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后方才回书房,听高无庸回禀:“昨儿爷赏绮主子的鲥鱼,绮主子晚饭时同春花一起分吃掉了。”

    看来高福的差当得不错,鱼做得合绮罗胃口,算他乖觉。

    倒是绮罗,真这么喜欢吃鱼的吗?

    甚至于不嫌鲥鱼多刺,吃起来费事。

    ……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久闻江南多雨,尤其是黄梅时节,称为“黄梅天”。实际来了才知道这雨下得多了,墙壁青苔、地板返潮,衣裳阴湿,天地人身到处一股子湿霉味有多难受。

    一身汗地打行宫回来,高福忽然捧了医方来回我:“爷,绮主子早起觉得胸口闷,不舒服。春花回侧福晋请了太医来瞧,太医说现在黄梅天,湿气大,气压低,绮主子心疾复发是时气使然,只能开些理气消胀,消暑除湿的药聊胜于无。必得等出了梅,才有望好。”

    听到“时气使然”几个字,我就知道太医无甚应对,但这江南的天气如此,不说绮罗这个病人了,即使我,也每尝觉得周身为一团湿气所包围,呼吸不畅,气闷烦燥。

    丢下方子,我来瞧绮罗。绮罗只着中衣地躺在堂屋门边的竹床上,有气无力地摇着扇,见到我来,想起,为我按住:“歇着吧。现怎么样了?”

    绮罗握着胸回我:“爷恕罪,奴婢好些了!”

    我拉开绮罗的手,笑道:“爷替你瞧瞧!”

    ……

    绮罗的心跳得突突地,快得吓人,与平日完全两样。我暗叹一口气,放下手告诉:“且歇着吧。等你好些了,爷再来瞧你!”

    绮罗这个样子,实得在家休养。由此明儿鸡鸣寺开打的水陆法会,便不能去了。

    ……

    今日傍晚,和玉婷打鸡鸣寺回来,书房更衣,听高无庸告诉:“爷,秦栓儿回说今儿天好,出了太阳,绮主子精神也似好了,早饭后让春花开衣箱看绸缎,裁了两个荷包!”

    那真是好了,我暗自点头:看来太医诊得没错,绮罗这心疾受不得这江南的时雨。

    望一眼窗外夕阳的余晖,我叫管家:“高福,备船。再接了你绮主子去玄武湖!”

    绮罗院子太过狭窄,远不及玄武湖湖面开阔敞亮,湖风凉爽。夏天白昼长,现在去,还能看落日晚霞,蜻蜓点水……

    (康熙四十年 1701年六月初)

    连日阴雨,长江中下游的江苏安徽浙江等省都发了大水。

    太子却是病了,上吐下泻地,离不了床,理不了事。

    早朝关于赈灾,整议了一天,方才议出一个临时章程。

    行宫出来,我来家告诉玉婷:“皇阿玛御旨即刻起驾回京,另指了爷和十三弟留下查勘水灾。这里时气不好,你带着绮罗随驾回京。”

    谕旨办差万没有带内眷的道理,更别提还是绮罗这样娇弱的病包子。

    江南梅雨天气实在不适合绮罗养病,还是回京的好 。

    就是这回京路上得作些安排。

    “绮罗这些天都病着,娘娘跟前一直告假。她原就晕船晕车马,回程必是还得在船舱里躺着,你记得替她在娘娘跟前告假。”

    我嘱咐玉婷:“再她一向看病吃药的,爷将高福留给你们,你也少操些心。”

    我说一句,玉婷应一句。一时说完,玉婷关心询问:“爷,您把高福给了奴婢和绮妹妹,您身边谁来伺候?”

    我笑:“不是还有高无庸、戴铎吗?”

    再还有傅鼐这些侍卫长随,正好看看谁能用。

    上房出来,我方来跨院。

    天阴欲雨,绮罗无意外地又躺下了。我告诉旁边打扇的丫头:“春花,与你主子收拾收拾,准备回京。”

    绮罗疑惑地望向窗外阴沉沉的雨云,不敢相信现在出门坐船。

    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若有可能,我压根不想跟绮罗分离。

    长话短说,我将水陆法会上请高僧开光的阳绿翡翠圆镯套绮罗手腕上,将刚告诉玉婷的话又告诉了一遍。

    绮罗一听立抿紧了嘴巴。

    我见状不免叹息:绮罗犹记着正月初四的事,不肯跟我多言语。

    想着接下来成月份的分离,我心中不舍,搂紧了她。

    绮罗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喜欢到恨不能把她一个人完全地揉进我胸膛,一时一刻的驻我心里——这种时刻挂心的喜欢,我自己都觉得恐惧。

    担心我不在身边,只玉婷一个人护不住绮罗,我嘱咐绮罗:“娘娘跟前有你李姐姐,你身子不好,就好生在船仓里歇着。”

    哪里都不许去!

    知道玉婷小性,绮罗要东西不方便,我又特地告诉:“你身边人手少,我把高福留下来给你,路上方便些。”

    停下话头,看绮罗依旧抿紧了嘴,我不免生气:刚外事也就罢了,现说内务,爷与她这般打算,竟又是连个回响也没有。

    绮罗这个白眼狼!

