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皇阿玛祭明孝陵出来,一路游玩,傍晚于文德桥登船。

    皇太后、宜妃、母妃仪仗也到了。一时照面,皇阿玛领太子和我们这群儿子,文武百官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叫起,我跟随前方的大哥站起身,看到一群大红、银红皇子福晋、侧福晋礼服后的一点粉红,即便没看到脸,也知道那就是绮罗,不免轻叹一口气:我不想绮罗招人注目,偏这回南巡,就她一个皇子庶福晋,妾侍专属的粉红穿戴搁人群里似牡丹花丛里横生出来的海棠花一般一枝独秀,想瞧不见都难!

    真叫是天不从人愿!

    ……

    汉人最是讲究男女大妨。所以今儿一反常态,由太子妃奉皇太后,曹寅老娘孙氏等一条船,皇阿玛领太子和我们几个儿子、曹寅一条船。宜妃带绮霞董鄂一条船,母妃带玉婷、富察、舒舒觉罗和绮罗一条船,其他文武百官,地方士绅分坐多条船——总之,将曹寅集结地百多条灯船都坐满了。

    时夕阳西下,两岸百姓家家张灯结彩、跪迎圣驾。

    “荔轩,”万众瞩目之下,皇阿玛回头唤曹寅:“朕南巡乃是为体察民情,无乃烦扰百姓。”

    “皇上,”曹寅奏对:“您三番两次祭拜前朝孝陵,是千古盛德之举,在昔帝王未有行者。江南百姓发心感念皇上仁德!”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姓山呼万岁。

    我站在船上,跟岸上的百姓一样仰望船头伫立的明黄龙袍,心情激荡: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皇阿玛为政亲民,体恤百姓,得万民拥戴,圣德千古!

    ……

    夜幕降临,明月东升。秦淮两岸秦楼楚馆茶房酒肆纷纷燃起火炬明灯,将河岸亮照得如同白昼;河房卷帘窗开,焚的龙涎、沉、速等香齐齐喷发,与秦淮的月色灯火融成一片;各色画舫楼船穿梭其间,纱窗映出各馆花魁台柱轻歌曼舞,浅唱低吟,远远望去如九天神女,瑶池仙子。

    “鲜花着锦,粉饰奢华!”皇阿玛良久感叹:“虚荣太过,安乐太过,力田者寡,逐末者众,当去奢反朴,事事务本!”

    太子领头,所有人跪地磕头:“儿臣/奴才/臣等谨遵皇阿玛/皇上教诲!”

    ……

    “皇上,”回到船舱,曹寅笑道:“秦淮不只有‘秦淮八艳’,还有‘秦淮八绝’。”

    “哦?”

    “‘秦淮八绝’是秦淮著名的招牌名点,皇上不妨尝尝!”

    说着话,便有御膳房小太监提来食盒,打开,端出里面的菜肴,一样一样地摆上。曹寅介绍:“皇上,这是永和园的蟹壳黄烧饼和开洋干丝。”

    “皇上,江宁南连吴越、西接荆楚、襟带江淮,自古便是南北交通要道。连带地,秦淮名点也是集各地所长。比如这稻壳黄烧饼,这烧饼的做法原始于安徽黄山,这馅梅干菜五花肉中的梅干菜却是浙江绍兴特产!”

    皇阿玛来了兴趣,夹起一块烧饼,我跟着也夹了一块。

    烧饼入口,确是香酥,就是那啥梅干菜我不大吃得来,幸而烧饼小巧,几口吃完也就罢了。

    “再这开洋干丝则是扬州‘九丝汤’的简化。扬州‘九丝汤’顾名思义,是拿干丝、鸡肉、鲜笋、银鱼、口蘑、紫菜、蛋皮、火腿和木耳切丝烹调,‘开洋干丝’只取干丝和开洋,拿滚鸡汤烫熟。所以这开洋干丝特别讲究刀工,要求细如发丝,能穿针!”

    ……

    才用两样点心,轮到我、胤祥、胤祯、胤禄这班护驾。换坐上接驳小船,立有曹寅管家送上食盒:“四爷、十三爷、十四爷、十六爷护驾辛苦,奴才主子惦记着爷们没用晚饭,特使奴才送些点心来给爷们垫补!”

