济宁的乐户都会!”

    “送别?”我疑惑。

    当日高福只回了歌词,并没提曲名。

    “老爷,您有所不知,这一首曲词,原是打京城传过来的。据说是王府深院里的贵人所作,开初就只有曲词,并没曲名。后来有人见这曲子的词,长亭、古道、芳草、每一句都是送别的景物,所以取名《送别》。”

    “原来是这样!”点点头我又问:“刚你说这曲子是王府深院里的贵人所作?”

    “这个,老爷”琴师赔笑:“小人也只是道听途说。”

    “那就说说你的道听途说。”

    高福塞琴师一块碎银,喝道:”爷问话,好好回!”

    “是!是!”捏着银子,琴师点头哈腰地讲述:“老爷,小人听说这是京里长亭的故事。似一般人出行都在早晌,亲友长亭送别也都是一早。不知道什么缘故,京里这位贵人却是傍晚才到了长亭。”

    还不是高福阳奉阴违!

    扫一眼高福,高福额角已见了汗。

    身边的玉婷却是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知道自己到晚了,贵人着急,竟是跳下马车,亲自寻人。贵人这一露面不要紧,当时在场的人却是都看傻了。”

    依言想象了一下,我默然:不说市井小民,即便是我,至今也每常为绮罗所惊艳。

    “似把这首曲子传来济宁的那位同行就说他当时觉得自己看到了仙女。直等看到一个极其体面的管家模样的人抱住仙女的腿跪求,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仙女是京里贵人的女眷。”

    原来是乐户将此曲传过来的。

    那个体面管家不用说就是高福了。

    瞥一眼捏着帕子擦汗的高福,我思忖:京里认识高福的不少,只怕当日有比我早前所料想的更多人猜出了绮罗的身份。

    毕竟她那个腰身独一无二!

    “管家打发常随寻人,贵人就坐马车车辕上等。据说当时长亭的人什么都不做了,都围着贵人看,看的人可多了。等听到常随回报说要送的人走了,贵人立就落了泪,随后爬上马车,望着官道唱了这支曲子。”

    “小人那同行看贵人伤心,跟着也觉伤心。正擦眼泪呢,不想贵人寻的哥哥没走,竟是在前方的客栈住下来等贵人。现得了信,就赶了来。”

    说到此处,琴师的语气也添了兴奋:“贵人一见,瞬间就笑了。贵人这一笑,所有人又都看傻了。似小人那同行就一直看着贵人跟她哥哥坐面前吃糕说话到离开,才回过神来。”

    “然后小人的同行隔天也离开了京城,回到了济宁。”

    我疑惑:“这是为什么?”

    “老爷,”琴师撑不住笑道:“小人的同行看贵人吃稻香村的绿豆糕吃得香甜,又说别处再没这么好的点心铺子,忽然就想吃家乡的甏肉干饭了。所以就赶回济宁来了!”

    我……

    我实不知如何评价琴师京中同行的行为,但甏肉干饭?

    目光转向酒席,看到桌子中间果有一甏肉,心说:不会就是这个肉吧?那我得尝尝。

    “那就先唱这首《送别》吧,”我吩咐:“也不用胡琴琵琶,只用竹笛伴奏。”

    “是!”

    琴师放下胡琴,拔出腰间的竹笛,试了试音,吹奏起来,歌女跟着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歌女鹅蛋脸,丹凤眼,颇有几分姿色,歌喉更可算婉转,但我端着酒杯,满脑子里想的却是绮罗——想她至今都躲避着我,不说主动来找我了,竟是我去瞧她,也不甚热情,完全无话。

    我想绮罗为我弹琵琶唱曲 ,要怎么做?