    忿忿地我咬了绮罗后颈一口,绮罗疼得一惊,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至此我方觉出一点高兴。

    正月初四之后,绮罗除了与我寡言少语外,连哭都不敢了。过去半年,不管我怎么对她,绮罗当我的面楞是没掉一滴泪,都只背地里抱着春花哭。

    刚我咬她的那下其实不重。绮罗即疼出了眼泪,说明南巡两个月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没有白费,绮罗对我的防范消减不少,显露出爱哭畏痛的天性。

    可惜眼下趁热打铁时刻,我心里叹息,却得分别。

    “好了,”我放开绮罗:“快去换衣裳,赶雨落前上船。”

    转身出门,看到门外候着的两个太监,我一个一个细瞧过去再次告诫:“你们主子身子不好,这一路回京,你们都好生伺候你主子上船、下船、静养。”

    不许外人外事烦扰。

    ……

    回到书房我吩咐收拾东西的戴铎:“即刻请了绮礼来。”

    对于回京,我虽做了周密安排,但想叫绮罗安分配合,必还得靠绮礼。

    且来都来了,若不叫绮罗见上一面,今后必是更不敢跟爷言语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正月初四的事既然是因绮礼而起,我想揭过必也是打绮礼来。

    戴铎前脚出门,高福后脚进来与我磕头。

    我端着手里的茶杯自顾喝茶,直等歇足了乏,方才告诫:“高福,你是爷的管家,最是明白爷的家法。再还有长亭那样的事——”

    使不该瞧的人瞧到了绮罗,甚至触碰了绮罗,“呵,”我冷笑:“你知道什么结果吧?”

    高福磕头:“奴才不敢!”

    我点头:“去吧!”

    看到绮礼的一瞬,我着实疑惑。不过半月没见,绮礼怎么突然黑瘦这许多?再这满脸的胡渣,绮礼这是——给谁守孝?

    没听说郭络罗家谁过世啊!

    那就是无关紧要的人。

    不要紧,却还在皇阿玛驾临时坚持守孝,显见得这个人于绮礼很重要。

    于绮礼重要的人,除了绮罗,还有,几乎立时的,我想起了绮礼跟前那个怀孕的叫莺哥的周姨娘……

    “起去!”

    我叫起绮礼,询问:“绮礼,你外放江宁已有三个月,家眷都安置好了吧?”

    绮礼闻言明显一怔,答应:“是!都安置好了!”

    果然出事了!

    “那就好!”我端茶送客:“皇上临时起驾回銮,你们江南道上下想必现很忙乱。我这儿就不虚留你了!”

    绮礼穿着朝服,显见得是被戴铎从码头送驾现场提溜来的。

    送走绮礼,我吩咐高无庸:“打听一下,绮礼发生了什么?”

    那个周姨娘对绮礼和绮罗的关系不是一般的熟稔,而绮罗在长亭连她家太太、老太太这样最基本的人情都没走,却是特地问起这个莺哥儿。

    她没了,若是正常产难倒也罢了,不是,那绮罗保不准又要胡思乱想了!

    爷不得不防。

    送绮礼回来,戴铎往我面前书桌上放一个翠绿手镯,刚我才套绮罗腕上的那个。

    显见得绮罗拿镯子充了与戴铎的贿赂。

    出门在外,绮罗惯常挂着银子荷包。绮罗放着现成的赏银不用,拿手镯作情,自然是觉得家常二两的赏银荷包寒微,不足以收买戴铎。

    绮罗倒是看得起戴铎!

    鉴于我的脸日常被绮罗丢到地下十八层摔成渣渣的缘故,我懒得再整那些自欺欺人,心照不宣的套路,干脆问戴铎:“你绮主子使你干什么了?”

    戴铎垂头回禀:“回爷的话,绮主子说寒从脚起,这南方潮,脚捂湿鞋,容易招病,要多添两双靴子。”

    绮罗何尝关心戴铎,这话自然是说给绮礼听的。

    呵,我气笑:绮罗这个白眼狼,关心绮礼又越过了爷!

    似添靴子这样不用掏银子的空头人情都不肯给爷做。

    爷真是白疼她了!

    “城外发了大水,于饮用水上最要小心在意。水定要拿矾定过烧开后再喝,天热,喝水时加少许盐,人便不容易虚。出门在外,再忙,也别忘了水袋。”

    大水之后,什么脏的丑的都搅和到一块儿,能供饮用的净水很少。人喝了脏水,就会拉稀呕吐。所以水灾之后往往接踵大疫,病死无数。

    没想绮罗连这都知道。

    只是“水定要拿矾定过”什么意思?

    定水我知道,是将水长时间静放后取上清。

    而矾,明矾药用,多是止血、止泻收敛作用,用明矾定水?

    想着绮罗通医理,她特地说这话给绮礼,想必有些缘故。我心里一动,吩咐:“戴铎,拿些明矾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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