    “你主子有心了!”

    我点头,示意高无庸收下。

    胤祯忽然问道:“什么点心?是秦淮八绝吗?”

    “嗻!”

    “还有吗?”

    必然是“有!”

    “那就多提些来,十个人的份!”

    “嗻!”管家示意随从去提。

    胤祯跟我商量:“四哥,您行个方便,我去陪额娘说说话。”

    我必然点头:“去吧!”

    心里颇不以为然。

    忠孝忠孝,忠在前,孝在后。胤祯孝敬额娘什么时候不好,非赶现在给皇阿玛尽忠时候?还拎这许多点心!

    是了,不管母妃内里怎么偏心,人前大面儿上还得平等看待玉婷、富察、舒舒觉罗——涉及舒舒觉罗,胤祯总是虑得周到!

    ……

    下船后望着头顶硕大的圆月,想着今儿十五,原是人月两团圆的好日子。我吩咐高福:“去,替爷弄条花舫,再请了你绮主子来。对了,还有那把琵琶,也拿过来!”

    绮罗今儿在母妃跟前见了胤祯对舒舒觉罗的殷勤,以她的任性,难保不又咒骂爷四阎王,对她苛刻无情!

    出门在外,原就万事从权,难得秦淮这样的风流地,爷招绮罗夜游,即使将来琴雅知道了,想必也不能挑拣爷十五留宿妾侍的理。

    ……

    护驾回来,高福已然租好了画舫。入内看到里面的贵妃塌,罗汉床,我不免嫌弃:不知道多少狂蜂浪蝶腌脏过的床塌,怎可给绮罗躺?

    “都给爷清空,全部清空!”

    搬走画舫内一应家具,包括桌椅,再铺上厚毡和一张新席,我席地而坐,高无庸送上酒桌,我对月独酌。

    船行水中,月光映着水,波光粼粼,分外明亮,我干脆地灭了灯,头顶的月亮就更亮了。

    李白诗云:“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我不是李白,给人当上门女婿,中秋佳节都没有共饮之人,只能一个人对着月亮喝酒。我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爷身为皇子,坐拥绮罗这样的美妾,一会儿绮罗来后,爷跟她弹琴论乐,改了她对爷不解风情的印象……

    月上中天的时候,绮罗姗姗来了。看到黑乎乎的船舱,绮罗踌躇不前。我抬手招她:“绮罗,来,给爷斟酒!”

    绮罗依言在我下首坐下,端起酒壶,替我斟酒。

    离近了我方瞧见,绮罗身上的衣裳竟不是家常的内府丝绸,看着好像普通百姓穿的土布,偏颜色条纹看着跟那什么似的,都不能用难看形容。

    绮罗这是从哪儿寻摸出这样一件古怪衣裳?

    “这身衣裳,以前没见过?”

    绮罗的衣裳都是春花所制。春花——我方想起:过去七八天,我只昨儿才见了一回绮罗,足够春花替绮罗做两套新衣了!

    绮罗淡然回我:“李姐姐赏的,刚做好,今儿头回穿!”

    闻声我想起在济宁时玉婷赏绮罗的那些鲁锦——绮罗不是说回京后送了各院的礼后再做来穿的吗?怎么今儿就穿来了?

    嗯,想来是因为板著,绮罗看出我帮着玉婷对她恩威并施,等不及回京,故意地找补我来了。

    玉婷是有些小性,对于她拿土布赏人,我原不赞同。但就此批评玉婷,给她没脸,也无必要——一件衣服而已。

    “这衣服回去就收了罢,”我不说好也不说歹,只告诉绮罗:“往后别穿了!”

    绮罗低眉顺眼地应了个是,再不出声。

    目测一下绮罗与我的距离,我不悦的放下酒杯:“坐过来些,隔这么远怎么说话?”

    惩一回家法,绮罗跟我的隔阂又深了。

    绮罗闻声动了动,移过来——有半寸吗?