    ……

    午后逛市井。

    作为京杭大运河的咽喉要道,济宁历来有“江北小苏州”之称,市面可谓繁华。但再繁华,也都是南北交通的货物,真正济宁当地的特产很少——只一个玉堂酱菜还算有名。但这个酱菜,京里就有商铺分号。

    再一个鲁锦,名儿叫得好听,实质是土布——花样再多,颜色再绚丽,也改变不了就是土布的事实。

    跟内造的绸缎完全没法比。

    我完全不能理解玉婷买这玩意干啥?还一买几十匹,花花绿绿的,乡土艳俗得吓人。

    赏丫头都赏不出去!

    还说当礼物送人,没得让人耻笑。

    但看玉婷兴致颇高,我想想还是随她高兴好了,左右不过几两银子的事。

    ……

    晚饭后回府,看到绮罗照规矩在二门外候迎,我想着她的冷漠,恍若未见地自顾回了书房。

    怎么说我都是个爷,哪有人前拿自己的热脸贴妾侍冷屁股的道理?

    书房灯下补今天字书功课,高无庸进来禀告:“秦锁儿回爷:绮主子今儿一天都在帮春花姑娘做鞋。”

    绮罗闲得无聊,宁可在家替丫头做鞋,也不愿跟爷出门去逛,我叹息:绮罗这个倔犟脾性,真耐得住。

    “刚李主子将今儿市买的鲁锦赏了绮主子许多。”

    我停下了笔。

    玉婷想什么呢?拿这土布带回京充土产就算了,赏给一同来的绮罗算怎么回事?

    炫耀吗?

    绮罗真在意这些,今儿就一道儿去了。

    至于土布,呵,绮罗连府里分例棉花被子不是蚕丝都挑剔嫌弃,何能入眼?

    玉婷这自以为是的毛病,实有些丢人。

    “春花出门就全赏给了秦锁儿、秦栓儿了。反是绮主子说好歹留一块,春花才拿下了一块。”

    呵,爷就知道这土布赏丫头都丢面,看吧,果然被春花给嫌弃了。

    但绮罗为什么还要留一块?

    我看向高无庸。

    高无庸继续:“进屋后绮主子问春花怎么这么大火。春花说见不得李主子这样欺负绮主子。”

    欺负?是了,玉婷就是想看绮罗明明不情愿,却因为位份低,不得不陪笑脸违心收下的笑话,即俗话说的“仗势欺人”。

    春花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眼看穿了玉婷心事不算,还挑拨绮罗。

    依我家法——算了,我叹口气,以绮罗的心眼,什么不明白?

    “绮主子就说这算什么,李主子花钱买东西送她省了她的事。等回京后她把这些东西给各院主子送去,又说李主子如果也送的话,一定送得比她的好,然后问春花如果她是收礼的,会怎么想?”

    这个能怎么想?不都是土布吗?

    难道还真有人拿这个做衣裳穿不成?

    “春花姑娘不高兴说:挑剩的才给我!”

    我……

    明明看不上,却还要难看里面挑拣高低。这就是俗话说的“不蒸馒头争口气”吧。

    春花一个丫头,气性这么大!

    “绮主子就说自己做套最难看的穿。又问春花怎么想?”

    春花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家常绮罗衣饰都循规蹈矩,没一点她笔下仕女的衣带风流,这要是穿上了土布,辣的是我的眼睛。

    绮罗一腔心思全花在给我添堵上。

    “春花就拿两个银子荷包找秦栓儿秦锁儿把东西又都要了回去。”

    哼,玉婷给了绮罗跟我置气的新思路,真叫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丢下笔,我来跨院。绮罗在家歇了一整天,精神好得很,都有闲心斗气了,不如服侍爷……

    “爷,今儿绮主子在家帮春花做衣裳。”

    鞋子做好了?衣裳?我心里一凛:“什么衣裳?”

    高无庸垂头回禀:“就是李主子前两日赏绮主子的鲁锦。”

    我……

    真做衣裳啊?我听得头疼:再有十天,就是皇阿玛万寿加端午两个大节。

    绮罗不会大过节的穿这个土布衣裳吧?

    玉婷真是没事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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