    看绮罗明明不想跟我亲近,却还是靠近了我一点,我探手搂住了绮罗。

    绮罗再聪明,再骄傲也都畏惧爷的家法,不敢正面抗命,只能推诿拖延。

    爷犯不着跟她干耗。

    “今儿叫你来,想与你瞧样东西。”说话间瞧见绮罗的发簪,随手拔出、丢弃一边:“怎么还是金簪?端午节没得簪子吗?”

    宫里端午换夏装,女子首饰也都由金换成珠玉。绮罗的玉簪都叫春花给砸了,爷必是得再与她一套,免得她出门丢人,徒生口舌。

    绮罗将一应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奴婢粗心,玉簪易碎,不及金簪经用!”

    许是怕再次触怒我,绮罗没提落水丢簪的事,但如此一来,我的发簪送不出去了——身为家主,赏罚后院,都得有个因由,没得无事献殷勤或者寻隙的道理。

    暂丢下簪子的事,我打开身侧的琴匣,告诉:“绮罗,上月我得了这件东西,你瞧瞧可好?”

    绮罗探头一看,立刻夸赞:“好,很好!”

    竟又开始敷衍。

    我必不能允许。质问:“没试怎知好?”

    “这还用试?”绮罗一脸惊讶:“贝勒爷的东西还能不好?”

    我竟不能反驳,唯有苦笑:“你说的很是。这琵琶爷送你了!”

    绮罗起身行礼:“奴婢谢贝勒爷的赏!”

    绮罗嘴上说得恭敬,实际没一点试琴的意思。显见得拿这琴与爷给她的玉簪分例一样没当回事。

    我心里不自在,自端起酒杯喝酒。绮罗也自觉地端着酒壶与我斟酒。

    看到月光下绮罗的低眉顺眼和身上的衣裳,我省到绮罗再不愿意,现也是我的庶福晋,一身荣辱都系我身上——为我冤枉,惩家法,也只能隐忍。现不过抢白我两句而已,我一个爷,实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

    绮罗若是好性,也不能归我!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绮罗天生的任性,需要时间磨砺。

    复又探手搂住了绮罗,我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还是不说话比较可爱,一开口便让人难过!”

    句句堵心!

    绮罗习惯性地想念经,转记起我的话,复又抿紧了嘴巴。

    眼见绮罗受教,我忍不住轻笑:能听进爷的话就好。

    既然不肯弹琴,那便做点别的吧。

    低头亲吻绮罗。绮罗没遵规矩地迎合我,反是握紧了衣襟。我微微一怔,顺着她的眼光明白了她的顾虑——一帘之外的奴才。

    但越是如此爷越是得就地办了她。不然爷兴师动众地送琴连个响都没有,这脸要往哪里搁?

    何况外面除了高无庸,就是傅鼐、春花和高福。都是贴身伺候的,又什么没有听过?

    现绮罗知道不好意思了?早干什么去了?也不细想想爷府里“新人喜夜不许出声”的规矩是怎么来的?

    爷的脸自她进府的第一天就叫她给丢净了。

    爷在她身上丢的脸,必还是得从她身上捡回来!

    抓住绮罗的衣襟,我扯,没扯动,再扯,依旧纹丝不动。我恨得咬牙——这该死的土布!

    “绮罗,”我问:“春花在外面吧?”

    有春花做要挟,绮罗即便不愿意,终还是从了我……

    绮罗倚我怀里睡着了。我抬头仰望天边的月亮,低头瞧怀里的绮罗,心里伤感: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对月半。绮罗进府一年两个月,整十四个圆月,爷今儿才同她人月两团圆一回。

    偏曾画过《嫦娥奔月图》、《月下梅花仕女图》、《貂蝉拜月图》等多幅月下仕女图的绮罗打上船后自始自终没瞧望过天穹月亮一眼。

    若说不是有意为之,我实不能信。

    如此回头看那件绝无仅有的土布衣裳,就不只是单纯的后院斗气,还有故意地与我添堵了——绮罗将今夜我与她的疼宠视作与玉婷送她这土布一样的小意。

    她固是不敢拒绝,却也明白无误地嘲笑——她不领情!

    绮罗,我抱紧怀里的人,脸贴脸地喃喃发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骄傲?伤人伤己的骄傲?

    爷明明这么疼惜你,你为什么就不肯睁开眼睛好好看看?非要这样的拒爷于千里之外?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甘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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